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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該為明朝的滅亡買單?明朝亡於“制度腐敗”而非“銀荒”

2008年,樊樹志從複旦大學歷史系退休。與此同時,隨著互聯網應用的進一步發展,各種古籍電子數據庫大量開放,令他萌生了對《晚明史》再做增訂的念頭。

2015年由《晚明史》的導論部分改寫而成的《晚明大變局》率先出版,2018年又出版了《新政與盛世》和《朝廷與黨爭》,今年上半年,著重講崇禎一朝歷史的《內憂與外患》《王朝的末路》也將出版。至此,這位82歲的歷史學家終於完成了《重寫晚明史》“五部曲”的寫作宏願。

第一財經專訪樊樹志,請他談《重寫晚明史》的寫作過程。

樊樹志的著作中,既有歷史傳記《萬歷傳》和《崇禎傳》,也有《大明王朝的最後十七年》《權與血:明帝國官場政治》等通俗歷史讀物。

張居正、萬歷、魏忠賢與歷史人物的功過

張居正、萬歷、魏忠賢與歷史人物的功過

張居正是晚明史上重要的歷史人物,從《晚明史》到《重寫晚明史》,你對張居正的評價有什麽變化?

有一次我在上海電視台做節目,完了主持人問我,張居正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對於歷史人物的評價不能用好人、壞人的這個觀點。

我的態度是他好的地方說他好,不好的地方說他不好。《重寫晚明史》裡新增了他關於學校和考試制度的改革。張居正不許學生議論國家大事,關閉民間書院搞文化專製,我就批評他了。他為什麽這樣呢?不允許別人對改革說三道四,因為反對他的人很多。另外我還很詳細寫了他如何玩弄手腕,和馮保一起把高拱搞下台。張居正這個人“功在社稷,過在身家”,政治家往往都是這個問題。

但也要肯定他對明朝歷史的貢獻。張居正死了以後,再也沒有出現像他這麽能乾的內閣首輔,如果能再出一個張居正,明朝不見得會滅亡。但是沒有了,沒有一個人能達到他那種力挽狂瀾的水準。張居正以後的內閣首輔都不行,雖然他們不見得是壞人。比如申時行,還是正派人,但是沒有魄力。

所以你是有感於“世間再無張居正”,在《重寫晚明史》時對他描述明顯增加?

對。“世間再無張居正”是黃仁宇的話,黃仁宇這個人真是有才,有思想有文采。比方他寫海瑞,模範的典範。海瑞這個人其實很古怪,有道德潔癖。但是海瑞不滿意張居正,張居正也不喜歡他,張居正在位的時候海瑞都不出來做官,張居正死掉以後申時行才把他提出來,讓他東山再起。所以很多歷史事件很複雜,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說讚成張居正改革的是“好人”,反對張居正改革的就是“壞人”,不是這麽回事。

你對萬歷皇帝的評價,跟以前寫《萬歷傳》和《晚明史》時相比,也不一樣了吧?

這次寫萬歷皇帝,主要在《新政與盛世》《朝廷與黨爭》兩本書中。與20多年前寫《萬歷傳》時相比較,深度和廣度肯定不一樣了,讀史和閱世的眼光也有很大的提升。這個歷史人物也是很複雜,不能因為他後半生的事情就把他前半生否定了。

萬歷皇帝晚年多病,給人留下了荒怠的印象,其實他也有前輩或後輩不及之處。我是肯定萬歷皇帝在明朝歷史上有貢獻,他和張居正聯手締造了萬歷盛世。當時反對張居正改革的人很多,萬歷皇帝都是100%支持張居正,沒有二話的。而且張居正的父親死了,按照規矩要回原籍去守製27個月,但萬歷皇帝讓他在官守製不要回去,因為如果一走的話改革就半途而廢了,皇帝態度很明確的。要是沒有萬歷皇帝再三挽留,他就回去了呀,改革肯定就推翻搞不成了。張居正下面的張四維和申時行,雖然都是他提拔起來的門生,但張居正一死馬上和張居正切割,就是搞溫和政治。

我注意到魏忠賢的經歷也寫得更詳細了,尤其是提煉出他如何上位的“三部曲”。

魏忠賢之前,大太監劉瑾也是專權特別厲害,當時人說“一個朱皇帝一個劉皇帝”,意思是皇帝坐在龍椅上,他站在後面,人家給皇帝磕頭等於拜他了。但魏忠賢比劉瑾更厲害,皇帝就是他手裡的傀儡,當時他被稱“九千九百歲”,跟“萬歲”沒有什麽差別。魏忠賢如何搞個人崇拜,我是花了大量篇幅來寫的。一方面是寫魏忠賢的個人野心,另外一方面也在揭露晚明官員的無恥嘴臉,拍馬溜須、喪失原則,從中央內閣首輔起到六部大臣、地方總督、巡撫全是這樣子,只有極少的人沒有,士大夫的氣節蕩然無存。否則,沒有從上到下的捧,他怎麽會成為“九千九百歲”呢?而且還叫“九千九百歲爺爺”。當時內閣首輔顧秉謙比魏忠賢大了18歲,為了巴結魏忠賢想給他做乾兒子,還講“你不願意收我這個白頭髮的人做兒子,那麽讓我的兒子做你的孫子好了”,這樣他還是兒子嘛!這可是內閣首輔說的話!

當時還有個國子監生,對魏忠賢諂媚唯恐落後,竟然向天啟皇帝提出,讓魏忠賢從祀孔廟,魏忠賢的父親配祀孔子的父親,簡直是個人崇拜到極點了。中國歷史上對皇帝的個人崇拜不稀奇,但崇拜一個太監是絕無僅有的,而且他還是個文盲無賴,吃喝嫖賭樣樣有,這就是畸形時代的畸形政治。令人憤怒的是,當時官員從上到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可見人心、道德墮落到什麽地步。這種情況下,當時的政治黑暗到什麽程度呢?錦衣衛對反對魏忠賢的楊漣、左光鬥等人施加的極刑,殘酷程度在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寫作《重寫晚明史》時,我也花了大量筆墨來寫他們的受刑過程。以前是不可能這樣鋪開來寫非常陰暗的東西的,現在我要如實地展現歷史。

明朝亡於“制度腐敗”而非“銀荒”

《重寫晚明史》很強調把晚明史納入全球化視野下寫作,但是除了第一部是講全球化後帶來的經濟繁榮和思想文化變化,後面四部又都轉回晚明王朝內部政治史,一直寫到明朝滅亡,似乎並沒有體現“全球化視野”。為什麽要這樣安排?

你提的這個問題也有人問過。我在後記裡也講了,僅有經濟的繁榮沒有政治制度的變革,沒有把內憂和外患消滅於無形的能力,王朝終將走向末路。後面幾卷就是要論證這一點,因此導論裡講了全球化,後面不可能再講了。

其實萬歷皇帝對外部交流是很敏感、很接受的,這在皇帝裡面很少見。通過《利瑪竇回憶錄》等域外史料,可以看到他開放和寬容的形象。當時利瑪竇千辛萬苦到達北京後,雖然萬歷沒有直接和利瑪竇見面,但批準他進京,利瑪竇送的禮品都收了,包括耶穌受難的十字架、自鳴鍾,還評價耶穌說“這就是真正的活神仙”。他也派太監去傳教士那裡打聽歐洲的情況。這些都說明萬歷皇帝很接受西方的東西,沒有後來清代的皇帝那麽反感。但是到了崇禎皇帝時,忙於內憂外患,不可能再去關注西方世界,也沒有這個精力關注對外交往,所以明朝錯過了全球化的大好形勢。這是很令人惋惜的事情,也沒有辦法,無可奈何花落去。

在明朝滅亡的原因上,你和很多歷史學家一樣認為根源在萬歷皇帝。但還有一種說法是《白銀資本》作者認為的,隨著美洲流入中國的白銀大量減少,銀錢比價崩潰,導致經濟危機、自然危機和人口危機,最後疊加為明朝歷史大轉折。你怎麽看這種觀點?

這個觀點比較陳舊,不是新的東西,也是不成立的。根據弗蘭克《白銀資本》這本書,不止晚明這幾十年,而是長達兩個半世紀,全世界的白銀貨幣有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都流到了中國。另外我還看到一個美國學者寫的,從晚明一直到清朝前期鴉片戰爭以前,對於中國來講貿易都是出超的,中國的白銀是大量流入的,鴉片戰爭以後因為多次大量賠款,中國才開始大量白銀流出去,所以《白銀資本》中的觀點是不成立的。

還要說明的一點是,從晚明到清朝前期這兩個多世紀,全世界白銀貨幣流入到中國來,是所謂的“體外循環”,就是不是財政收入,因為民間貿易發達,絲綢、棉布、瓷器賣出去,比方說一直運到美洲去了,從墨西哥運回來到中國,就是一船銀幣再來買中國的商品,銀幣就到中國來了,所以不存在銀荒的問題。以前在全球化貿易之前,中國白銀是缺乏的,中國卷入了全球化貿易以後,從西班牙和葡萄牙進來大量白銀,直到清朝前期都是這樣子的,這是最近國外學者新的研究成果。

晚明史還有一個令人遺憾的地方是,當時中國經濟世界領先,但工業革命卻興起於歐洲,自此中國開始落後於西方。有人認為主要是當時中國政治制度不鼓勵企業家行為,才沒有形成類似西方的新興資產階級,並使得政治制度發生飛躍性變化。你讚同這種說法嗎?

法國年鑒學派的歷史學家布羅代爾早就談過這個問題了,關鍵是帝國的體制疏忽了這一點,並不是中國的商人沒有這個本領。因為中國商人到了海外,他們馬上就發展起資本主義,但是在本國不行,因為帝國體制已經控制了,不讓他們發展起來。這個觀點是有說服力的,我也同意。中國當時發展不起來資本主義,是政治制度問題。

說到晚明政治,你提到一個詞叫“制度腐敗”。

我特別強調“制度腐敗”,或者叫做“制度性腐敗”,在書裡面多次提到,這是晚明滅亡的一個根本原因。比如萬歷皇帝派出的礦稅太監,就是“制度性腐敗”。很簡單的一個邏輯,皇帝要從開礦和收稅來增加自己的小金庫,派的太監個個都是貪婪之徒,收來的錢90%留到自己腰包裡,隻給皇帝10%。這個小頭是微乎其微的,對皇帝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但是把整個明朝經濟元氣傷掉了,得不償失的事情,這就是“制度性腐敗”。

還有魏忠賢的專權也是“制度性腐敗”,所以寫作《重寫晚明史》時我把這一章標題改成“魔幻三傑”。如果僅僅是魏忠賢和客氏勾結起來搞專權,沒有得到天啟皇帝的授權和默認,是搞不起來的,必須是皇帝默認,或者是皇帝重用他,才能夠搞成。這種“制度性腐敗”到了崇禎年間,就是什麽事情都做不好,內憂解決不了,外患也解決不了,兩邊作戰兩邊失敗,原因也在於制度性的腐敗。

這個問題一直到李自成進入北京,為什麽40天就逃了?也是制度性的腐敗造成的,我寫了大量這方面的歷史細節。《重寫晚明史》第五卷,引用了英國思想史家阿克頓“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這句話,來談李自成的失敗。

(本文轉自《第一財經》2019年3月1日報導,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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