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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被認可,又害怕和深愛的市井告別

題記:章宇說他過著“下午46歲,晚上20歲”的生活。下午自己喝茶看書,懶洋洋的;晚上和三五好友約個酒,瀟瀟灑灑。

你在鏡頭裡看到的,不及他人格魅力的十分之一。

看完《我不是藥神》,很多觀眾被黃毛感動,對這個有點陌生的面孔充滿了好奇。

幾經周折,同樣好奇的橘子君,終於見到了黃毛的扮演者章宇,和他足足聊了兩個小時。

這是他接受過的,最長的一次專訪。

章宇半開著玩笑說:

“我也沒見過這種世面,就你們說要來採訪我,所以算給自己長長見識了。我拍了一個電影,演了一個角色,當然希望得到大家的認可。但反過來說,認識我的人太多了,我又害怕跟我深愛的市井告別。”

【黃毛是個失語的出家人】

章宇36歲,他在《我不是藥神》中飾演的彭浩,只有20歲。

“聽說要演一個20歲小孩的時候,我心裡面也有壓力,畢竟差16歲。”

彭浩總是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黃頭髮,戲裡的人喜歡喊他黃毛。

聊到這個造型,章宇羞澀一笑,著重感謝了一下造型指導李淼:

“因為這個髮型有瀏海,它把我的抬頭紋全部給擋住了。我的抬頭紋深到可以夾死蚊子,很顯老。但是定完妝再換上那身衣服,我突然就有點信心了,造型真的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文牧野導演說:“黃毛這個角色,原本要找一個渾身上下經歷很多,很世故,但因為年齡小,眼睛很乾淨純粹的人。這個角色很難找,找了很久,後來寧浩推薦章宇,一眼就決定是他。”

事實證明,寧浩的預判和文牧野的選擇都是對的。

鏡頭下的章宇,不像個專業演員,更像是個和黃毛一樣,背井離鄉、在外務工、整天灰頭土臉的小民工。

為了把黃毛少言寡語的人設推向極致,章宇主動向文牧野導演提議,把黃毛的台詞刪到了11句:“我希望他(黃毛)少一次開口就少一次開口,能少一句就少一句。”

章宇將其稱之為:失語的狀態 。

“我2008年從貴州來北京,剛開始的幾年,兩三年裡吧,跟黃毛有點類似,也是在一個失語的狀態之中。我和他有種精神層面的重合。”

聊到這,章宇給黃毛這個人物,添了幾句很細膩的注解,讓人聽了有種他在自述過往的錯覺。

“雖然大家沒有看到彭浩在家的戲份,但是從他和家人那張合照來看,他是會笑的。但在電影的大部分時間裡,他都是緊閉著嘴的,也不太會笑。我認為他剛來上海那幾年,可能連笑這個動作都已經很陌生了。”

“當一個人和外界沒有對接端口的時候,他要做表情給誰看呢?彭浩所在的那些場景,都是開放的太空,比如說在殺豬場,他跟誰笑,他跟誰說,誰願意聽他說呢?如果說他會笑,他可能會自己蒙在棚戶區的被子裡笑,我覺得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會抿嘴一笑。”

黃毛的話雖不多,存在感卻一點都不低。

他不想連累家人,得知生病後從村裡跑到大城市,靠在屠宰場打工養活自己。為了續命,他跑去搶藥,還拿回來分給同住在棚戶區的病友。

“黃毛知道自己有絕症,也知道可能隨時會死,但正是因為這樣,他每天過得比誰都勵志。他根本就不願意把自己當成一個病人,一直跟這個東西較勁、抗衡,他是這裡面活得最認真的一個人。”

章宇認為,黃毛這份認真來自於單純,而單純又來自於對死亡的真切認知。

“他心知肚明死亡是遲早要來的,所以最開始接觸彭浩這個角色的時候,我說他是一個出家人。從外在來講,他離家出走,這算是‘出家’。從內在來講,他在這個歲數,每天跟死亡如影隨形,他皈依的不是宗教、不是佛祖,皈依的是死亡,這又是另一層意思上的‘出家’。所以他信奉活一天就是一天,他的行為也就更原始,更有力,更脆。”

【胡波的眼神,跟黃毛很像】

黃毛那種乾淨澄澈又充滿力量的眼神,打動了很多觀眾。

聊到這,章宇說他“撿了一個便宜”。

“因為在拍攝《我不是藥神》之前,我認識了一個朋友,他是1988年的,29歲,但我經常從他眼睛裡看到十幾歲孩子的眼神,特別亮。他是《大象席地而坐》的導演胡波,我覺得他那個眼神,就是彭浩的眼神。”

他又追加了一句:“(演黃毛的時候)我不會想到胡波,但是通過胡波,我相信了有這麽一種人存在,有這麽一種眼神存在。”

章宇說第一次見胡波,就被他用這種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看。

“就算是導演,第一次見面,也應該坐在一個稍微安全的距離觀察你。胡波是在一個讓你感到不適的距離,直勾勾地,毫不避諱地盯著你,但他的眼神特別透。”

聊到胡波,章宇的語速慢了下來:“他的生命停留在29歲,去年自殺了。”

胡波去世後,章宇為他寫了一篇文章,名為《胡遷,我惠存這重擊》。

文中寫道:

今年三月份,在他的第一部長片電影《大象席地而坐》殺青當天我先說過這段話。我說:“好多人只是見過,但不認識。胡波,咱倆這就算認識了。”我倆站在街上對樂,風特冷。

《大象》殺青之後,章宇就進了《藥神》的劇組,但他和胡波的私交依舊密切。二人成為朋友的時間並不長,但章宇說:“他對我影響太大了。”

關於胡波彼時所處的精神困境,此時的人們,誰也沒辦法深究。

章宇說:“如果非得要說是什麽困住了他,那就是他沉迷其中的,想從中探索的苦難吧。他沉在裡面,想從裡面獲取他要的那些果實,但那東西可能把他吞噬掉了,這是我自己的一種猜測。”

很多人談起胡波的去世,以及《大象》的夭折,或多或少會提到經濟上的壓力。

但章宇解釋道:“這是外界對他這個事件的誤讀。他拍《大象》一分錢都不拿,這是他自願的,不是誰強迫他的。 ”

在章宇看來,胡波並不是想擁有他的作品。因為他相信真的作品自有其生命力,會逐漸脫離作者本人自行生長。

“在關於《大象》後來的事上,我只知道胡波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想讓已經誕生的作品活下來。”

章宇眼中的胡波,是個排斥名利,珍重苦難的創作者。

“在《大象》開拍之前,胡波來我家吃飯,他說了一句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他說宇哥,我不能有錢,如果我有了錢,我就寫不出這樣的東西,有了錢我就完蛋了。”

“我當時真的愣了好久。因為我並不排斥錢,所以聽他說出那麽篤定的一句話,我愣了好一會。後來我才反應過來,才知道他為什麽那樣說,因為胡波非常珍重那個陷在苦難裡面的自己,他非常珍重那個苦難,那個苦難是他創作的土壤。”

章宇再次強調:“經濟其實對他不造成任何壓力。”

“而且胡波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他是很優秀的學生,他有很多機會去拍廣告,拍網大去掙錢,但是胡波一概拒絕了,就悶在家裡寫小說,寫劇本。”

“我說你不拍網大我能理解,可是拍廣告,你可以當練手啊。但他說不是的,宇哥,那個東西我只要拍過一次,在我之後的每一個鏡頭裡面都會有影子。”

這些對話,章宇複述得非常肯定,一點沒含糊,神情裡都是對胡波的欽佩和惋惜:

“他太純粹了,真的,他比好多藝術家都要純粹。我相信有才華的人很多,懷才不遇的人也很多,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像胡波這麽一個人,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出現。”

章宇最後補充了一句:“所以回到之前那個話題,你知道為什麽他會有一個像十幾歲孩子的眼神了吧。”

【我小時候就有一種分寸感】

章宇說他上學的時候,其實想當科學家,理由是科學家很性感。

“我小時候特別愛看《十萬個為什麽》,大家應該都有過那個階段。我喜歡看那種很多科普類的書,我就想科學家怎麽那麽厲害,他怎麽什麽都知道。因為我小時候偏文科,很缺理科的東西,不理解那些,所以覺得他們性感。”

到了叛逆期,章宇成了“老師心中的壞孩子”。

“那時候就特別想讓女孩覺得自己成熟,天天穿西褲襯衫,不能背雙肩包,一背就顯得Low,得背斜挎包,而且裡面一定一本書都沒有。”

高三的時候,章宇的學習成績不理想,家裡人原本打算讓他去當兵,沒想到他誤打誤撞通過藝考,上了貴州大學藝術學院表演系。

“我喜歡唱歌,先去試了聲樂系,沒考上,然後別人說你去試試旁邊的表演科室,一去就考上了。那時候我也不在乎,重心根本不在表演上。沒想到一接觸表演,我就喜歡上了。”

看著說這番話的章宇,像黃毛,又特別不像黃毛。

像的地方,是他的真誠。不像的地方,是他強烈的表達欲。

儘管章宇解釋道:“這得看在什麽場合,看在什麽合適的時候。”

章宇說自己不是個內向的人,但不喜歡表現。

“我小時候就有一種分寸感。”

上學的時候,學校肯定少不了愛表現自我的人。用章宇的話說,就是那種“動不動什麽都我來”的人。

“我覺得那就是得瑟。平時你得真準備好一個什麽東西,然後一出手就見響了,那樣才好玩,那樣才屌。”

對36歲,入行已有14年的章宇而言,這套言論依舊適用。

他平時把自己藏得很好,鮮少曝光在鏡頭前,所有的人格魅力,都留給了扮演的角色。

“我不能保證每一個作品都很好,但我在對待自己那部分的時候,從來沒有糊弄過。而且每一個人物身上,都會有一個觸動我的點,我覺得那個點有魅力,即使很小,也會激起我的創作欲。”

寧浩導演看過章宇的作品,記住了他,然後把他推薦給了文牧野導演;文牧野導演請他演了黃毛,觀眾記住了他,才有了現在的熱度。

“我一路走來,都是通過作品讓別人認識我的。”

但章宇很清楚,這股熱度早晚會過去。他謹慎地選擇曝光場合,幾乎推掉了所有影片採訪。他認為每個創作者都要慎用他的材料,對於演員來說,他的材料就是他自身,就是他的臉。

“如果他平時用得過多,那就是在自我消解。”

隨著《我不是藥神》的熱映,章宇不可避免地需要面對很多演戲之外的,又推不掉的工作。

“我實話說,以前就沒遇到過路演,我以前拍的電影都不用路演,這是我第一次。我去過之後,最大的感受就是累,然後是不適應,而且我也不享受。”

說起這個事,剛結束一波路演的章宇,突然調到了吐槽的頻道。

“路演就是映前和映後,映前太尷尬了,觀眾還沒看過電影,就先看見了演員,這是一種觀感上的損失。那映後,像《藥神》這種有余味的電影,剛一放完,演員就以自己的身份出現了,同樣會破壞那種滯後的余溫。可能我想得很幼稚,電影有它的屬性,需要感謝觀眾,但是我單單從演員的角度出發,現在還是不太能接受這種形式。”

章宇雖然自詡“幼稚”,但說這番話的時候,很認真。那種認真,莫名有點可愛。

忍不住想問他,為什麽不給自己多保留一些曝光的機會?

章宇覺得,早成名未必是件好事。

“你永遠都不知道運氣這個東西,會以什麽樣的形式落在你身上。很多人認識你,很多戲都來找你就是運氣好嗎?我覺得未必吧。認識你人太多,你都不敢大聲放響屁,所以這都是兩說。”

“有的東西真是渠成水到,不是水到渠成。你建好那個渠,自然就會有高處的水流下來。”

話雖這麽說,但路演過程中,觀眾真情實感的反饋,還是讓章宇感觸挺深的。

“我記得深圳有一場,我跟牧野在放映結束以後走進去,有個觀眾拉著牧野的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心想這得是多狂熱的粉絲啊,後來到發言環節,他搶到話筒說自己就是吃仿製藥的,這個電影讓他很感動。他那個狀態和反應,都讓我印象挺深刻的。”

繼續追問他,有沒有幻想過這一幕未來會發生自己身上?

章宇抬頭琢磨了一下說:“嗯,想起來可能是蠻嗨的。”

記者手記

兩個小時的採訪,章宇的回答大多很明確。在少有的幾次猶豫裡,這個對話讓我印象深刻。

我說:“你有著很強烈的表達意願,但可能就是一直沒找到表達自己的方式。”

章宇答:“應該是吧。”

我嘗試猜測他猶豫背後的想法,有渴望作品被認可的“進”,也有留戀市井生活的“退”。

彼時的我,希望章宇未來能多出現在鏡頭前,把他剩下十分之九的人格魅力都展示給觀眾。

但是採訪結束,尤其再看一遍《我不是藥神》之後,我突然意識到,像章宇這樣懂得把自己“藏起來”的演員,實在是難得。

有人窮極一生想爬上象牙塔頂,有人雲遊四海,活得好不愜意。

希望章宇,一如既往是章宇。

(文中配圖,除橘子電影專訪側拍照,均為章宇本人提供的《我不是藥神》獨家花絮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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