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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橄欖、克裡瑪的柳蔭和昆德拉的椴花

布拉格午後街頭

六月新夏,遊走中歐數國(我們傳統上將捷克、匈牙利等國習稱東歐,但這更多是冷戰時代東西方對立而產生的政治概念,按照地理劃分,是應該稱為中歐的)。這趟旅程,頗多計劃外的旁逸斜出——旅行的快樂,有時在於並無攻略準備和心理預備,卻得不期而遇的邂逅、興之所至的收獲、無意安排的妙緣、仿如天意的巧合,隨興隨意中有意外驚喜之樂(甚至一直到回來後的回味,還有這類歡然新發現)。行程既散漫又豐富,這裡隻精選幾個片段,與沿途購讀的書和遇上的植物相關的履痕。

卡夫卡的橄欖

第一站捷克、在布拉格的第一天,晨起遊覽前,讀一點帶來的馬克斯·勃羅德《卡夫卡傳》,從這本卡夫卡重要友人的權威傳記中,得知當天6月3日,竟是卡夫卡的忌辰。真是注定的恰好,因為這天的安排就有卡夫卡遺跡。作為布拉格的符號之一,卡夫卡被列入旅遊項目,當然是以出世天才為招牌的世俗商業化消費了,是米蘭·昆德拉說的“媚雅”;但卡夫卡之於布拉格,始終是恆定的話題,何況我初抵即巧逢他逝世94周年,有這樣恰當的緣由,更可作私心致意的尋訪。

而且,我還先有欣然的偶遇:第一個遊覽點猶太人區,在街頭看景時,忽然發現路邊一座卡夫卡銅像:他從衣服中脫身而出,“套中人”、“變形記”般的現代派風格設計,很適合這位現代文學之父。就用那本封面是卡夫卡目光炯炯黑白照片的《卡夫卡傳》,與雕像合攝——此後幾處遺跡也作這樣的留影。

黃金小巷的卡夫卡另一故居(22號藍房子)

隨後到老城廣場,看過胡斯雕像、泰恩教堂、天文鍾等經典景點後,便往廣場一側尋找卡夫卡童年故居。那是他父母家的房子,正在封閉維修,只能張望一下掛有卡夫卡畫像的、他出生房間的窗子。不過,隔壁有一座巍峨高聳的尼古拉斯教堂,黃牆綠頂,古樸壯美,可以進去看看那些精美的內飾,想象卡夫卡應該與家人來過的情景。——卡夫卡一家雖然搬過幾次,但包括他上學、上班等平生活動範圍,都圍繞在這廣場不遠,因此布拉格的老城處處都有他百年前出沒的身影,仿佛他精靈般的眼光一直審視著後世的熙熙攘攘。次日我又來這裡一再流連,故居門前小小的卡夫卡廣場是遊客聚集點,在正對著他家的一間黃房子咖啡館午餐,既是晴熱氣象中的歇息,也在熱鬧中再感受一下卡夫卡的幽冷氣息(包括咖啡館那“地洞”式的地窖)。

說回恰逢卡夫卡逝世紀念日的第一天,所看第三處遺跡,是山上的“城堡”、規模巨集大的舊皇宮中一條“黃金小巷”。布拉格在中世紀鼎盛時做過神聖羅馬帝國的首都,皇帝魯道夫二世熱衷煉金術,召集了一批冶金工匠,他們住在宮牆下的成排小房子,現在成了旅遊點;當中的22號,曾是卡夫卡一個妹妹的家,卡夫卡去借住過一段時間,遂亦號稱所謂的卡夫卡故居。走進石板小路上這間淺藍色牆壁的低矮小屋,裡面是紀念品小賣鋪,未能免俗,也買了一些。

不過是日的最佳紀念品,卻與卡夫卡無關,而是我喜歡的植物主題。在卡夫卡童年故居旁的尼古拉斯教堂,門邊有一個老大娘擺攤,所售除了一般的小商品,還有些並非旅遊題材的書籍,有點家常攤位味道;當中一本德文版《廚房香草與調料》,雖然文字看不懂,但佔了全書一半篇幅的彩繪花草圖譜很漂亮,價格也便宜,正是屬於我的合適的旅途留念。

卡夫卡童年故居旁的尼古拉斯教堂,

廣場上吹起的肥皂泡令人雀躍

隨後到老城廣場邊一間餐廳用午飯,該店主打橄欖,牆壁、桌布、餐牌都以這種青枝小果為裝飾圖案,還送了我們一碗橄欖作餐前小食。邊吃邊翻看那本《廚房香草與調料》,裡面正有此物。——說的是主產於地中海地區的木犀科油橄欖,不是我國常見的橄欖科橄欖。

前些年在希臘觀賞這種著名的橄欖,興會頗深,寫過一篇《光榮屬於希臘的橄欖樹》。它在中歐不像在南歐那麽普遍,但也是人們喜愛的植物:前一晚深夜下機後直抵酒店,門前有幾棵小樹,開著淡黃色的小花,是我在捷克見到的第一種花木;當時以其葉子一面青綠一面銀灰,已猜是橄欖了,但因屬盆栽,不像以前看過的自然樹形,不敢相認;回來後請友人識別,終於確認就是橄欖,這又是一點巧緣。而且,當初在希臘見過橄欖樹上的果子,現在首次認識它的花,亦很圓滿。

卡夫卡也寫過橄欖。網上檢得他一首小詩《我觸及什麽,什麽就破碎》,頗佳,全錄如下:“我觸及什麽,什麽就破碎//服喪之年已經過去/鳥兒翅膀耷拉下垂/月亮裸露在清冷的夜裡/杏和橄欖樹早已透熟//歲月的善舉。”

是啊,雖然這是觸及什麽都會破碎的人世——此乃卡夫卡的思想和作品所針對、所體驗的存在之本質,也是他生活的奧匈帝國風雲巨變年代、包括其族群身份所要面對的社會現實本質,當然,這一直至今都是我們世界的本質——但終歸,就像卡夫卡用作結尾的,最後我們還有一些成熟的橄欖可以品嚐,微薄卻甘香,那是歲月善意的呈獻。

克裡瑪的柳蔭,昆德拉的椴花

我們在布拉格逗留了兩天,是比一般旅遊團要稍為奢侈的安排,如此才對得起這座城市。其間還去了別的一些景區,包括也屬無意恰好、而別有時間節點意味的聖瓦茨列夫廣場(“布拉格之春”的標誌地,正對應自己整整半個世紀前的生年)。到第二日中午,在卡夫卡童年故居旁的咖啡館吃過捷克特色菜,忽然什麽景點都不想去了,隻享受一個沒有路線安排的自由行午後,無目的地在老城舊街漫步,漫長的漫遊,純粹的休閑。隨意亂走亂逛或喧囂或清靜的街巷,隨處都可碰上風景;路過一些好看的古建築、好玩的特產店、本地人的集市,隨便看看就挺好,炎熱的陽光與陰涼的清風也很好,是豐足充盈的布拉格之悠閑留白。

走累了想去伏爾塔瓦河邊坐坐,於是跟著西斜陽光的方向前往。到河岸找了個咖啡座,歇腳消磨,並讀讀帶在行囊裡的一本舊書,捷克當代作家克裡瑪的《布拉格精神》。點題一篇,真是好辰光裡的好文章,所談布拉格的特質非常精彩,它的“不誇張”、節製和忍耐、“一種人性的尺度”,以及一種深刻的、未必全是負面意義的“悖謬”,在布拉格待著感受尤其真切。特別是,裡面說布拉格“物質和精神的象徵中心”是查理大橋,具體精辟所論且不管,最高興的是我恰好就在這座連接城堡山與老城區的大橋旁讀到,很喜歡這種仿如天意般的書緣巧合。二十年前買的這本小書,仿佛就是為了留待此時來作恰當之讀了,像文中說的,因之可以與布拉格“建立真正的聯繫。”

一篇讀罷,才發現背後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一隻鴿子,一直安靜地伏在入神讀書的我倚靠的欄杆上,伴我肩旁共享這刻清閑光景。所謂“布拉格精神”,這隻鴿子也是一種體現吧。

還有,我是在那橋旁河邊咖啡座的一棵大柳樹下坐讀的,綠蔭茂密,垂條拂人,夕照明朗,清風揚枝,益添悠閑情致,那情景也很美。

布拉格精神的傳承和概括者克裡瑪的此書,對布拉格精神代言人之一的卡夫卡有深入論述,對同樣出生於捷克的米蘭·昆德拉亦有精當評點。來布拉格當然也要帶昆德拉的書,我選的是他流亡前最後一部在祖國公開出版(時間就是五十年前的“布拉格之春”前夕,涉及那段歷史的社會背景)的《玩笑》。

布拉格的椴樹花

這本小說有一個重要情節,女主角去偷公墓裡的玫瑰花送給情人;但我更有感的是另一處植物細節,男主角在用餐中沉思著“遺忘”(這是本書以及昆德拉大部分作品的主題)的時候,“散落在桌布上的椴樹花的黃色花粉。”——我想,這個落花意象,也屬於克裡瑪所指出的卡夫卡特質、所闡述的布拉格精神之:日常生活和個人領域。

“我再次仔細地環顧了一下周圍,因為我知道這一切都將被遺忘:這棵椴樹,這些坐在桌旁的人……”而我所遊走的六月布拉格,椴樹盛花,一棵棵一簇簇黃花綠葉,掩映著古舊建築,清新可人,包括那個午後的無事漫遊,在喧街靜巷都欣賞過這種且開且落的花樹,至今難忘。——時代變幻,人面倏忽,“一切”是注定消逝的,因此記憶與遺忘,也恆常是我深心回環的隱衷。還有昆德拉式的懷舊和懷疑、諷刺和感傷,在悖謬的玩笑中與悲劇互相嘲弄(這是他比卡夫卡多出一點之處,一個是荒謬的荒、生命之沉重,一個是荒謬的謬、不能承受的生存之輕),種種時間巨流中的心事,就像那飄落的花片,總會灑到人的身上。可是,如果能明知既是宿命而暫時忘卻其可笑與悲哀,就像我在布拉格路過,隻記取握一把椴樹花粉的散碎回憶,那也挺好。

本文刊於2018年7月12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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