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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如何誤讀了葛飾北齋的《神奈川衝浪裡》?

撰文 | 陳佳靖

編輯 | 黃月

17世紀,日本作家淺井了意在著作《浮世物語》中首次提及了“浮世”這個詞,他寫道:“活在當下, 盡情享受月光、 白雪、 櫻花和鮮紅的楓葉,縱情歌唱, 暢飲清酒, 忘卻現實的困擾,擺脫眼前的煩憂, 不再灰心沮喪, 就像一隻空心的南瓜, 漂浮於涓涓細流中,這就是所謂‘浮世’。”

日前,在北京798藝術區開幕的“生生·浮世之光:浮世繪大展”上,100余件作品以浮世繪的發展歷史為線索,全面再現了日本江戶時代(1603-1867)的“浮世”之景。通過浮世繪,中國觀眾可以清晰地看到江戶時代的人間百態:武士、美人、動物、“妖怪”、社會生活、民俗傳說、歷史典故、戲劇百藝、山川河流……除了我們熟知的葛飾北齋、歌川國芳、歌川廣重、喜多川歌磨和東洲齋寫樂等江戶時代的名師名作,本次展覽也突出呈現了川瀨巴水、北野武等現代藝術家的浮世繪作品,其中30多幅江戶時代古跡作品是首次在國內亮相。

在日本傳統工藝界的定義中,只有描繪平民百姓生活的木刻版畫才是浮世繪。作為浮世繪版畫的工藝世家、高橋工房的第六代傳人,高橋由貴子在展覽發布會上介紹了浮世繪幕後的創作機制和製作工藝,同時,她還與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學者董炳月以及作家許知遠就浮世繪的淵源、浮世繪與中國傳統藝術和近現代生活的關係展開了對談,試圖引領觀眾發現浮世繪作品中的意義表達。

“生生·浮世之光:浮世繪大展”發布會對談現場,左起許知遠、高橋由貴子、董炳月,圖片來源:ZENA帕哈在江戶時代,一幅浮世繪的價格等於一碗蕎麥面

如何理解距今400年前的浮世繪?這或許要從理解相關詞匯在中日文中的不同語義開始。董炳月指出,許多浮世繪作品的名稱都與人們常規的理解不同。譬如,葛飾北齋的名作《神奈川衝浪裡》看似畫的是衝浪場景,但實際上與衝浪無關,而是“在神奈川海面上,浪的背後看到的富士山”;另一位浮世繪大師歌川廣重的代表作《東海道五十三次》並不是指畫家前往東海道53次,這裡的“次”是“驛站”的意思,也就是旅途中的53站。

同樣的,回到“浮世繪”這個詞本身,它在漢語和日語中也有很大差異。在中文裡,“浮世”本是佛教用語,與今天我們所說的“塵世”或“俗世”相近,而在日語中,“浮世”這個詞是由“浮世”和“憂世”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形成的,和我們字面上看到“浮世”意思不同。因此,董炳月認為,“浮世”有兩層意思,第一個是“充滿憂愁的人世間”,第二個是“因果不定的人世間”。浮世繪正是人們為了擺脫人世的憂愁和不確定性而創造出來的藝術形式。

董炳月認為,浮世繪之所以會成為江戶藝術的代表,與日本當時的社會結構和文化風氣有很大關係。在江戶時代,日本的首都是京都,不是現在的東京。這一時期,德川幕府為維持社會穩定,極力限制階級的流動性,全體居民都被嚴格的等級制度從高到低分為四個階層,即武士、農民、工匠和商人。而隨著經濟不斷發展,商人的地位逐漸提高,江戶(現東京)成為了當時人口最多、最繁榮的城市,“町人文化”由此興起,進入18世紀後,浮世繪便以江戶為據點開始在民間廣為流傳,成為一種大眾文化。“嚴格地說,浮世是一個與宮廷相對的庶民社會。這是一個很大的對比。浮世繪就是來源於東京這個城市的文化性格和京都的區別,”董炳月提到。

“生生·浮世之光:浮世繪大展”展區現場,圖片來源:ZENA帕哈

通常,浮世繪被認為是以彩色印刷的木版畫,但事實上也有手繪的作品。高橋由貴子表示,這些手繪的作品大部分作為“藝術品”僅被貴族或武士階級所有,直至江戶時代晚期,木版印刷技術推動浮世繪從高成本的手繪進入了低成本的印刷階段,普通民眾才有機會接觸和享有浮世繪,以滿足自身對生活情趣和流行事物的追求。為了提高生產版畫的效率,日本產生了分工製,一張浮世繪版畫需要三個工種協辦完成:首先是製作原畫的“繪師”,其次是依照原畫打版的“雕師”,最後是負責為雕版上色,將圖案轉印到紙上的“摺師”。高橋由貴子的家族就是承擔“摺師”這一工作的。

她同時也強調,除了以上三個工種外,還需要一個重要角色參與其中,那就是被稱為“版元”的製作人。“版元”不僅要負責版畫製作前期的企劃,遴選出適合的“繪師”、“雕師”和“摺師”,還要決定版畫製作過程中使用的木板和紙張的情況,並負責對生產出來的版畫進行銷售。因此,一張浮世繪版畫背後是許多人共同的努力。與今天人們的認知不同,在高橋由貴子看來,這些由工房分工作業製作出來的浮世繪版畫並不是藝術品,而是可銷售的商品,在江戶時代的日本,它們被定義為“工藝品”,一幅版畫大約相當於一碗蕎麥面的價錢,她說,“就像在賣肉的店裡有豬肉、牛肉和雞肉,在菜店裡有胡蘿卜、大白菜,對我來說,浮世繪就是這樣的感覺。”

到了明治時代,由於日本現代化進程不斷推進,完全由手工製作的浮世繪版畫的需求銳減。手工逐漸被機器取代,浮世繪版畫也就此退出潮流,成為了一種代表時代特色的傳統工藝。

歌川國貞創作的全彩三聯畫,三個木板上分別描繪了木板印刷的三個步驟

中國對浮世繪曾有一種“文化帝國主義”心態

雖然浮世繪誕生於江戶時代,但從技術上看,這些藝術品或工藝品的源頭卻在中國。魯迅曾在《北平箋譜》一書中詳細記載過,木版畫是中國發明的,而且早在唐朝時期就被應用於宗教傳播。發展至元代,雕印技術已經非常成熟。明清時期,由於文學、戲曲、小說在民間興起,書商們開始在各類出版物中加入版畫插圖,以吸引讀者。其中,蘇州地區印製發行的“姑蘇版”年畫見證了中國木版畫的全盛期,這些年畫通過江戶時代唯一一個通商口岸——長崎傳入日本,深受日本民眾的歡迎。隨後,日本的畫師們借鑒木版印刷技術,開始創作浮世繪。

有趣的是,浮世繪在日本盛行並受到西方“印象派”畫家的關注時,版畫在中國卻已走向衰落。按照周作人的考證,浮世繪傳入中國的時間是在清朝末年,但並未受到太多關注。董炳月認為,這可能涉及文化心態的問題,“因為日本的文明受中國的影響很大,所以中國人在面對日本的時候,說得通俗一點,是有一種‘文化帝國主義’心態的。浮世繪在日本是一種民間的、庶民的、通俗的藝術作品,中國人可能不太看重它。”

梵高臨摹歌川廣重的代表作《名所江戶百景》之一,左為歌川廣重的作品,右為梵高所繪

在浮世繪從日本傳入中國的過程中,周作人與其兄魯迅發揮了較大的作用。早在20世紀初留學日本期間,周作人就對浮世繪描繪的庶民情調情有獨鍾,他多次在雜文中引用日本作家永井荷風對浮世繪的評述,對浮世繪中展現的“東洋人的悲哀”給予肯定。回國時,他將自己收藏的浮世繪作品一同帶回,受其影響,對版畫研究甚廣的魯迅自30年代起也開始收藏浮世繪。根據《魯迅藏浮世繪》一書所考,在1926年至1936年間,魯迅共購買浮世繪書籍17種33冊,單頁浮世繪30幅,囊括了日本浮世繪大師的代表作品,另藏有日本友人所贈浮世繪12幅。在寫給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中,魯迅也提到,他是十分樂意推動浮世繪在中國的傳播的,只可惜當時“中國還沒有欣賞浮世繪的人”。現今,這些作品多數收藏於魯迅博物館,這也是國內浮世繪館藏作品最多的地方。

相比之下,江戶時期的浮世繪畫家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癡迷是顯而易見的。葛飾北齋就曾為《西遊記》量身定製精美插圖,《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小說也是浮世繪大師們鍾愛的題材。另外,歌川廣重還用浮世繪演繹過唐詩。在他的兩幅描繪月亮的浮世繪作品《弓張月》和《葉隙之月》的畫面上,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創作的靈感來源:《弓張月》題的是韓翃七絕《宿石邑山中》的後兩句——“曉月暫飛千樹裡,秋河隔在數峰西”;《葉隙之月》題的是白居易七絕《秋雨中贈元九》的前兩句——“不堪紅葉青苔地,又是涼風暮滿天”。在董炳月看來,這兩幅畫實為“唐詩畫意”,甚至超過了中國畫家對唐詩的演繹。

歌川國芳的水滸傳豪傑系列武士繪畫作之一,畫中所繪的是一百零八將中的“浪裡收據張順”

正如高橋由貴子所說,欣賞浮世繪應該通過“讀”,而不是“看”。在某種程度上,浮世繪中所包含的信息比作品在視覺上呈現出的美感更值得留意,它的作用與今天的報紙、雜誌、電視或網絡類似,是記錄人們生活中的所看、所聽、所想的媒介。同時,浮世繪作為珍貴的史料,也為今天人們了解江戶時代的歷史和文化提供了依據。

高橋由貴子認為,浮世繪在今天不會過時。對她而言,浮世繪所代表的是江戶時代的生活理念,這些傳統被她的家族代代相傳至今,依然具有重要的意義。而對於如今在動漫、動畫中長大的年輕一代,浮世繪也並不遙遠。她表示,有不少漫畫想和她所在的工房合作,希望將漫畫中的形象做成版畫,結合時代元素打造現代浮世繪,讓浮世繪的精神內核繼續延伸下去。本次展覽展出的現代浮世繪中,就有以動漫形象為主題的作品,這也是展覽旨在“讓傳統技藝進入現代生活”的亮點之一。

(“生生·浮世之光:浮世繪大展”已於8月12日在北京798藝術區開幕,展覽將持續至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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