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我們為什麽愛黛玉:美好的事物往往無用

看王文娟主演的越劇《紅樓夢》,最喜歡的是焚稿時的一段唱詞:“我一生與詩書做了閨中伴,與筆墨結成骨肉親。曾記得菊花賦詩奪魁首,海棠起社鬥清新;怡紅院中行新令,瀟湘館內論舊文。”多麽委婉動人的自白!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這簡直是黛玉內心的獨立宣言。——慕容素衣

1、

如果說《紅樓夢》是一首哀豔的詩篇,黛玉便是整首詩的詩魂,所以曹雪芹令她有“冷月葬詩魂”之句,一語成讖,預言了她終將走向毀滅的宿命。

大觀園中能詩的女子多矣,尤其是寶釵,在海棠社中勝過了她,螃蟹詠連黛玉也自認不如。但詩之於寶釵,只是生活中錦上添花的附麗,所以她對做詩並不熱心,反而勸黛玉道,“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你我隻該作些針黹紡績的事才是”。可見,她並不覺得做詩是一件正經事。

也因如此,寶釵在寫詩時甚至會刻意迎合觀賞者的喜好,元妃省親時,正是她提醒寶玉,將“綠玉”改成“綠蠟”,以免元妃不喜。這個細節,流露出了她一慣以來的實用主義和功利主義,實用和功利或許有益於生活,卻絕對是詩歌的敵對面。

而黛玉,她是把詩歌當成了自己的整個生命。秋雨敲窗,她提筆揮就《秋窗風雨夕》;落花成塚,她一氣吟出《葬花詞》。正如她在《詠菊》一詩中所說的那樣,“無賴詩魔昏曉侵”, 這是她的切身體驗。詩,對於她,是不可一日無的,是她生命的噴薄。

《紅樓夢》中最動人的詩篇皆出於黛玉之手,葬花詞,海棠詩,桃花行,秋窗風雨夕,五美吟,柳絮詞,題帕三絕句……讀這些詩,我們能觸摸到黛玉心靈的每一絲悸顫,感受到她靈魂的每一次燃燒,當她吟出“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時,不單是寶玉,連身為讀者的我們,也恨不能和這個敏感孤傲的少女同聲一哭!

寶釵的詩也好,但只是吟詠工細,缺乏超逸的意境。她在那首詠絮詞中故意為柳絮翻案:“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命意雖也不錯,但終不及黛玉的“飄泊亦如人薄命,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那般自然貼切。真正動人的詩歌都是性靈之詩,因為那是從詩人的心底自然而然地流泄出來的,未經任何鑿飾,卻因真誠而能引人共鳴。

黛玉的詩人氣質不僅表現在作詩上,更表現在她詩化的生活中,在大觀園中,她就是一個詩意的存在。她所住的瀟湘館,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是“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她閑暇了不是去找姐妹們串門,而是靜靜地在芭蕉影中教鸚鵡讀自己的葬花詩。且看有次她臨出門時交待紫鵑的話:

“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

這是何等詩意芬芳的詩境生活!她是完完全全地活在詩裡頭了。

甚至在外形上,曹雪芹也完全將黛玉的美詩化了。

書中其他女性的美都是很具象的,比如說寶釵就是“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

而黛玉出場時,沒有描寫她穿什麽衣服,戴什麽首飾,而是形容她“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情目”。

比較起來,黛玉的外形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無法那麽具象化。她的美就像朝雲春夢那樣,你可以感受得到,卻沒法具體地形容出她的樣子。

2、

千百年來,關於黛玉美還是寶釵美的話題一直爭論不休,其實我想,她們是兩種不同的風格,寶釵自然鮮妍嫵媚,黛玉卻完全是一個詩意的存在。黛玉從姑蘇回來後,滿身縞素,曹雪芹借寶玉之口來品度說:“妹妹出落得越發超逸了。”超逸二字,恰如其分地形容出了黛玉的靈性之美。

正因為以詩為心,才有了黛玉葬花這樣的唯美意境,這事兒換別人來做可能只是矯情,可放在林黛玉身上卻再自然不過。我不同意某些讀者將之看成行為藝術的觀點,黛玉葬花只是情之所至,她細膩地體會到落花難免被流水所汙的命運,出於對美好事物的憐惜,自然而然地荷鋤葬花,這裡面絕無表演的成分。

事實上,“葬花”這一事件興許是有根據的。納蘭容若在悼念亡妻的詞中就有過這樣的描述:

此恨何時已!灑空階,寒更雨歇,葬花氣象。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

有學者以此為據,甚至提出賈寶玉是以納蘭容若為原型的這一說法。

而另一個的的確確有過葬花行為的是大名鼎鼎的唐寅唐伯虎。唐寅居桃花庵,自號桃花庵主,”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花,開時邀文征明、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潮浹夕,有時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僮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於藥欄東畔,做落花詩送之。”

唐寅、納蘭、黛玉雖然身處時代不同,身份各異,但俱是性情中人,一脈相承的是那份至情至性,對美好事物流逝的敏感已融入千古文人的文化血液之中,數百年前,唐朝詩人劉希夷已發出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悲音,數百年後,這一聲音又回響在黛玉的詩中——“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詩人的天性是敏感,對於黛玉來說,敏感像一柄雙刃劍。因為有著一顆異常敏感的詩心,她才能夠與花鳥同悲,與天地同愁,將心中悲苦轉化為哀感頑豔的詩篇;但過於敏感也造成了她的多愁多病之身,加快了她走向毀滅的進程。

可我還是要感謝詩歌,正是因為愛詩成魔,才有了這天地間獨一無二的林黛玉。黛玉之所以成其為黛玉,離不開“詩書”這位閨中伴,這位閨中密友滋養了她的生命,造就了她獨立的精神世界,形成了她情懷高邈的意境生活。

在此之前的古典文學作品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女性形象。崔鶯鶯也好,杜麗娘也罷,她們的存在都只是為了其愛情生活。她們也寫詩,但詩歌只是伴隨著愛情產生的附屬品。讓我們來看一首詩: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這首詩無論在何時何地看,都是一首香豔旖旎的情詩,充滿了嬌羞和矜持,欲語還休和欲迎還拒,這是年方二八的崔鶯鶯寫給元稹的約會詩。

3、

後來鶯鶯被拋棄後,某日,元稹路過其家,以表兄的身份求見,她寫《告絕詩》回絕: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寫來寫去,均繞不過一個“情”字。

黛玉所寫詩的範疇,卻遠遠不是“情詩”兩個字可以包涵的。她的詩中,有自憐,有自白,更多的是對流逝中的自我生命與青春的留戀和歎惋。

可以說,黛玉這一形象已經具備了強烈的自我意識,“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詩歌是她美好內心世界的外化。再也回不到故鄉的她,終於在詩書中找到了一方永恆的精神家園。

大觀園中,愛詩如命的還有一個“詩呆子”香菱。香菱半路出家,囿於根基,所做的詩自然無法和小姐們相提並論,對詩的喜好卻和黛玉一般無異,竟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各自散後,香菱滿心中還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臥下,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了……只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

香菱這個人物和黛玉是有些瓜葛的。她們都是來自姑蘇的孤女,後來又都進了大觀園,出身、經歷都有所類似。如果說晴雯身上有著黛玉性情的影子,香菱身上則可以看到黛玉命運的伏線。

我們來看看香菱的處境。她的身份是薛蟠的侍妾,以薛蟠之俗,自然是不懂得吟詩做賦這種雅事的。而薛家的另一個主子寶釵,對於香菱的這種行為也頗不理解,反而說她:“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帳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

這樣看來,香菱完全沒有學詩的必要,可她卻偏偏苦志學詩,為的是什麽?我覺得寶玉在這一回說的很有道理:“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歎說可惜他這麽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

這話說得多好。香菱學詩,並不是為了討好任何人,而是為了不辜負她自己,不辜負老天爺賦予她的珍惜美、追求美的天性。

香菱的冊子上畫著一莖荷花,判詞雲:根並荷花一莖香。荷出汙泥而不染,香菱處身於汙濁的環境中,心中卻依然埋藏著對美好的熱望和渴求,這一點,和黛玉何其相似。

做詩對於成為封建淑女,不僅是無益,簡直是有害的。功利主義者們不會明白,一個黛玉,一個香菱,為何會在這種“無用”的事物上花費大量的時間。

他們不知道的是,美好的事物往往無用。

?本文選自慕容素衣《願有人待你如初——細品紅樓夢中人》

推薦

[作者]慕容素衣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慕容素衣浪漫“說紅”新作

?內容簡介:《願有人待你如初:細品紅樓夢中人》一書中,慕容素衣以新的角度評點金陵十二釵,與現實生活相結合,許多觀點很有價值,值得探討。語言生動,引經據典,立體還原十二位紅樓女子。而對於書中一些爭議已久的話題,比如黛玉的結局、湘雲和寶玉的感情,鳳姐的評價等也給出了作者自己的答案。

?作者簡介:慕容素衣,本名禹媚,湖南女子。青年暢銷書作者,韓寒“ONE?一個”人氣作者,豆瓣紅人。理想是寫富於性情的文字,過瀟灑自在的生活,交坦蕩有趣的朋友。多篇文章被“人民日報”“十點讀書”“二更食堂”等數十家微信公眾號轉載。著有《時光深處的優雅》《一輩子很長,要和有趣的人在一起》《繁花落盡,素心不改》《生命的烤火者:楊絳傳》等暢銷作品。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