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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魯中小村:“女人吃飯不上桌”的老禮兒正失去人心

“如果城裡的媳婦要上桌呢?”我問。

“給她單獨開一席。”老爺爽快地說。

2月1日,大奶奶(居中藍衣右側老嫗)85歲生日,因為客人不多,男女賓客湊了一桌,五次三番禮讓之後,按長幼親疏依次就座。新京報記者王瑞鋒攝

文| 新京報記者王瑞鋒

編輯|胡傑校對|危卓

本文約2781字,閱讀全文約需5分鐘

春節,我回到故鄉於莊——一個山東魯中地區的小村,這裡以“孔孟之鄉、禮儀之邦”著稱,相傳是坐懷不亂的和聖柳下惠故裡,這裡春節還流行著磕頭跪拜大禮,這裡吃飯講究座次分明、尊卑有序——自然,這裡的女人吃飯不上桌。

女人吃飯不上桌,倒不是平常吃飯女人不允許上桌,而是家裡來客人時,男人在堂屋陪客人吃飯喝酒,女人忙活張羅飯菜,只能在偏房小桌吃飯,或等客人散席後吃剩菜,不上正桌一起吃飯,妥帖的說法應該是,“女人吃飯不上席”。

在於莊,生活壓縮成一本薄薄的日歷簿,婚喪嫁娶,生辰滿月,上梁喬遷,構築著農人間的往來人情,也標注著男女老幼分明的次序。

魯中小村:“女人吃飯不上桌”的老禮正在被遺棄。新京報“我們影片”出品

2019年2月1日,農歷臘月二十七,適逢大奶奶(鄉音,這裡指爺爺的嫂子)85歲生日,生日宴席擺在大奶奶的兒子家,即由我的叔叔和嬸子張羅。

以往,起碼15年前,紅白之事,乃是農人們舉全村之力才能完成的大事。東家借條凳,西家借碗筷,事主家提前兩天趕集備菜,夏天,為防腐爛,備好的肉菜放在水桶裡,水桶系在井口保鮮,全村各戶也樂意貢獻出水井,萬一肉腐敗變質,當然捨不得扔,非得用辣椒和鹹鹽才能遮味。

每逢公事,家族長者接管了一切,我家自是老爺(鄉音,即爺爺)主持。我的老爺今年80歲,是於莊紅白理事會會長,掌管著全莊的婚喪大儀。他曾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鄉村幹部,大背頭,中山裝,趙本山樣式的帽子常年扣在頭上,講話時要把中山裝披在肩上,一隻手插腰,一隻手在空中比畫,十分威嚴。

一堂順理成章的宴席是關乎家族顏面的大事,菜肴的豐盛、座次的禮數、勸酒的熱情,盡顯男人們的待客之道。在後廚忙活的女眷們,燒火洗碗刷碟包水餃,哪怕無事也要專門候著。小孩子當然是更不能上桌的,大人給抓一把花生米,一張煎餅卷大肉,平時難得,十分解饞。

“大娘,嬸子,別忙活了,一起吃吧”——儘管客人有禮讓女眷的習俗和環節,女眷們都以忙為由婉拒,以示賢惠。

老爺告訴我,只有結婚和大家族辦壽宴,來了女客,才有專門的女席,家族女眷依照輩分上席陪客,這才有機會上桌吃飯,剛過門的媳婦輩分最低,數年間上不了桌。相較於男人們坐條凳和大八仙桌,女席則是矮凳和小八仙桌,不過只要上席,女人飲酒也是無妨的。

其他時令待客,新女婿認門,新媳婦生孩子,喝上梁酒,或者麥收之後農閑時的來客,女人和孩子幾乎沒有上正桌吃飯的機會。

大奶奶的壽宴在正午12點開席,因為客人不多,男女賓客湊成一桌,五次三番禮讓之後,按長幼親疏依次就座。

以往,作為家裡的男勞力,叔叔待客,陪酒,嬸子炒菜,下水餃,伺候客人,這些操持已經給了她充足的理由,不上桌吃飯。

如今,日子好過了,宴席少有人自家炒菜。隻提前一天打個電話,飯店就準時把飯菜送上門。一桌客人,叔叔定了十二個菜,280元,丸子肘子,雙雞雙魚,是一桌體面的菜肴。

即便是訂菜上門,後廚沒有可忙的,嬸子仍然不上桌吃飯,推辭的理由是,“豆腐坊要磨豆子,忙。”

磨豆子並不急於連一頓飯的工夫都沒有,私下裡,我問嬸子,怎麽不上桌吃飯,“都是客人,我坐下不好看。”她說。

訂菜上門,後廚沒有可忙的,大奶奶的兒媳、我的嬸子以“豆腐坊磨豆子”為由不上桌吃飯。新京報記者王瑞鋒攝

女隨母規,嬸子已經出嫁的親生女兒,雖然是來給奶奶祝壽,也沒有上桌吃飯。

於莊的宴席往往在中午12點開始,兩三點結束。沒吃飯的女眷們不能當著客人面吃飯,待客人離去,女眷收拾狼藉杯盤,女人和孩子才開始吃客人剩下的殘羹冷炙。儘管是客人的剩菜,哪怕如今看來,仍是比家常飯菜要可口的。

兒時,娘領著我忙活一場婚宴,吃客人的剩菜時,一盆雞肉僅剩幾塊,眼疾手快又嘴饞的堂弟,夾一塊雞肉,啃一口吐上唾沫,再夾一塊,啃一口吐上唾沫,這樣的伎倆夾走了所有的雞肉,當時挨一頓揍,至今仍為笑談,亦可見物質拮據時的笑中帶淚。

大概也正因如此,在勉強填飽肚皮的年代,老爺說,講究的客人不會把盤子吃乾淨,多少留一點兒,而在有些地方,還流傳著客人“吃魚不翻身”的習俗,留下另一半魚,給吃剩菜的女人和孩子。

這日下午三點多,大奶奶壽宴上的客人離席散去,嬸子和女兒這才收拾殘局,用燒煤取暖的火爐熱一下剩菜吃飯。不巧爐子無人照看,滅了,屋裡的氣溫零下1攝氏度,半年多沒見的娘倆,一起吃了一頓剩的冷菜。

現在,我成了家族唯一念書走出去的男丁,可以隨男勞力上席,陪酒,不用跟女眷一起吃剩菜,終於有底氣跟老爺談論女人不上桌的陳規舊俗。

“為什麽女的不能上桌?”我問老爺。

“因為過去不寬裕,好東西得緊著客人。”老爺說。

“有沒有覺得男女不平等?”

“自古以來就這樣。”

“宴席上,我奶奶、我娘和嬸子要是上桌了呢?”

“她們保險(肯定)不敢,也不會有這種想法,不信你問她們。”他說。

女隨母規,嬸子不上桌,女兒也來到豆腐坊喂自己三歲多的孩子。不過嬸子希望,等孫女長大後,“她想上桌吃飯就上桌,不想上桌就不上桌,不吃剩菜剩飯”。新京報記者王瑞鋒攝

可能,只有一個例外。

作為耕讀走出去的男丁,老爺希望我能討一個工業戶口(城市)的媳婦。

“如果城裡的媳婦要上桌呢?”我問。

“給她單獨開一席。”老爺爽快地說。

這裡的民間文化認為,有階層地位的女人,是被視為無性別的,或者是可以跟男人平起平坐的。

或許,傳宗接代和墨守成規之間,這個老農民需要一個妥協。

客人走後,嬸子打算用燒煤取暖的火爐熱一下剩菜吃飯。不巧爐子滅了,半年多沒見的娘兒倆,一起吃了一頓冷菜。新京報記者王瑞鋒攝

大約19年前,我的爺(鄉音,即爸爸)覺得我不一定能考上大學,未雨綢繆給我蓋婚房。喝上梁酒的那一天,爺讓我一起跪拜薑子牙之類的神仙,祈求上梁大吉,娘照例在廚房忙活,給蓋房的男勞力們張羅一桌好菜。

其時我才是一個初中生,不過歷經思想洗禮,我學著課本裡那些英雄人物,勇敢地站在神仙牌位前,大聲斥責磕頭拜神是封建禮教。

作為一個晚輩,在於莊,這稱得上是大逆不道。我爺顏面盡失,他甚至氣得從房頂上跳下來,用拳腳平息了少年的忤逆。

饑餓時的記憶就像身體上的一道疤痕,清晰無比,何況還挨了一頓揍,疤痕上撒了鹽。男勞力們喝完上梁酒散去,娘帶著我吃剩菜,她用筷子撥拉著盤裡的菜湯抱怨,“下力的真能吃,一點兒好東西都沒剩下。”這段話記憶猶新。

十多年來,我一直佯裝一個文化人,試圖從莊裡尋找出一個勇敢的女人或男人,像當時的懵懂少年,帶領大家反叛女人不上桌這些陳規舊俗。

春節磕頭拜年,我尋遍於莊,始終沒能找到我希望出現的那個反叛者,卻發現反叛正在每個人的心裡默默萌生。

“現在比以前寬裕了,家族老人過生日,女人小孩都算進去,多訂兩桌菜,男人女人都能坐一起。”老爺說,女人不上桌因為是老舊風俗,政府、村委和紅白理事會沒有專門的規定,但這五六年以來,家家戶戶有錢了,女人不上桌的舊俗開始發生變化,“以前誰家女人上桌笑話誰,現在誰家新媳婦不上桌笑話誰,男人吃飯女人看著,確實不是那麽回事。”

2月7日,一位在鎮上當長官的幹部跟我說,女人不上桌的傳統必然是陋習,目前並無專門的政策約束,但隨著農民生活水準的提高,陋習將逐步消退。

幾名留在縣城家鄉的女同學也告訴我,如今家裡的讀書人越來越多,年輕人參與到家族事務,女人不上桌的老禮兒失去了人心,“可能只有老輩人還講究。”

這片土地上任勞任怨的女人們,陳規舊俗就像撒種的麥子地,偶爾也長出自由的蒲公英。嬸子希望,無拘無束的生活在她三歲的外孫女身上生根發芽,“她想上桌吃飯就上桌,不想上桌就不上桌,絕不吃剩菜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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