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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文字間的齊白石,是不幸的

活在歷史中的齊白石,是幸運的。活在文字間的齊白石,是不幸的。青燈黃卷,任人塗抹。他本只想成為隱逸山林的陶淵明,未承想名畫師、老教授、“人民藝術家”撲面砸來。

  

近期由廣西美術出版社出版的《草頭露與陌上花:齊白石北漂三部曲》就呈現了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北漂老人所遭遇的辛酸榮辱、浮華蒼涼。“澎湃新聞·藝術評論”獲授權選刊其中關於齊白石1950年因生活艱難而請求幫助改善其藝專待遇問題,並且將家鄉田產全部捐出以顯誠意。讀來讓人感慨。

文/張濤 

1946年8月,徐悲鴻重任國立北平藝專校長。本年度徐齊兩人故舊重逢過往頗多,但齊白石正式被藝專聘請卻在1947年2月。同年8月,齊白石四子齊良遲也被聘入藝專擔任導師一職。1948年,部分藝專教師合影留念中,照片中徐悲鴻、宋步雲等藝專股肱,眾星拱月般環繞齊白石站立,齊白石此時在校地位可見一斑。

部分北平藝專教師合影,1948年

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三十七學年第二學期第一次校務會議記錄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軍管會接管北京城,其對於藝專採用全部包下來的接管方式。藝專人員的生活、業務等方面均由軍管會統籌管理。在製訂了一系列相關接收政策後,軍管會針對學校長官機構也做出了一定調整與部署。首先擬暫在軍管代表之外,由教授、講師、助教和學生代表組織校務委員會以維持校務。委員會組成在保持黨的長官的原則下,有三分之一左右席位吸收有學問、有威信的中間分子教授乃至個別右翼教授參加,以便團結全體有用的教授,慢慢加以改造。就在本年度3 月份有軍管會代表出席的校務會議上, 出現了這樣一條提案決議:“取消掛名教職員決議:現時並無掛名教職員,齊白石、張大千為中國有數之名畫家,雖不授課,但可請其來指導。” 更加值得關注的是,在《1949 年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教員改定薪給名冊》中, 徐悲鴻的薪級維持一級不變,葉麟趾由七級上調到四級,李可染由三級調至一級,而資歷比葉、李更深的齊白石,反而由一級跌至八級。在其條目下面還標有“名譽教授 不到校上課 月薪教授八級”。言外之意對於齊白石如此處理,似乎已經是給當初為他據理力爭的校中支持者莫大的顏面。但是無論如何,齊白石暫時得以保住了教職。

1949年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教員改定薪給名冊

古樹歸鴉

  

同年7 月,同樣是在校務會議上,又出現了這樣一條提案決議:“齊白石先生為本校研究教授,由教授會議定每月小米九百斤可否增為一千斤。決議: 同第二條。”查閱第二條,其決議為“校務會議授權校長處理之”。 校務會將此事的處理權直接交給了校長。為某個教職員工增加一點工資,這種要求並不過分。對於一校之長按說並非難事,何況是聲名卓著的徐悲鴻親自出面。而校務會的決議,某種程度上也等於同意了此提案。但是,在給齊白石漲工資這件事上,徐悲鴻雖多方奔走,然而實際成效並不明顯。他在此年曾親自致信齊白石:“前呈文化部擬每月增白石先生月薪二百斤,已來批否?待批到, 此約須由院高職人送去。告知齊先生,每月須交三尺條幅四件,請勿遷延。本年尚須補足,因吾與文化部言明,我有責任也,悲鴻。”此信應寫於7 月份的那次校務會議之後。從信中所述得見徐悲鴻為齊白石加薪一事可謂據理力爭,同時他又不得不懇請齊白石按月為藝專補足所需畫作,意在齊並非只是掛職吃空餉徒具虛名的藝專教員,以免落人話柄。徐悲鴻如此,理應是為減少輿論壓力與外界干擾。齊白石隨後是否遵從徐悲鴻所囑不得而知,但為此事費盡周折的最終結果,確令徐悲鴻大失所望。

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三十七學年第二學期第五次校務會議記錄

徐悲鴻信劄

  

在藝專1949 年10 月的《教職員清冊 薪給預算》中,齊白石的薪給赫然標明為“八百二十五斤(小米)”。翻閱同年12 月的《國立美術學院教員名冊》,他的月薪是“八百二十五”。即便在1950 年1 月所造《中央美術學院工資表》上,齊白石的月薪依然照舊。徐悲鴻為齊白石加薪一事雖多方奔走積極斡旋,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

教職員清冊 薪給預算

中央美術學院工資表

徐悲鴻身為一校之長,面對增加一名教員百十斤小米的薪資問題卻束手無策,其內心深處的挫敗感可想而知。行事向來並不顢頇的齊白石,卻於1950 年的初春,做出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上書毛澤東,懇請提高自己在藝專的薪津待遇。

齊某上書,1950年

  

主席鈞鑒:敬呈者,某自七歲牧牛,十□歲為木工,卅歲學作畫刊印, 六十歲後因鄉關有兵事,避亂來北京,以賣畫刊印作活計。今已九十歲, 還在人間,且欲以口服累及吾主席矣。蓋某老年喪偶,飲食起居,賴護士扶持,膝下稚子雛孫近廿口。去歲承藝專月贈小米八百斤,當時物價低廉,且有少量刊畫收入補助,故得勉強支持。最近百物上漲,刊畫更趨沉寂,僅恃藝專薪資,每月樽節為之,只能支持旬日,活計實屬堪虞。以是不揣迫切上書,乞主席按月增加津貼,籍以全我主席養老之大德。此外,某於往年在湖南湘潭白石鋪茹家衝置有田屋,田約二百餘畝,住宅一進。當時出此者,實欲於老年南歸,教兒子耕種,以養某余年。不料從抗戰至今,卒無南還機會,余年幾何?且兒輩均侍在京,往後決令其以勞動取食,以符主席各盡所能、各取所值之旨,無須田屋。為此,擬將上項田屋全部獻給國家,以便歸還人民。上兩項謹呈,某不勝待命之至。未緣覲見,惟遙祝主席壽並河山。敬請鈞安。齊某上書。

  

國立北平藝專正式更名為中央美術學院,是在1950 年4 月1 日。從齊白石所述細節推測,這封信應寫於1950 年的1 至3 月間,在此之前齊白石與毛澤東從未晤面。且以信中口氣看來兩人至少到此時也並無任何直接的過往與交誼。信中,齊白石字斟句酌,請求毛澤東幫助改善其藝專待遇問題,並且將家鄉田產全部捐出以顯誠意。湖南全省於1949 年8 月解放。1950 年1 月,中共中央下達《關於在各級人民政府內設土改委員會和組織各級農協直接長官土改運動的指示》,開始在新解放區分批實行土地改革的準備工作。同年6 月30日,中央人民政府才正式頒布施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齊白石在此年春寒未消時即已有此先見之明,其緊跟時務的眼力令人怎舌。

  

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教職員節約救災認捐名冊

期望日理萬機的毛澤東主席能夠親自過問一名藝專教員的小米數量問題,這封信現在讀來頗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是齊白石太天真了嗎?可是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卻證明了他的深思遠慮。1950年4月,齊白石受到高層接見。他的工資隨後漲為1000斤。同年8月,全國工資準備會議召開,決定實行以實物為計算基礎,用貨幣支付的工資制度,統一以“分”為全國工資計算部門。1951年,徐悲鴻的薪給為1300斤小米,工資分為659分;江豐1200斤小米,608分;吳作人1150斤小米,583分;齊白石月薪為1000斤小米,507分,其工資分與胡一川、張仃持平。1952年,徐悲鴻工資分為820分,江豐760分,吳作人700分;同年7月,經文化部人事處核定,調整齊白石在中央美術學院的薪給為文藝標準特級,與徐悲鴻同為每月820 分。

中央美術學院工資表,1950年

  

齊白石自1947 年重被聘為藝專教授,至1952 年以文藝標準特級待遇的名譽教授身份漸漸從中央美術學院隱退,是為他藝專生涯的三進三出。

  

歷史的演進,與其說是一種會自動生成明確的指向與目標,之後所有的邏輯基本均按其規定路徑所發生的過程,毋寧說是由充斥著大量細節所構成的偶然性聚合所致。身處歷史脈絡中的人物,正是被這些看似微小的細節血管所連接與驅使。齊白石棲身北京後所獲得的三種角色,很大程度上正是經歷這些偶然性的細節所產生的結果。他於1903 年、1917 年、1919 年三上北京歷經波折, 終以職業畫家身份博得市場聲名。隨後在國立北平藝專的任教經歷,也可謂三進三出。身為職業畫家,北京低廉的日常消費與豐盈的鬻畫收入,既保證了齊白石在面對藝專聘書時能夠始終保持一種主動姿態,也促成了他數十年間得以在職業畫家與藝專教授間遊刃有余的角色遊離。國立北平藝專從建校至1949年間迭經波折變動,齊白石幾次接受藝專聘請,卻均在藝專發展較為平穩的時期。齊白石接受教席的條件,除去對藝專校情的審時度勢,更為重要的是藝專的執事者能否誠心對待於他。因此藝專校長一職雖然屢經易手,但是齊白石也僅在林風眠、嚴智開、徐悲鴻等寥寥數位在任時執鞭教席。

“人民藝術家”獎狀,1953年

  

誠如其自嘲詩所言——“鐵柵三間屋,筆如農器忙。硯田牛未歇,落日照東廂”。齊白石自從決定北漂生涯之日起,無論是職業畫家身份,抑或藝專教授角色,對其來說無非都是經營生活之道,進出藝專的超然態度即為明證。

  

《松鷹圖》齊白石

  

《草頭露與陌上花:齊白石北漂三部曲》,張濤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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