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電影裡，你只需要鏡頭切換，再加幾行字幕——“三十年後”，然後紅顏白發，一切都有了結局。而現實的人生，三年五載，其中哪一秒鐘不需要生生地挨，一輩子真的很長。
——《天堂電影院》
莎翁在他的著作《皆大歡喜》中將全世界比作一個舞台，而每個人都是在其中粉墨登場的演員。人的一生在不同階段扮演著不同角色，有孩童、有情人、有法官也有老叟，而最終無論是誰，都必定迎來一個有眼無珠、有口無牙、有舌無味、一塌糊塗的晚年，並失去一切。
將人生比作電影或者戲劇，在很多人眼中，其實是非常傲慢的想法。因為絕大多數人的一生，無論改寫成什麽樣的劇本，可圈可點可供玩味的亮點就如同喧囂都市上空中的星星——稀薄且零碎。
“啊，那不就是徹頭徹尾的爛片。”
然而爛片就沒有存在價值嗎？藤本樹在自己的作品《電鋸人》中，通過電次與瑪奇瑪的對話回答了這個問題：
-“瑪奇瑪，你要創造的那個完美的、好得不了的世界裡，有垃圾電影嗎？”
-“我覺得…那些無聊的電影還是消失比較好。”
這個回答，使無論被利用過多少次、被欺騙過多少次都依然喜歡瑪奇瑪的電次，下定了將她殺死的決心。
A Boy and His Dog
“瑪奇瑪小姐，原來是這個味道啊。”
當電次將以瑪奇瑪為材料做成的生薑燒肉送入口中時，身為讀者的我卻流下了眼淚。並非是這個結局有多麽的悲傷，而是這荒謬至極的故事挖空了我的心髒，使我懷疑起生活的真實性。
“我都看了些啥啊…”
實實切切描寫吃人的作品並不常見，尤其是吃得如此輕描淡寫、稀疏平常的作品更是少之又少。
《男孩與狗》…我在看到這一幕時，腦海中浮現出的便是這部上世紀的廢土電影。
果然在當晚，就看到有 4chan 網友早在 86 話時就預測到了這個結局，並且同樣提到了這部誕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的 B 級片。
電影講述了在一個與現實無關的地球上，第四次世界大戰於 2007 年爆發。這場戰爭僅用了五天就將人類數千年的積累完全摧毀。到了 2024 年，地球徹底變成了一個沒有水、沒有食物、更沒有文明與秩序的荒蕪世界。
電影的主人公 Vic ，一名剛滿 18 歲的男孩。他沒有雙親、沒有接受過教育、也沒有最基礎的道德觀念，可以說 Vic 已經沒有了人與動物的區別。在這垃圾一般的世界裡，這個正值青春期的健康男孩唯一想要滿足的，就只有獸性深處最基本的欲望：食欲與性欲。不過脫離處男之身對他而言要比吃飽還要更重要一點點。
但是在末日之下，一切都回歸原始社會，人們崇尚暴力與掠奪。在這樣弱肉強食、武力被肆無忌憚濫用的環境下，女性人口幾乎所剩無幾。因此 Vic 想要找到一位女性，其難度不比隻身一人遊過太平洋低多少。
好在 Vic 還有一個同伴，一隻名叫 Blood 的狗。由於異塵餘生的原因，Blood 基因發生了突變，它不再擁有動物天生就被賦予的靈敏以及嗅覺，但是卻能夠與 Vic 通過心靈感應交流。更重要的是，Blood 變異後的鼻子雖然不能夠找到食物，但是卻可以找到女人。
因此男孩與狗相依為命，狗負責為男孩找到合適的女性，男孩則為狗尋找食物。
某天晚上，Vic 和 Blood 在某室外“電影院”發現了一個“適合交配的女性”，他們倆跟蹤她來到一個大型地下倉庫，發現她正遭受其他廢土流浪漢的襲擊。雖然敵眾我寡、勢單力薄，但是一心想著交配的 Vic 完全失去了恐懼和思考的能力，奮不顧身地幫助女孩趕跑了這些流氓。
在半脅迫與半哀求之下，這位名叫“Quilla”的女孩答應了 Vic 的要求，滿足了 Vic 自打性啟蒙以來就日思夜想的事情。
事後 Quilla 留下了一張通往“地底世界”的晶片卡，就偷偷返回了自己生活的家園。
地底世界
Vic 得到晶片卡後，一想到如果去往 Quilla 生活的地底世界，必然還有更多的女性，這樣他就能夠得到更多交配機會。這樣的想法在 Vic 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以至於他無視了 Blood 的警告、無視了可能存在的危險，將 Blood 留在了地面的入口處，獨自一人進入了地底世界。
這個世界宛如一個地底烏托邦，但是與之相對應的，生活在這裡的人們都有著怪誕且荒謬的行為舉止和打扮。他們所有人都畫著驚悚的妝容、厚厚的粉底將面部徹底蓋住、慘白的面容宛如能劇演員，並且所有人都穿著整齊劃一的服裝，徹夜徹夜地進行無意義的狂歡，令人不寒而栗。
Vic 進入這妖魔鬼怪般的世界後立即被抓住了。隨後他得知原來由於基因的退化，生活在地底世界的男性已經全部失去了性功能，因此這個世界即將迎來終結。
於是乎他們想到了一個主意：派一名女性到地面上去“誘騙”一位年輕力壯的男性回來，讓這位男性成為整座城市的“種馬”，而這位被選中的男性就是 Vic。
聽聞此言 Vic 簡直高興壞了，不需要任何脅迫就爽快地答應了這項任務，畢竟他最想實現的就是可以肆無忌憚地與女性發生關係。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事情並沒有他所幻想的那麽美好，因為這群人決定用人工授精的方式使城市裡的女性懷孕，而一旦全城女性都懷上 Vic 的孩子後，Vic 就會被當做家畜一樣屠殺掉。
這不僅剝奪了他滿足欲望的樂趣，還給他叛上了死刑。
就在束手無策只能被當做生育機器的時候，那個曾經欺騙他的女性 Quilla 解救了他。原來 Quilla 希望借助 Vic 的力量殺死掌管這裡的長老們，並奪取控制這裡的力量。可以說 Quilla 是一個十足的野心家，她希望再次利用 Vic 實現自己的願望。
但是長老們將這場叛亂鎮壓了，Quilla 的同夥皆被碾碎。走投無路的 Quilla 選擇再一次利用 Vic，她向 Vic 告白，並聲稱自己愛上了他，希望他帶自己離開地下世界回到荒野。
回到地面上後，Vic 驚訝地發現被他留在入口處的 Blood，從未離開過入口，而是一直蹲守在這裡等待 Vic 回來。但是如今 Blood 忍受了多日的饑餓，已經奄奄一息接近死亡。
Quilla 勸 Vic 拋棄這隻狗與她一同前往天涯海角，Vic 不為所動。Quilla 不停地懇求他，甚至讓 Vic 在自己與狗之間做抉擇。
到了電影的下一個鏡頭，男孩 Vic 與他的狗 Blood 一同出現在畫面裡。從一人一狗輕描淡寫地對話中，透露了他們剛把女孩殺害並煮食的事實，她的衣服碎片在奄奄一息的篝火旁散落著。
電次與 Vic
不僅僅是最後都將那個反覆欺騙自己、利用自己的女性煮食的結局。電次與電影中的 Vic 還有多方面的對應。
在漫畫中電次同樣從小失去了雙親，並於垃圾堆裡長大、沒有上過學、沒有體驗過最普通的人生，這個世界對於他而言就宛如狗屎一般，與 Vic 所生活的末日並無差別。
電次也很原始，沒有社會性的他很難在這個秩序世界裡被稱作是“人類”，他的身上散發著動物的本能，因此他並不會思考這麽多。
他有一隻同樣陪伴著他的狗“啵奇塔”，一個男孩與一隻狗在這沒有希望的世界裡竭力生存。而電次唯一的願望也是“滿足食欲與性欲”：吃一頓乾淨的漢堡以及與女孩子約會。
這份欲望與渴求即使在電次已經滿足最基本生活的需求後，依然沒有停下腳步。在 93 話時，面對自己成名的事實，電次說自己想要每天早餐都吃牛排、想要同時交往十個女朋友、每天和不同的人睡覺，可以說既低俗又真實的令人哭笑不得。
二人甚至最初的道德觀念也是相接近的。
在電影中 Vic 於某處地堡裡發現了一位遭受凌辱後被殺害的女性，然而這樣的慘狀並沒有引起 Vic 絲毫的共鳴與憐憫；在漫畫前半部分，電次同樣難以對別人的死亡產生心理波動。
而在這樣的垃圾生活裡，電次與 Vic 都因為對異性的渴望，被一位女性所牢牢拴住甚至利用。
在 Quilla 眼裡的 Vic 只不過是一個不懂人心險惡，擁有強壯力量並方便利用與操控的年輕男性；而瑪奇瑪小姐呢，她的眼中可能也從來都沒有裝下過電次，對他好也只是為了取得他身上的電鋸惡魔。而最終兩人皆成了主角吞咽下去的食物。
可能唯一不同的是，Vic 或許從未愛上過 Quilla，對他而言將這個女人吃下也僅僅是為了飽腹與繼續生存；而我相信，即使在品嚐瑪奇瑪小姐滋味時，電次心中依舊是愛著瑪奇瑪的。
他所做的不僅僅是為了將瑪奇瑪從世界上抹除，也是為了與自己所愛的人用她所希望的方式融為一體。
人生就是一場爛電影
或許有的人會覺得，在一部漫畫中尋找與另一部上世紀電影之間的聯繫，完全是過度理解。然而這並不是《電鋸人》作者藤本樹第一次在漫畫中致敬上世紀的老電影。
例如說電次與瑪奇瑪一同觀看的這部電影，原型來自上世紀八十年代阪本龍一、大衛鮑伊出演的《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這個令瑪奇瑪無聲流淚的鏡頭，便是整部電影中最出名的一段：大衛鮑伊所扮演的英國戰俘，在眾人面前親吻阪本龍一所扮演的納粹士兵，將其從“被惡魔控制”的深淵中解救出來。
而電次吃花的這個場景同樣來自這部電影。
還有與蕾塞戰鬥時的場景取自電影《鯊卷風》。
螞蟻爬過的斷手則來自 1928 年拍攝的法國短片《一條安達魯狗》，該作品被認為是超現實主義電影的代表作。
雖然僅有 16 分鐘1的片長，卻用離奇的手法、吊詭的分鏡成為開創電影全新形式的先鋒，被後世無數作品所模仿。
可以看出，藤本樹先生在自己的作品中極力展現自己的藝術愛好，正如電次希望讓世界上保留“垃圾電影”一般，這些作品也在深深影響著藤本樹的創作靈感。
然而這些可並不是真正的“垃圾電影”，它們或許只是年代久遠有些小眾、或許只是題材原因不被世人所熟悉。
正如上文中提到的《A Boy and His Dog》，雖然荒誕離奇且充滿無序的暴力。但是該電影在廢土文化中，甚至比《瘋狂的麥克斯》還早，在廢土愛好者之間有著相當響亮的名聲。
在電影中，男孩 Vic 為了嘲弄與自己一同行動的這隻狗，經常稱呼它為“狗肉（Dogmeat）”。而這個稱呼，便是被我們熟知的《異塵餘生》系列“狗肉”的來源。這樣一想，是不是立馬覺得該作品不是“垃圾電影”了。
即使是《鯊旋風》一類的“巨鯊電影”也是如此。
“巨鯊電影”或許是我們所知道的，壽命最長的“垃圾電影”類型。儘管一部不如一部、評分不斷突破史低，但是該類型電影卻始終有其獨特的生命力。許多人，即使是美國人自己都問過為什麽這類電影依舊會活下來。
但其實原因很簡單，在“爛片”的基礎上，導演和演員不存在任何包袱和期待，因此可以自由地發揮。可以看到這系列電影的腦洞是一部比一部大，無論是多頭鯊魚、還是鯊魚大戰怪獸、亦或者鯊魚飛向太空，這些離奇完全不顧邏輯的想象力是在正規電影裡無法實現的。
而我們的《電鋸人》不正是這樣一部完全沒有邏輯、幾乎純靠想象力維持下去的作品嗎？這或許就是藤本樹先生熱愛這類作品的理由。
就像是小小紅所說，普通的人生有無數種理解，所謂的“垃圾電影”也有它的閱聽人和意義。
因此回到開頭所說的，莎翁將每個人的人生都比作舞台上的一出又一出的戲劇，又有什麽傲慢的呢？儘管是普通的人生、儘管是無趣的電影、終究會找到它/他/她所存在的理由。這也是為什麽電次要守護一個存在“爛片”的世界。
文：Akizu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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