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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站在彩虹盡頭海拔3800米的籃球場 想看看世界的模樣

採訪/文 王麗媛

“草地踩多了,踩平了,就能當籃球場。”

“犛牛和馬,晚上丟了也不怕,過不了兩天,準會自己找回家。”

“早晨帶上乾糧,找準蟲草習慣生長的時間段和位置,一天能挖到80根。”

“藏袍要用刷子洗,刷完了不要走水井邊,剛剛結的冰會讓你摔個大屁墩兒。”

門堂鄉裡的人,有各種各樣代代相傳的生存秘訣。隨便問起哪個老人,都能掰著手指頭數上半天。

他們唯獨想不通 “念書,有什麽用?”

現在漸漸想通了。

鐵架子,草皮子

平均海拔4000米的門堂鄉流行著一句話,這裡只有兩個季節,冬天和準冬天。

此刻多傑旦職業技術學院的籃球場,正趕上一年中僅有的兩個月“換季期”。還沒下雪,光照充足,白天溫度能達到10°,於當地人而言,是不可多得的黃金季節。

對孩子們來說更是如此。

出身黑龍江大慶的王希笑著看向籃球場上奔跑著的孩子們。“那個是咱們學校出去的,今年剛畢業。那個遠一點穿藍衣服的,是山上那個小學畢業的。”王希說著,指了指遠方寺廟旁的學校。她對所有的學生,都太了解了。

“第一次來這裡,還是2008年。”

11年前,第一次踏上門堂鄉的她,來到山上的小學做支教老師。

“水,電,網,什麽都沒有。”年均10個月下雪的果洛,沒有電或暖氣。每每半夜被凍醒,王希只能睜著眼默默等待天亮。

失眠,在這裡是個稀罕事。

大多數時間,對於外來支教的老師來說,高原授課都會耗費平時數倍的體力,一天下來,頭沾枕頭就睡著了。

可多數時間,他們的工作不僅是老師。

小小年紀就開始住校生活的孩子們,對老師總有種連帶著依賴的信任。本就只有十平米的房間,往往在課後擠著十多個想開小灶問問題的學生。生活、未來、理想……時不時就聊到深夜。

11年後,王希依然清楚記得雪地中,孩子們在籃球場玩鬧的笑聲。

其實所謂的籃球場,不過是教室外草皮子上豎起來的鐵架子。

那是他們唯一的運動器材。

“沒有場地,就把草皮子踩平了,露出土來,加上捐贈來的鐵架子,這就是鄉裡第一個籃球場了”。王希笑著回憶道。也是自那天起,無論天黑,下雨,下雪,或是結冰,總有一群孩子們,用著不規範的姿勢,運著球,奔跑著……

他們在澄澈天空下的歡鬧,成了王希對那兩年執教生涯印象最深的畫面之一。

最初,見證籃球場建立的不僅有王希。

卻日多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如今球場上的孩子們,沒有說話。

他不會說漢語。幾天接觸下來,幾乎所有交流都靠著他動作幅度有些大的比劃,在門堂鄉的日子,卻日多不僅作為我們的司機,更是採購員,向導,搬運工,聯絡人,醫生……幾乎能想到的所有事情,他都會幫忙,幾乎所有需要做事的地方,他也都在。

卻日多已經習慣了這個角色。

在多傑旦職業技術學院,他也是這樣的存在。

“螺絲刀呢?”

“在這裡。”

“高度行嗎?”

“再矮點。”

忙碌卻有序的低聲下,樓下卡車上堆積的鐵架子漸漸消失,宿舍裡一個一個床鋪成型了。學生們喜歡叫他“大管家”,事情沒有頭緒時,卻日多總能理出一二。

還有每天早起拿桶撿牛糞生火的支教老師李佳;總穿著厚實擋風的皮圍裙,喜歡叮囑孩子們“好好吃飯”的做飯大叔娘乾加;和每天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監督學生們晨訓晚自習的門珀……

每一個身兼數職的老師,都讓這群遠離父母親人的孩子們,在這片隻屬於他們的天地,溫暖著,幸福著。

“藏語裡的稱呼是根據心境而變化的,這裡畢業的學生,再見到老師們,總忍不住喊一聲媽媽。”

老師們,也就這樣多了好多來自門堂鄉的孩子。

“請把你的孩子交給我”

扎西蘭加也曾經是這個學校的一員,而且是108個首屆學生之一。

他總喜歡說,自己是九分之一,是唯一的分子。

確實如此,家裡九個孩子,唯獨挑選了扎西蘭加上學,其余八個兄弟姐妹,如今仍然在以放牛為生。

這在當地是常事。

這裡長大的孩子們,通常只有三種選擇:放牛、挖蟲草、做家務。

“子女結婚時,雙方父母總會湊幾頭犛牛給他們,每日放牧,逐漸繁衍;而在5、6月,每家每戶每天上山挖蟲草,則支撐了家庭大半的年收入。”王希有些惋惜地介紹著。念高中,念大學,幾乎從未進入過這邊家庭的選項。

對於校長多傑旦來說,招到第一批學生,比籌款還難。

即使校長多傑旦一再強調,這裡不需要學費,夥食費,住宿費,不收取任何費用。但為了讓家人讓出一個正值壯年的勞動力,他只能挨家挨戶勸說。這也是學校第一屆學生——“108將”的由來。

那時,校長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請把你的孩子交給我”。

扎西蘭加是從15歲開始念的小學。在他之上,班級裡還有18歲的同學。很多支教老師來到學校時,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群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大孩子們。

如今,扎西蘭加畢業六年了。他又回到了多傑旦職業技術學院,只是身份,變成了這裡的唐卡老師(藏族獨特繪畫藝術形式)。

“第一次從我家鄉四川紅原過來,走了足足四天。如今高速通了,四個小時就到了。”扎西蘭加細細說著搭車等車的艱辛,如今回想帶著點苦澀的無奈。

從學校畢業後,他踏上了唐卡繪畫的求學路,“但我只有一個想法,早點回來,早點回來。”他知道,這裡的學生需要他,就像他當初被這座學校救贖一樣。

他唯一允許學生們的娛樂,就是籃球。

“學校那時有了水泥地,比草皮土地強了不少,但因為地面不平,總容易受傷。”而從事要求精細的唐卡繪畫,也讓他不得不給孩子們定了規矩,只有在周末才可以碰籃球。“平時打完球,回來手會抖,拿不穩,就畫不了畫了。”

當初在那個草皮地上打著球長大的扎西蘭加,如今成了垂手在場邊,笑看學生們奔跑的師長。“我終於回來了,”他說。

剛剛畢業的阿白,是扎西蘭加帶出來的第一批學生。“我在成都學畫畫,但我想趕緊畢業,回到學校來,當老師。”老師扎西蘭加走過的這條路,也如今成為了他的夢想。

一代人出去,一代人再回來,傳承,還在繼續……

“我想知道世界是什麽樣的”

尕措吉的奶奶卓乃,一直伸著雙臂,示意攝影師,多拍一些牆上的獎狀。掛滿了客廳每一面牆,甚至已經褪色的獎杯獎狀,默默記錄著孫女的成長。

尕措吉是個漢語說得流利,卻總躲在家人後面的女孩。她今年高中畢業,也自此成了整個家族第一個大學生。

奶奶卓乃並沒有那麽幸運。

1958年,那一個月在學校的時光,是奶奶卓乃人生中僅有的關於課本的記憶。家庭變故,讓她一夜之間成了孤兒,無奈四處流浪。奶奶語氣淡淡的,對曾經的苦一句略過。“溫飽,活下去,這些不是更重要嗎?”

幸好,出色的挖蟲草技能,讓三十五歲才成家的卓乃,漸漸過上了平穩的生活。但一技傍身的老兩口,卻也從沒想過讓孩子們念書。

直到多傑旦職業技術學院的成立。

他們想法依舊單純。食宿,學費,校服費全免,給彼時的家庭生活減輕了不少負擔。然而,14歲那一年,一場意外讓尕措吉失去了父親,放牧為主的家裡,頓時沒了頂梁柱。

她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寫詩。

“????????????????????????????????????”,她念道。詩句的意思是“我很想念爸爸,可他去了遠方。大概這就是宿命,變幻無常。”

尕措吉談起那時的掙扎,聲音漸漸低了。“媽媽身體一直不好,她幾次到學校,想讓我輟學回家,幫她的忙。”

“那你呢?”

“我想念書,我想走出去。”

“然後呢?”

“我想知道世界是什麽樣的。”

幸好,校長和老師們說服了媽媽。如今,高中念完,尕措吉也將走出門堂鄉了。“我會找到工作,然後,讓媽媽不用再放牛,過穩定一點的日子。”

同樣一起的,還有同為漢藏文秘專業的同學塔心忠。

“在家的每天早晨,我會打包好糌粑和水,把牛趕到山上去。”塔心忠早早地承擔起了放牛的責任。“你知道嗎?山上有的花花草草很奇怪的,同一個根上的雙生花,如果摘掉一朵,另一朵會跟著死去……”

塔心忠看著我,講著山上看見,印在她記憶裡的一切。眼裡寫著求知和好奇。

不僅是山上。她還想去看看遠方,“想去北京,還想去看看紐約呢。”說罷,仿佛不好意思似的,她邊走邊笑,低下了頭。

這裡的孩子,越走越遠了。

青海民族大學、都江堰實訓基地、年保玉則生態保護協會、西藏大學美術學院、上海浦東外事學校……

他們漸漸在更多的城市打卡,當初想看看這個世界的願望,正逐步實現著。

曾經草皮地的籃球場,後來被水泥替代,這次,騰訊體育翻新之後,他們有了膠皮場地,再不用擔心因為堅硬和不平整的無謂受傷了。

去年全果洛的理科狀元亨巴,和姐姐一起考上了大學。拍攝的這天,打工的地方正好休息,他也偷偷進了學校,在新球場上,和昔日的老友們約了一局。

如今,看到了更大世界的他,也敢夢想得更大了。

“我想見科比,想看看NBA的球場什麽樣。”亨巴說話總愛摸著頭髮笑,露出兩個大酒窩。“姐姐你說,現實中看見他們,是個什麽樣的?”

“那就等你將來,自己看看吧。”

結語

“看啊,雙彩虹!”

在學校採訪的這天,晴天裡突然下起了大雨,十幾分鐘雨停後,背後的高山,突然出現了雙彩虹,拍攝組們架起機器時,不少學生都在一旁偷笑。

雙彩虹,是於他們而言再普通不過的場景。

當地人,喜歡把這裡叫做“彩虹的盡頭”,彩虹冒出頭時,真的好像就在手邊,那麽近。

這裡確實太美了。晚上整個鄉村靜下來,暗下來,只剩讓人失語的星空,和路邊安靜挖洞,不時探出頭來的田鼠,恬靜美好。

閑聊中,聽見我的感慨,一個漢語並不熟練的學生仰著臉問我,“外面不這樣嗎?天不就應該這麽藍嗎?”有時,最簡單的問題,卻最讓人難以回答。

這裡的時間仿佛稍晚於世界,太陽落得也慢一些。夜裡熄燈斷電時,和光一起靜下來的,還有整個門堂鄉。

國家電網還沒有到這裡。但他們不急,一步一步,一代一代,只要有這份好奇心,他們相信無論早晚,該來的都會來,想去的,都會走出去。

看看世界,然後回來,再帶更多人出去。

不疾,不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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