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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劉夢溪:王國維的十重矛盾

我所說的最後歸宿,是指1927年的6月2日,王國維在頤和園的魚藻軒前面投水自殺,死的時候才51歲,正值他的學術盛年。中國最了不起的學者,現代學術的開山,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導師,遜帝溥儀的老師,全世界聞名的大學問家,突然自溺而亡。這個事件當時震驚了全國,也可以說震動了世界。近百年以來,對於王國維的死因,遠不能說已經研究清楚,至今仍是學術界一個大家饒有興趣探討的學術之謎。

我這裡並非專門研究王國維的死因,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試圖得出一個最後的結論。只是想說明,王國維的一生,始終是一個矛盾交織的人物,他的精神世界和人生際遇充滿了矛盾。下面,我把他一生的矛盾概括為十個問題層面,逐一加以探討,敬請關心靜安其人其事其學的朋友不吝指正。

一、個人和家庭的矛盾

王家的先世最早是河南人,在宋代的時候官做得很大,曾經封過郡王。後來賜第浙江海寧鹽官鎮,便成為海寧人。但宋以後他的家世逐漸蕭條,變成一個很普通的農商人家。到他父親的時候,家境已經很不好了。他的父親叫王乃謄,有點文化修養,做生意之餘,喜歡篆刻書畫。還曾到江蘇溧陽縣給一個縣官作過幕僚。喜歡遊歷,走過很多地方,收藏許多金石書畫。王國維出生那一年,王乃謄已經三十歲了。浙江海寧鹽官鎮是王國維出生的地方。這塊土地人才輩出,明代史學家談遷是海寧人,武俠小說家金庸也是海寧人。王國維對自己的家鄉很自豪,寫詩說:“我本江南人,能說江南美。”

但王國維4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由祖姑母撫養他。從小失去母愛的孩子,其心理情境可以想見。有記載說,王國維從小就性格憂鬱,經常鬱鬱寡歡。不久父親續娶,而後母又是一個比較嚴厲的人,王國維的處境更加可憐。他十幾歲的時候,有時跟一些少年朋友聚會,到吃中飯時一定離去,不敢在外面耽擱,怕繼母不高興。這種家庭環境對一個孩子、一個少年兒童,影響是很大的,可以影響到他的一生。所以我說這是一重矛盾,即個人和家庭的矛盾。

二、拓展學問新天地和經濟不資的矛盾

晚清的風氣,特別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中國戰敗以後,中國掀起了變革現狀的熱潮,所有富家子弟,只要有條件的都想出去留學。王國維家境貧寒,沒有這個條件。他因此自己非常焦急,父親也替他著急,但沒有辦法,只好“居恆怏怏”。十七歲的時候,他也曾應過鄉試,但不終場而歸。二十二歲結婚,夫人是海寧同鄉春富庵鎮莫家的女兒,莫家是商人家庭。他的婚姻,依我看未必幸福。想提升學問,沒有機會。想出國留學,卻得不到經濟支持。這是影響王國維人生經歷的一個很大的矛盾。

三、精神和肉體的矛盾

王國維小的時候,身體很羸弱,精神非常憂鬱,這跟繼母有很大關係,也和父親的不理解有關係。父親王乃謄對他的要求是嚴格的,日記裡對兒子的成長作了很好的設計,但不理解兒子的心理和學問志向。而王國維的思想非常敏感,從小就是一個智慧超常發達的人。一個很瘦弱的身體,你看王國維的照片,就可以看出來,智慧卻超常。所以他在《靜安文集》的第二篇序言裡講:“體素羸弱,性複憂鬱,人生之問題,日往複於吾前。”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這就是他年輕時候性格的特點,這特點延續到他的一生。這就是我所說的一個人的精神和肉體的矛盾。

四、追求學術獨立和經濟上不得不依附於他人的矛盾

這也是伴隨他一生的矛盾。王國維一生中有一個大的際遇,也是伴隨他一生的問題,甚至他的最後歸宿都與之有關,這就是他和羅振玉的恩怨一生。王國維自己家裡貧窮,不能到國外遊學;應試,屢考不中;當過塾師,但很快就辭職了。直到二十二歲的時候,才有一個機會,到上海《時務報》做一份臨時工作。《時務報》是汪康年所辦,主筆是梁啟超,章太炎也在《時務報》工作過。這是當時維新人士的一份報紙,在全國有很大影響。不過王國維參加《時務報》工作的時候,梁啟超已經到了湖南,應陳寶箴、陳三立父子之約,主講時務學堂。

王國維在《時務報》只是做一名書記員,一些抄抄寫寫的秘書之類的工作。他海寧的一位同鄉在《時務報》工作,因為家裡有變故,回海寧處理家事,讓他臨時代理。一個大學者的料子做如此簡單的工作,未免屈才。但他很勤奮,做了一段時間之後,恰好當時上海有一個專門學習日文的東文學社,是羅振玉辦的,他就利用業餘時間去那裡學習日文。在那裡認識了羅振玉。認識的機緣,是羅振玉看到王國維給一個同學寫的扇面,上面有詠史詩一首:“西域縱橫盡百城,張陳遠略遜甘英。千秋壯觀君知否?黑海西頭望大秦。”王國維的《詠史詩》共20首,羅振玉看到的是第12首,寫漢代盛時和西域的關係,天氣很大。羅振玉看後大為讚賞,非常欣賞作者的才華。儘管王國維因為經濟困難和其它諸多事情所累,學得並不是太好,羅振玉仍給予經濟上的支持,使其無後顧之憂。後來又把王國維送到日本去學習,從日本後來後,羅振玉凡是要舉辦什麽事業,都邀請王國維一起參與。羅、王的友誼,特殊關係,就這樣結成了。再後來他們還結成了兒女親家,羅振玉的女兒嫁給了王國維的兒子。王國維一生始終都沒有錢,羅振玉不斷給予資助。得到別人金錢的資助,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一次我在北大講這個題目,一個學生提問題時說:他覺得是好事,並說如果他遇到這種情況,一定非常高興,只是可惜自己沒有遇到。這當然也是一種看法。但王國維不這樣看,他一方面心存感激,另一方面,也是一種壓力。因為王國維是追求學術獨立的學者。這不能不是一個絕大的矛盾,即追求學術獨立和經濟上不得不依附於他人的矛盾。

五、“知力”與“情感”的矛盾

王國維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人,他的理性的能力特別發達,情感也非常深摯。

所以他擅長寫詩,能寫很好的詞,同時在理論上、在學術上有那麽多的貢獻。一個人的知力、理性思維不發達,不可能有那麽多的學術成就,既研究西方哲人的著作,又考證殷周古史。而沒有深摯的情感,他也不能寫出那麽多優美的詩詞。本來這兩者應該是統一的,但從另一個側面看,它們也是一對矛盾。他自己說:“余之性質,欲為哲學家則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為詩人,則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那麽到底是從事詩歌創作呢,還是研究哲學?還是在二者之間?他感到了矛盾。當然從我們後人的眼光看,也許覺得正是因為他感情多,知力也多,所以才成就了一代大學人,大詩人。但在王國維自己,卻覺得是一個矛盾,矛盾得彷徨而無法擺脫。

六、學問上的可信和可愛的矛盾

王國維喜歡康德,喜歡叔本華,喜歡他們的哲學。但他在研究多了以後,發現一個問題,就是哲學學說大都可愛者,不一定可信,可信者不一定可愛。這是什麽意思呢?哲學上其實有兩種理論范型,一種是純粹形而上的理論系統,或者如美學上的純美學,這樣的理論是非常可愛的,為王國維所苦嗜。但這種純理論、純美學,太悠遠、太玄虛,不一定可信。而另一種范型,如哲學上的實證論,美學的經驗論等,則是可信的,可是王國維又感到不夠可愛。於是構成了學者體驗學術的心理矛盾。這重情況,在常人是不可能有的,但一個深邃敏銳的哲人、思想家,會產生這種內心體驗和學理選擇上的矛盾。

七、新學與舊學的矛盾

王國維一開始是完全接受新學的,學習日文、英文、德文,研究西方哲學,研究西方美學,翻譯西方哲學家、美學家的著作。他做了大量把西方的思想介紹到中國的學術工作。但是後來,在1912年移居日本以後,他的學問的路向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大家知道,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皇帝沒有了,而羅振玉是不讚成辛亥革命後的新政局的,他比較讚成在原來的體制下維新變法,不讚同革命。所以辛亥發生的當年冬月,羅振玉就帶著家屬,和王國維一起,移居到日本去了。他們住在日本京都郊外的一個地方,後來羅振玉自己還修建了新居,把所藏圖書搬到新居裡,取名為“大雲書庫”。羅藏書多,收藏富,特別甲骨文、古器物的拓片和敦煌文書的收藏,相當豐富。據稱有50萬卷。他們在那裡住了幾乎近十年的時間。王國維1916年先期回國,住在上海,但有時候還要去日本,往返於中日之間。

就是在日本這六七年左右的時間裡,王國維的學術路向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羅的豐富的收藏,成了王國維學問資料的源泉。他在“大雲書庫”讀了大量的書,就進入到中國古代的學問中去了。羅振玉也跟他講,說現在的世界異說紛呈,文化傳統已經快沒有了,做不了什麽事情,只有返回到中國的古代經典,才是出路。在時代大變遷時期,知識分子如果不想趨新,只好在學問上往深裡走,很容易進入到中國古典的學問當中去,這在個人也是一種精神寄托的方式。我想王國維內心就是這樣,所以聽了羅振玉的話,學問上發生了大的變化。他後來成為非常了不起的大學者,跟這六七年的鑽研有極大關係。他早期介紹西方哲學美學思想的那些文章,都收在《靜安文集》和《靜安文集續編》兩本書中。有一個說法,說王國維去日本時,帶去了一百多冊《靜安文集》,聽了羅振玉的話後,全部燒掉了。研究王國維的人,有的認為他不大可能燒書,認為是羅振玉造的謠,其實是誤會王國維也誤會羅振玉了。

據我看來,燒掉《靜安文集》是完全可能的。一個人的學問總是在不斷變化。到日本之前,王國維的學問已經發生了一次變化,由研究西方美學哲學,變為研究中國的戲曲文學,寫了有名的《宋元戲曲史》。我個人是念文學出身,但後來喜歡思想學術和歷史文化,長期拋離了文學。我就有這樣的體會:覺得過去寫的文學方面的書和文章一無可取,有時甚至從內心裡產生一種厭惡,燒雖然沒有燒,但早已放到誰也看不見的去處了。這也不是對文學的偏見,也包括隨著年齡學問的增長,喜歡探求歷史的本真,而不再喜歡文學的“淺斟慢飲”,覺得不能滿足自己的寄托。當然年齡再大些,學問體驗再深一步,又覺得文學可以補充歷史的空缺了。總之我相信王國維到了京都以後燒過書,這個事應該是真實的。所以不妨看作他的學問路線上,發生的新學和舊學的矛盾。前期是新學,後期又歸於舊學,主要是古史、古器物的研究。這個學術思想前後變遷的矛盾是很大的,這是王國維的又一重矛盾。

八、學術和政治的矛盾

本來他是一個純學者,不參與政治的。但他有過一段特殊的經歷,是這段經歷把他與現實政治攪到了一起。辛亥革命以後,他對新的世局采取了不合作的態度,雖是一種政治選擇,但對他個人沒有太大影響。主要是後來他又當了溥儀的老師,就進到敏感的政治漩渦裡面去了。

辛亥革命後,1912年清帝遜位,但民國簽了條約,采取優待清室的條件,仍準許溥儀住在紫禁城內,相關的禮儀也不變。用今天的話說,叫待遇不變。在紫禁城裡照樣過著皇帝的生活。我們看溥儀的《我的前半生》,就會知道他在紫禁城裡生活得很好。可以騎自行車,覺得紫禁城的大門檻不方便,就把皇宮裡的門檻鋸斷了。為了好玩,就打一個電話給胡適之博士,胡適也稱他為“皇上”。這樣的悠閑時間不短,一直持續到1924年,馮玉祥突然把他趕出宮。

王國維當溥儀的老師,是1923年4月(農歷三月)下的“詔旨”。年初(農歷十二月)皇帝大婚,然後就“遴選海內碩學入值南書房”。王國維做事很認真,事情雖然不多,他願意盡到自己的職責。1924年1月溥儀發諭旨,賜王國維在紫禁城騎馬,王國維受寵若驚,認為是“異遇”。因此當溥儀被趕出宮時,王國維極為痛苦,對當時的政治狀況充滿不滿。而且在宮中遇到諸多的人事糾葛,以致和羅振玉也有了矛盾。

此時,王國維所心愛的學術和現實政治便產生了矛盾。雖然他是一個純學者,但還是跟政治有了無法擺脫的關係。這就構成了他思想世界的另一重矛盾——學術和政治的矛盾。他後來自殺,與這一重矛盾有直接的關係。

九、道德準則和社會變遷的矛盾

這一點很重要,任何一個人都不可避免。當社會發生變遷的時候,你跟社會的變化是采取相一致的態度,順時而行,還是拒絕新的東西,想守住以往的道德規範,這是一個蛻變的過程。

有人比較順利,社會往前走,他跟著往前走。但是也有一些人,他不願意立即改變自己的準則,想看一看新東西是不是真好,或者壓根兒就認為所謂的新東西其實並不好,也許並不是新東西,而是舊東西的新的裝扮。這一點,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裡,講到元縝的時候,有專門論述。他說當社會變遷的時候,總是有兩種不同的人,一種是趨時的幸運兒,一種是不合適宜的痛苦者。他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值此道德標準社會風習紛亂變易之時,此轉移升降之士大夫階級之人,有賢不肖拙巧之分別,而其賢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終於消滅而後已。其不肖者巧者,則多享受歡樂,往往富貴榮顯,身泰名遂。”

王國維顯然是那種“賢者拙者”。這一重矛盾在王國維身上非常突出,所以當溥儀被趕出宮以後,他非常痛苦,痛苦得當時就想自殺。這在中國傳統道德裡面,叫不忘“故國舊君”,是文化知識人士在特殊境遇下的一種節操。

十、個體生命的矛盾

也就是生與死的矛盾。這在一般人身上不突出。一個普通人,年紀大了,最後生病了,死了。死了就死了。雖然每個人都難免留戀人生,但生老病死,自然規律,人所難免。但王國維采取了一個行動,在五十一歲的盛年,在他的學問的成熟期,居然自己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是很了不起的哲人之舉。我說“了不起”,大家不要誤會,以為我認為所有的自殺都是好的。過去在傳統社會,有的弱女子,受不了公婆的氣,投井自殺了,這類例子不少。但這是一種被迫的一念之下的情感發泄,不是理性的自覺選擇。但對於一個有理性的人,一個大的知識分子,一個思想家,一個大的學者,他在生命的最後,能采取一種自覺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是一般人所做不到的。這是一個哲學的問題,很複雜,講起來需要很多筆墨。我把王國維最後的自我選擇,稱作一個人的個體生命的矛盾。

人們常說一個人的死,說他走得很從容。其實,王國維才真正是走得很從容呢。在1927年6月2日,早八點,王國維從自己家中出來,到國學研究院教授室寫好遺囑,藏在衣袋裡。然後到研究院辦公室,與一位事務員談了好一會話,並向事務員借了五塊錢。步行到校門外,雇了一輛人力車去頤和園。十時到十一時之間,購票入園。走到排雲殿西側的魚藻軒,跳入水中而死。這個過程,可以知道他是自覺地理性選擇。1924年溥儀被馮玉祥逼宮,羅振玉、柯劭湣與王國維有同死之約,結果沒有實行。陳寅恪《挽王靜安先生》詩“越甲未應公獨恥”句,就指這件事說的。最後,到1927年,他終於死了。所以他的遺書裡說“義無再辱”。

對於王國維的死因,說法很多,可以說至今仍是20世紀的一個學術之謎。但是我覺得,對於王國維之死給予最正確解釋的是陳寅恪。在王國維死後,陳寅恪寫了非常著名的一首長詩,叫《王觀堂先生挽詞》,回顧了王國維一生的際遇和學術成就,當然也寫到他和王引為“氣類”的特殊關係。在這個挽詞的前面,有一個不長但是也不算短的序。我認為《王觀堂先生挽詞》的這篇序,是陳寅恪的一個文化宣言。他在序裡邊講,當一種文化值衰落的時候,為這種文化所化之人,會感到非常痛苦。當這種痛苦達到無法解脫的時候,他只有以一死來解脫自己的苦痛。他認為這就是王國維的死因,是殉我國固有文化,不是殉清。陳寅恪在這篇序言裡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就是認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統系,它的文化理想,在《白虎通義》的“三綱六紀”一節,有系統的表述。“三綱”就是君臣、父子、夫婦。“六紀”包括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王國維覺得“三綱六紀”這一傳統文化的精神價值,在晚清不能繼續了,崩潰了,他完全失望了,所以去自殺了。

我有一篇專門探討這個問題的文章,提出了一個新的看法。所謂綱紀之說本來是抽象理想,為什麽這些會跟王國維的死有關係?陳寅恪在《挽詞序》裡舉了兩個例證,說就君臣這一綱而言,君為李煜,也期之以劉秀;就朋友一紀而言,友為酈寄,還要待之以鮑叔。李煜是皇帝,南唐的李後主,亡國之君。但是李煜的詞寫得很好,李煜和李清照的詞是纏綿委婉的一類詞,是婉約派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但是這個皇帝很軟弱,能文不能武,整天哭泣而已。劉秀是光武帝,他使漢朝得到了中興。按傳統綱紀之說,皇帝雖然無能,也要盡臣子之禮,希望皇帝能使自己的國家重新振作,得到中興。所以皇帝即使是李煜,也應該期待他成為光武中興的劉秀,這是一個臣子應該盡到的禮數。而朋友是酈寄——酈寄在歷史上是出賣朋友的人,是一個“賣交者”,但作為朋友,仍然應該用鮑叔的態度來待他。歷史上的管仲和鮑叔的友情,是作朋友的模楷。《挽詞序》講到“三綱六紀”,講了這兩個例子,我認為大有文章。陳寅恪談歷史,講學問,有“古典”和“今典”之說。講這兩個例證,他不可能是虛設的。他講的君,我以為不是別人,應該指溥儀。而且《挽詞》裡面可以找到這句話的證據,就是“君期雲漢中興主”那一句。不是指溥儀指誰?但溥儀不是劉秀,他沒法使清朝中興,王國維很失望,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還有朋友的例子,他講的是誰呢?我認為講的是羅振玉。

王、羅一生交誼,但後來有了矛盾。在王國維死的前半年,1926年9月,王國維的長子王潛明在上海去世了,年僅27歲;兒媳羅曼華是羅振玉的女兒,也才24歲。這當然是個悲劇。葬禮之後,羅女回到了天津羅家。這個媳婦跟王國維的太太關係不是太好,與夫君的感情也未必佳。王潛明留下兩千四百二十三塊錢,王國維把這筆錢寄給了羅家。結果羅振玉把錢退了回來。王國維很不高興,說這錢是給兒媳的,怎麽退回來。並說這是蔑視別人的人格,而蔑視別人的人格就是蔑視自己的人格。羅振玉可能也說了些什麽,兩個人的矛盾於是表面化了。

當然遠因很多,一生恩恩怨怨。所以,也有人說王國維的死是羅振玉逼債逼死的。所謂“逼債”,和這兩千四百 二十三塊錢沒有關係,而是指另外的事情。王國維在宮裡的時候,溥儀經常會拿出一些宮中的古董書畫,請身邊的人幫助變賣。是不是也讓王國維做過這類事情,沒有直接證據。如果有此事,王國維一定轉請羅振玉來處理。那麽有無可能,羅振玉變賣之後,錢沒有及時交回王國維,因此王向羅提出此事。如果羅振玉表現出不悅,甚至再說一句:我這一生資助了你多少錢?你還催我此事!但王國維覺得是受皇帝之托,事關君臣一紀,他就會大不以為然了。而就朋友一紀而言,按“六紀”之說,朋友之間是可以通財貨的。朋友之間發生財貨的計較,足以徹底破壞友情。王國維在君臣一紀上,不能收回賣書畫的錢,感到是負於君,在朋友一紀上,感到受到了屈辱,他的文化精神理想最後破滅了。這有點像推理小說,但確實有這個可能。

王國維既然沒有在溥儀被趕出宮的時候去死,卻在三年後,他成為清華國學院導師的時候去死,應該已經與溥儀無關。倒是他和羅振宇的矛盾最終爆發,朋友一紀的理想徹底破滅,可能成為一個直接的導火索。但根本原因,應該從王國維一生的諸種矛盾中去尋找。他是一位哲人,他最後的結局,是一生當中諸種矛盾的總爆發,早已種下了宿因。所以陳寅恪先生的解釋,說王國維最後殉了中國文化的理想,而不是殉了清朝,是明通正解。本來麽,要殉清朝,1911年或者1912年就殉了,1924年馮玉祥逼宮也有適當的機會,為什麽要等到溥儀被趕出宮三年之後?我個人還是讚同陳寅恪對王國維死因的解讀。

轉自:禪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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