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月 23 日晚，南京市警察局宣布告破一起陳年舊案。28 年前奸殺原南京醫學院（現南京醫科大學）女大學生林某的嫌疑人麻某某被找到。
1992 年 3 月 24 日，女大學生林某在教學樓晚自修時遇害，之後她的屍體被藏進了下水道。這起發生在大學裡的凶殺案引起輿論嘩然。如同大多數離奇的懸案一樣，它曾吸引很多人自發地去天涯、微博、知乎上討論線索，猜測凶手身份，直到 28 年後懸案終於告破。
南京市警察局發布的警方通報並沒有公開破案的具體手段，也沒有透露更多細節。24 日，網絡上流傳的一張微信截圖稱，“林某的師兄把死者體內精液的 DNA 樣本搞到手，分散各地的師兄師妹，做男方 Y 染色體的檢驗，找到了嫌犯的舅舅，從而推斷出嫌犯本人。”後來南京警方回應稱，此說法為謠言。
雖然“師兄找舅舅”的故事不是真的，但《現代快報》記者引用“可靠消息來源”稱，警方確實是通過 DNA 手段取得了案件突破。《央視新聞》稱，警方通過 DNA 信息比對，確認了麻某某為犯罪嫌疑人。
DNA 分析技術正在幫助警方找到越來越多懸案背後深藏人海的嫌疑人。比如逃逸 28 年，曾殺害 11 名女性的“白銀案”凶手高承勇；逃逸 22 年，殺害一家四口的作協主席劉永彪；逃逸 40 年，殺害 12 人、強姦 40 餘人的金州殺手 Joseph James DeAngelo；逃逸 33 年，奸殺 10 名女性的韓國電影《殺人回憶》原型人物等等。
過去幾年裡，DNA 分析技術已經解開了許多世界一流偵探都難以攻克的懸案。但關於這項技術本身，仍然有許多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為什麽 DNA 技術直到近幾年才頻破大案？
距離萊斯特大學的亞歷克·傑弗瑞斯發現每個人擁有獨一無二的 DNA 信息已經過去了 36 年，比白銀案凶手高承勇犯下的第一樁命案還要早 8 年。
金球獎最佳劇情片《三塊廣告牌》裡有一個情節，在女孩被奸殺後，警方從受害者遺體中獲得了凶手的 DNA 信息，但是仍然找不到嫌疑人。因為在他們現有的記錄中，沒有人的 DNA 信息與之相符。
《三塊廣告牌》電影截圖
近幾年 DNA 技術破獲的所有懸案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警方早在幾十年前就掌握了嫌犯的 DNA 信息，但找不到與之匹配的人。而如今這些嫌犯之所以在今天浮出水面，要歸功於 DNA 信息數據庫的完善。
2018 年 4 月，72 歲的金州殺手迪安傑羅落網。警方之所以能夠讓存儲多年的嫌疑人 DNA 信息派上用場，靠的是一個名為 GEDmatch 的免費開源網站。
這個網站建立的初衷是幫用戶尋找失散的親人。它允許用戶上傳 DNA 資料，擁有將近 100 萬用戶， 65 萬份基因資料，且執法人員不需要法院命令就可以訪問。
金州殺手肖像畫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調查人員在 GEDmatch 上傳了凶手的 DNA 信息，找到了與凶手有關的家族樹，於是很快就找到了過去 40 年懸賞重金都找不到的迪安傑羅。他們設法從迪安傑羅扔掉的物品中提取出他的 DNA ，在分析後確認，金州殺手就是他本人。
如果沒有 GEDmatch，警方要從成千上萬的人中找到迪安傑羅幾乎是不可能的。
比如逃逸 30 年後在 2005 年被捕的“BTK 連環殺手”丹尼斯·林恩·拉德。他之所以能夠成為被 DNA 信息定罪的第一人，完全是因為已經 60 歲的他寄軟盤給警察發挑釁信息，卻不知道每一張軟盤都可以追溯到主人。DNA 檢測在當時只是輔助了警方把拉德的罪名做實而已。
如同警長藍德維爾所說
，“如果他能夠退出江湖，並且把嘴閉上，那我們永遠都找不到他。”
但短短 15 年之後，就已經不是閉嘴保平安的時代了。即便凶手慎之又慎，DNA 信息之間的關聯性也能讓警察順藤摸瓜找到目標。
迪安傑羅從未去任何網站上公開過自己的 DNA 信息，高承勇也一樣。但是他們防不住自己的遠親或主動或被動地被采集 DNA 信息，然後這些信息又被警方輕鬆獲得。根據家族成員 DNA 之間的相關性，要想找到他們本人並不是什麽難事。
不光是迪安傑羅，這個免費的家譜網站 GEDmatch 還幫美國警方抓了另外十幾個懸案逃犯。而原本最耗時費力的前期偵查環節被簡化為了“製作 DNA 檔案——上傳——匹配”這麽簡單的操作。
用 DNA 分析斷案真的是萬無一失的嗎？
2018 年 8 月，紐約州法院推翻了邁爾·赫斯考維克（Mayer Herskovic）的有罪判決，稱根本沒有足夠的證據能夠定罪或起訴他。
法官在裁決中指出
，檢察官此前判斷赫斯考維克有罪的 DNA 證據“不足以令人信服”。
什麽樣的 DNA 證據會“不足以令人信服”？
2013 年 12 月，黑人學生塔傑·帕特森在紐約布魯克林的威廉斯堡地區遭到一群哈西德派（Hasidic，猶太教的一個分支）教徒的毆打。警方檢測了帕特森的一隻黑色 Air Jordan 球鞋，並在鞋後跟上發現了一些東西。
他們在鞋跟上得到了 97.9 微微克（1 微微克等於1 克的一兆分之一）的 DNA，而這些 DNA 至少來自兩個人。
樣本中的一部分 DNA 屬於受害者帕特森，剩餘部分的 DNA 屬於邁爾·赫斯考維克（Mayer Herskovic）的可能性是剩餘部分的 DNA 不屬於邁爾·赫斯考維克可能性的 133 倍。赫斯考維克因此被送上了法庭。
2017 年 3 月，法官判決赫斯考維克入獄服刑四年，罪名是團夥襲擊罪。
除了這一點 DNA，警方沒有其他任何實物證據能證明赫斯考維克與襲擊案有任何關聯。受害者因為右眼被打瞎，所以並沒有看到赫斯考維克。赫斯考維克本人沒有任何前科，他自始至終拒不認罪，且當庭質疑 DNA 檢測的可信度。
在過去的十年裡，警方對 DNA 分析技術的依賴度和信任度突飛猛進。一開始，他們檢測的對象還只是體液，比如精液、血液和唾液。但隨後樣本範圍被擴大，槍支、鈔票、方向盤、甚至鞋跟上的一點點 DNA 都被送進實驗室，並作為定罪的依據。但是這樣做真的沒問題嗎？
擁有遺傳學和分子生物學雙碩士學位的加州律師比卡·巴羅（Bicka Barlow）在接受《紐約時報》採訪時說：“實驗室的分析人員讓人們覺得 DNA 的分析過程是一個完全客觀的過程。但我可以百分百確定，很多因為 DNA 證據而被定罪入獄的人其實是清白的。”
DNA 分析技術是可靠的，但前提是送來實驗室的樣本也要是可靠的。然而在刑偵中，警方獲得的 DNA 往往並不是精液或血液這樣非常純粹的證據。而是如同赫斯考維克所說的那樣，“牛奶、橙汁和水的混合物，既不是牛奶也不是橙汁。”
當樣本並不可靠，而 DNA 分析技術又被看作破案的唯一出口時，失誤就會出現。更可怕的是，在 DNA 技術被“神化”後，針對實驗結果提出的質疑聲就會顯得格外荒唐。
美國司法界有一套常用的法醫統計工具，名為 FST。這套系統能分析混合樣本中的 DNA 總量、涉及個體的數量、可能缺失或者受汙染的 DNA 信息量以及每一段 DNA 在不同種族中出現的頻率。它會用一個百分比數字告訴執法者和司法者，被告人 DNA 出現在混合樣本中的可能性有多大。
赫斯考維克的那個“133 倍”的數據，就來自於 FST。
但 FST 的公式是什麽？代碼是怎麽寫的？沒有人知道。雖然被告方的專家多次想要獲得 FST 軟體所使用的代碼，但均遭到了 FST 創作團隊的拒絕，理由是需要“保護專利和版權”。
赫斯考維克庭審之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質疑 FST 作為司法工具的可靠性。
雖然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更好的選擇，但 2018 年法院對赫斯考維克做出的無罪判決至少說明了人們對 DNA 分析技術仍保留著嚴肅思考。
在涉及到司法公正時，我們應該讓出自己的隱私嗎？
在幫助警方抓住金州殺手之後，家譜網站 GEDmatch 陷入了輿論風暴之中。
它的兩位創始人——82 歲的柯蒂斯·羅傑斯（Curtis Rogers）和 69 歲的約翰·奧爾森（John Olson）大為驚訝。他們根本不知道警方使用了網站，甚至不知道金州殺手是誰，直到自己在電視上看到了新聞。
羅傑斯的感受從最初的憤怒逐漸變為平和。他很生氣警方未經同意擅自使用網站，也擔心網站被認為洩露了用戶隱私，遭到謾罵。但他逐漸發現，還是讚揚的聲音更多。在迪安傑洛被捕後不久，網站接到了 5000 次新的檔案上傳，創造了每日最高紀錄。
很明顯，當涉及到司法公正時，大眾對於個人隱私就變得沒那麽敏感了。即便 DNA 數據是非常重要的生命數據，而且可能會影響到你全家人的生活。
消費級基因檢測產品的普及使我們加速滑向透明時代。吐一口口水就能知道你的 DNA 數據，這一技術變得既性感又危險。
23andMe 公司的基因檢測盒子
2019 年，美國消費者基因檢測公司FamilyTreeDNA證實，該公司已授權聯邦調查機構（FBI）訪問其近 200 萬份遺傳基因數據。這一決策意味著執法機構的調查人員將可以獲得與數億人有關的基因信息。
同年，麻省理工學院的數據表明，已經有超過 2600 萬美國人（比澳大利亞全國人口更多）與四家主要的基因數據庫之一共享了他們的 DNA 數據。這使研究人員幾乎可以推斷所有美國人的數據。
按照這種趨勢，這些 DNA 檢測公司將在兩年內容納超過 1 億人（約佔美國人口的三分之一）的遺傳信息。
中國的基因檢測行業也初具規模。鯨準數據統計，在中國 259 家提供基因檢測服務的公司中，有 118 家公司提供科研級基因檢測服務，126 家公司提供臨床級基因檢測服務，113 家公司提供消費級基因檢測服務。
《2019年中國基因檢測行業市場現狀及發展趨勢分析》報告顯示，在中國，2017 年參與消費級基因檢測並擁有自身數據的個人用戶總量約為 30 萬人。
目前，中國消費級基因檢測服務的人口滲透率是 0.03%。報告預測，未來 5 年這一數字會達到 3.5%，也就是說在 2022 年，中國將有 5000 萬人擁有自己的基因組數據。
當人類的 DNA 信息像身份證信息一樣可以被展示、被查證、被紀錄時，當通過幾個人的數據就可以推斷出全族人的 DNA 時，我們迎來的是一個不再有罪犯的世界，還是一個更危險的未來？
題圖來源：visualhu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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