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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恐是個筐,不想做的事都往裡裝?

本刊記者/仇廣宇

發於2022.4.4總第1038期《中國新聞周刊》

“有一段時間,我根本不想要別人看到我,也不想跟外人說話。我連出門走十分鐘買奶茶都要穿戴好口罩、圍巾和帽子,全副武裝,要點什麽飲料也是提前在手機備忘錄上寫好。有一天,我買回家的奶茶在進門的時候灑了,當時我一邊哭一邊擦桌子、擦地,心裡想的是:‘買奶茶好難啊。’”

25歲的留學生Sammi這樣形容她人生中最“社恐”時的狀態。“社恐”是“社交恐懼症”的簡稱,它原本是一個心理疾病名詞,屬於焦慮症的一種,指的是人們面對社交、公開表達時因為害怕被人評判、指責等而產生的逃避心理。

如今,“社恐”已經不僅僅是心理學上的名詞,它早已變得更加泛化,成為網絡上的年輕人對自己逃避社交的一種狀態的調侃。這一狀態近年來在年輕人之中特別流行。2021年11月,《中國青年報》面向全國大學生開展關於“社交恐懼”的問卷調查,結果顯示,80.22%受訪大學生表示自己存在輕微“社恐”;6.90%表示自己有比較嚴重的“社恐”;還有0.64%表示,自己真的被醫學上確診為社交恐懼症。

圖/視覺中國

與“社恐”這個現象相對的是,2021年夏天開始,一個名為“社牛”的互聯網新詞流行起來。這個詞是 “社交牛逼症”的簡稱,源自B站 “雙喜哥支持鴻星爾克”這條搞笑視頻的評論區,當時有網友形容視頻主角不顧他人眼光大吼大叫的行為是“社交牛逼症”,短短的評論迅速獲得了20多萬人的點讚,也讓“社牛”這個詞匯成功出圈。

很多自認為“社恐”的人,內心都有著對“社牛”嚮往。2022年1月,一名叫PH94B鼻用噴霧劑的臨床試驗申請獲得國家藥監局藥審中心的批準,用於治療成人社交焦慮障礙。據稱,這款噴霧沒有味道,15分鐘就能起效。消息傳出後,這款尚未上市的新藥被網友們調侃為能夠讓“社恐秒變社牛”的神器。但是,這種治療方式更多的是針對病理性焦慮症的緩解,而更多的“社恐”並非病理性的,而是一種文化性的、自我構建和自我命名的綜合征。

“社牛”和“社恐”仿佛當今社會的一體兩面,它鏡像般地折射出當今的社會生活。在“80到00後”的中青年人中間,之所以會有 “社恐”和“社牛”現象,與經濟、社會的變遷密切相關。

恐懼背後的“文化墮距”

統計非病理學上的“社恐”人士的具體數據,對社會學研究者而言是一個難題。首先,這種“社恐”狀態是由個人自己定義的,其次,這些人會盡量減少自己與社會大眾的接觸和聯繫。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教授、社會學系主任王水雄寫過一篇《當代年輕人社交恐懼的成因與紓解》的文章,在他看來,對社會學意義上的“社恐”人群進行定量研究和數據化分析,確實很難做到。自認為“社恐”的人士中很多人喜歡打字交流多於電話溝通,也有人逃避面對面的交往,甚至有“餘光恐懼”。因此,人們只能盡量從自己的人際和社交網絡中,窺探社會學意義中自認為“社恐”人士們的內心獨白。

不過還是有人願意把自身感受表達出來。1991年出生的山東姑娘張澤澤職業是公務員,2022年2月底,她在網上敘述了自己12年的“社恐”體驗,得到了不少人的回復和共鳴。

從張澤澤的個案中,可以窺見“社恐”的年輕人究竟在害怕什麽。在日常社交中,最困擾她的其實只有兩件事:第一是參加部門組織的知識競賽和演講比賽時,需要拋頭露面,當眾表達,她在此時總會出現心跳加快,吞咽困難,大腦一片空白的生理反應。其二,她的生活中充滿了那些必須出席的“山東特色”的酒局、飯局,在這種場合她也會如坐針氈。張澤澤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就在幾天前,她剛剛參加了一個長達三四個小時的飯局。雖然在席上她把酒換成了奶茶,但她該說的敬酒詞一句也不能少,長輩、領導叫她“端杯”的時候就得端杯。

張澤澤不喜歡這些酒局,可她不得不承認,那些在飯桌上表現出“社牛”狀態、和領導、長輩打成一片的人,比在工作中不斷苛責細節的她,獲得的機會要多。

生活在北京的新媒體平面設計師、38歲的阿莊也有著類似的煩惱,他在二次元世界裡有多種多樣的愛好,卻不喜歡聚會,最多只和關係緊密的老友吃飯。他自稱,在生活中最讓他有“社恐”感的一件事,就是和四五十歲的中年男性共處一個空間——儘管從年齡上看他自己也算人到中年。“他們的話題充滿了炫耀、油膩、自以為是的感覺,沒一句真話。我自己是男性,但我就是很討厭他們。”

張澤澤“把酒換成奶茶”的細節成了一個有趣的隱喻:一個年輕人可以選擇在飯局上喝自己喜愛的飲料,但是在更大的話語體系上又必須屈服上一輩為她留下來的規則。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教授王水雄用“文化墮距”這個社會學上的概念,來概括年輕人中的“社恐”現象,尤其是他們在職場中對傳統“酒局文化”的反叛與恐懼。

“文化墮距”指的是在社會經濟發展的過程中,經濟和科技的發展速度在前,文化習慣和社會傳統跟不上,造成二者相割裂的現象。“酒局文化”就是一個例子。對80後、90後甚至00後的中青年人而言,他們多數成長於獨生子女家庭,家長出於好意不會將必須應酬的壓力轉移給孩子,而他們同輩數量本來就不多,交流的方式也與上一輩有很大不同,“酒局文化”本來在他們中間已經慢慢消淡。當這些青年人出了校園步入職場,會發現社會中還是存在著他們原本的生活經驗中接觸不多的“酒局文化”。這就造成了他們內心和外圍世界的矛盾。

“‘酒局文化’這個現象有特定的道理,因為有時候在社會裡需要有這樣一套‘儀式’,來凸顯某些人的地位比較高。”王水雄說。當下一代人發現自己的工作機會、工資評定等依然掌握在上一代人的手中,他們不得不違心地去適應那一套和網絡社會發生了“墮距”了的文化儀式。正是這種不情願卻又必須服從的心理,讓這批中青年人無所適從。

一體兩面的“社牛”與“社恐”

雖然“社恐”已經上升成為生理性問題,甚至為此去醫院開過藥,很多人還是看不出張澤澤內心的恐懼。她在生活中是個活潑、健談,富有親和力的女性,哪怕和路上遇到的陌生人聊天,或者電話聯繫業務,對她而言都不是什麽難事,“這種一對一交流反而是我很擅長的。”只要不用去公開場合展示自己,她簡直是“社牛”一樣的存在。

阿莊也有自己“社牛”的一面,在為數不多的熟人和朋友面前,他就會像被噴了“社牛噴霧”一樣好起來,可以聊天,搞怪,講冷笑話,毫無顧忌。但這個另一面的自我,自小學畢業起他就不願在陌生人面前展露了。而他之所以一直堅持做設計師,也和這個工作只需要和相對固定的人接觸,不需要拓展交際圈有很大的關係。

杭州的自媒體創作者、95後唐雪也是“社恐”人士。幾年前,她開始製作視頻、寫公號文章,講述自己如何突破這種心理障礙。在她建的幾個交流群裡,自認為“社恐”的年輕人爭相留下自己的經歷,天南海北的網友們和陌生人分享工作狀態、玩遊戲和讀書的心得,也會有人向她傾訴“一個人待著內耗嚴重”“長時間獨處的孤獨”。在這種交流中,有人會反饋說“感覺自己(症狀)減輕多了”。在這種交流中,她幫助了別人,也部分治愈了自己。

2022年1月,重慶一家書店內開設了“社恐專席”,並配備有布簾及“勿擾”的木牌。圖/IC

從聊天記錄看,這些“社恐”在網上其實都是“話癆”,語言還很流暢甚至俏皮。可以說,在這些微信、QQ群組,抱團取暖的豆瓣小組中,他們盡情釋放著“社牛”一面。如今,豆瓣“我有嚴重的社交恐懼症”小組有4萬多個成員,另一個關於社交恐懼的小組“社恐抱團取暖” 有6萬多成員。這些數字,也從一個角度說明了自認為“社恐”的群體數量相當龐大。

華中科技大學教授鄭丹丹對“社恐”現象一直有觀察。2019年,她曾寫下一篇《論社會退縮》的論文,她觀察到一些人在高度競爭的職場上遇到了心理困難後,會選擇一種“退縮”行為保護自己,主動退出社會競爭,不讓他人評價自己,這就引發了一系列現象。比如,這些人會不自覺地對看小說、上網等某些愛好上癮,有的人會不出門社交,宅在家裡“啃老”。這些現象,算是一種在過分強調競爭的社會中競爭失敗留下的後遺症,也是“社恐”的一種。

細究背後的原因,鄭丹丹認為,互聯網所帶來的生活方式的變化,對傳統的人際關係、親屬關係都有很大的削弱,尤其是對傳統“宗族”社會以及相關儀式感的削弱,這都給“社恐”的流行留下了不小生存空間。就如同如今的年輕人敢於借著“社恐”面具說出自己想要“斷親”,一到過年就吐槽親戚的各種行為,因為不愛交往而反對傳統相親,也是同理。

鄭丹丹舉了一個例子,作為“70後”,在她成長的那個年代,如果一個女性不結婚也不愛社交,那她面對的不僅僅是社會壓力,更重要的是,在現實中她的生活會受到嚴重的影響,比如扛煤球、安裝燈泡這些粗活,對單身女性而言都會造成生活難題。但是現在,有了各種社會服務類軟體和社交軟體,此類事項幾乎都可以外包,當人們發現這些生活瑣事通過技術手段能夠解決,就會對不愛社交的人有更多的寬容。

她覺得,如今,人們能夠大聲說出自己是“社恐”是件好事,給自己貼上泛化了的“社恐”標簽,反而是社會進步給個人帶來的一種解脫和自由。“在以前的社會裡,如果你完全沒有社會聯繫,生活起來都會很困難。此外,有很多人不是不社交,他是用另外的方式社交,這個人在現實社會看起來很靦腆,但在他的社群裡,他是活躍著的。”

劇本殺、遊戲、群聊

拒絕無效社交,作為互聯網原住民的95後甚至00後,其實表現得比80後和90後更適應,更加自洽。“社恐”狀態對他們而言其實是家常便飯。他們甚至可以自己創造一些喜歡的場景:通過電子遊戲、劇本殺、二次元活動等,自由自在地創造屬於自己的語言,不用理會上一代的要求與規則。面對這些完全進入不了的新興社交領域,上一代拿他們也無可奈何。“社恐”和“社牛”對這些年紀更小的人而言,是可以堅持的性格中的一種底色。

在這一點上,80後、90後更羨慕95後身上的那種在“社恐”和“社牛”之間自由切換的能力。張澤澤就在內心羨慕那些95後同事身上對職業的灑脫勁兒:他們對酒局文化要麽全盤接受,要麽全然拒絕,毫無他們這一代人的猶豫彷徨。工作對他們而言就是一個謀生的手段。“什麽給領導服務,什麽聚餐?他們不放在眼裡的。”

2021年8月3日,吉林長春市一處“劇本殺”門市內,劇本NPC(非主流角色)呂鵬(中)換裝準備遊戲。圖/中新

95後的Sammi覺得,她自小內向,是天生的“社恐”,成長過程中為了良好的教育環境又經常轉學,出國留學等,身邊的夥伴總是不斷變化,無法形成穩定的朋友關係。她身邊的很多同齡人也有類似的問題。成年後,她開發了一些拓展社交圈子的辦法。比如,她成功組織了幾個並不相熟的女孩進行“劇本殺”活動,參與者的反應都非常熱烈。

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教授王水雄發現,多參加“劇本殺”這類活動,對“社恐”人群確實有一定幫助。這些“劇本殺”的劇本不是完全生活化的,通常都設置為奇幻劇、推理劇的場景,在現實生活中並不存在,而年輕人能從這些虛擬的環境裡得到較好的社交體驗,就可以慢慢表現出比較適合這種場景的交流狀態。

不過,他也注意到這類活動的一些隱藏的問題。比如,如果“社恐”人士要去發展更深刻的、必須見面交流的人際關係,這些活動還是不能滿足。另外,有些人可能會對“劇本殺”這種偏虛擬類型的活動上癮,他們可能會停留在對關係的幻想之中。“好像把溝通停留在基本面上也就可以了,這可能會帶來新的問題”。

像著名科幻電影《她》中描寫的,未來世界中人類和AI談戀愛,和真人難牽手的故事,也正在“社恐”人群中發生著。設計師阿莊就遇到了這樣的問題,目前單身的他對戀愛這件事是積極的,也接觸過幾個姑娘,但他一直懶得見面,隻喜歡“網聊”。“談戀愛不喜歡見面,很奇怪吧?但我也不知道我是為什麽。”

如何在這種虛擬交往中注入現實性,防止人們在現實和虛擬的情感之間來回切換,造成更大的不適應?王水雄建議,最好還是要在這些活動中進行一些“情感攝入”,想辦法為他們注入真實的情感能量,把他們和人類的真實情感聯繫起來。

一些年輕人確實也在真實交流中逐漸走出“社恐”。過去的Sammi,會用“社恐”作為面具去抵擋長輩的“社交飯局”,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她發現這種飯局也有好處,它是一種真正的交流信息的過程,漸漸不再排斥這種場合。張澤澤開始努力克服自己的“社恐”,事實上她也不是完全不能適應社交,此前她剛工作時曾經到基層鄉鎮鍛煉,當時與人的溝通能力提高了很多。“這種都是真實接觸,比那些酒局要有意義得多”。

(Sammi、阿莊、張澤澤、唐雪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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