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有一的藝術與“現代性”

20世紀80年代初，井上有一的藝術來到了中國。自此，對現當代的中國書法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並持續至今。

井上有一 攝影：伊藤時男

如果把井上有一的藝術完全看成“書法”，似乎又與中國的“書法”傳統有些離經叛道；如果是當成所謂的“現代書法”，又好像有了“古代書法”必然發展成“現代書法”的邏輯關係。實際上，井上之書與中國書法的傳統既有一致的價值追求，也有相反的價值取向，所以當成“現代書法”也不妥。或按歐洲“現代主義”繪畫的語境，把井上的“書法”當成“現代主義”的繪畫看，似乎還比較對路。在西方文化的語境裡，井上的藝術實際上還是更多地被看成“書法”的意義——只是被視為具有“現代主義”藝術審美的“書法”。

前身相馬方九皋（甲骨文） 1952年

井上有一的書法，雖有界定之難，然有獨到之處。他的藝術對古代文化而言是震撼，對現代文化而言是波瀾。他的藝術是歐洲現代主義繪畫大潮中的一葉扁舟，又在書法的歷史長河裡標誌了一個明顯的裡程。六十年過去了，當震撼揚起的塵埃落定，他的藝術光芒才愈加清晰。

有一在“1955年還有現在”展會上致辭

2011年8月，承蒙海上雅臣先生的信任和應允，我籌劃的“井上有一書法展”在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舉行。在展覽和畫冊的序言中，我說：“中國書法東傳日本數千年，最具有革命性貢獻者唯井上有一。” “而且，井上有一的書法對中國書法傳統而言，也同樣是一次‘現代性’革命。”

啊！橫川國民學校1978年群馬縣立近代美術館藏

在我看來，如果不提“現代性”，不提歐洲現代主義繪畫的歷史背景，不提中國書法傳統，就基本上無從認定井上有一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那麽，也難以說明他的藝術對世界藝術史的重要貢獻，難以說明他的“書法”與中國傳統書法在今天的“現代性”意義。

心 1985年

但是，主張後現代學說的利奧塔則言，“現代性”不過是一個短命的過程。的確，從事實來看，歐洲現代主義繪畫在20世紀50年代已近尾聲，雖然80年代開始又在中國風風火火了二十年。然而“青山遮不住”，21世紀到了，所謂的“當代藝術”更加快了“現代主義”繪畫在中國的冷落，“現代”和“現代性”等也終究成了昨日黃花。

井上有一（32歲）

利奧塔所言可能不錯。學術研究意義上的“現代性”也可能早已完成。但“現代性”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動搖仍然在中國持續。甚至可以說，中國傳統文化或者說中國古代文化的“現代性重建”才剛剛開始。當然，這種“現代性”，有可能並不完全是西方文化定義上的“現代性”。

貧 1972年

因為在中國走向現代的過程中，“現代性”有可能包含前現代、後現代等一系列的文化現象和文化轉變。此外，我們還漸漸覺悟到在中國古代文化當中，有很多的文化元素可能就是今天所言的“現代性”。例如秦王能掃平六國，就有車騎之功，而車騎之行必有“高速”之“公路”。最後有了“車同軌”，有了秦漢社會制度的大一統。這與我們今天所言的“現代”或“現代性”有沒有關係呢？

所以，美國的福山提示中國學人不要總在歐美“現代性”文化的圈套中掙扎，我們應該有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當中“現代性”的眼神。

正在寫“骨”的有一（北海道舉行的研究會1959年）

事實上，中國書法繪畫等曾對歐洲現代繪畫的興起，具有作為“現代性”火種的意義。甚至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是對中國書法等藝術當中，所具有的抽象性表現和結構性圖示，作了“現代性”闡釋和發揮。當然，這並不妨礙歐洲的“現代繪畫”仍然主要還是歐洲文化的內容，作為歐洲文化的“現代”存在。

自畫像1981年

因此，假如要研究井上有一的藝術，不僅要必須聯繫歐洲的“現代繪畫”，還要必須聯繫中國書法在過去與當下社會的意義，才能發現中國古代藝術當中的“現代性”意義，才好觀察對歐洲現代繪畫的意義和啟發。中國傳統繪畫和歐洲現代繪畫是井上有一腳踩的“兩隻船”。或者說井上乘中國古代書法之舟，搖歐洲現代繪畫之槳，行進在“現代性”的大河中，並以其精湛的溝通能力和遊刃有余的駕馭，讓古老的書法綻放出“現代性”的青春。我認為這是井上有一的高明，也是中國書法本質的高明。他讓我們看到了，兩千多年前就十分成熟的中國書法，與歐洲現代繪畫所追求的精神性表現不謀而合。也讓我們開悟，不要用“現代性”的傲慢打量“古代”。

有一《貧》展會場（法蘭克福錫恩美術館1995年）

那麽井上有一就不是歐洲現代繪畫的門徒，也不是中國書法的反叛。但他的藝術既與中國書法一脈相承，又對歐洲現代繪畫當中東方精神的“現代性”參透至深。因而與中國傳統書法合規，與歐洲現代主義繪畫一致。

感歎符系列作品 1983年

原因很清楚：歐洲文化的“現代性”有中國文化的傳統精神；而中國文化傳統當中，也有可能蘊藏歐洲所謂的“現代性”。或還可以這樣認為，如果中國書法曾作為歐洲“現代繪畫”的啟發之一，就說明了昨天的“古老”，實則是今天“現代性”的先兆。就像畢加索的現代，實際閃爍著非洲原始藝術的光芒。當然，我並不想在這種認識上陶醉和停留，只想追問歐洲文化的現代性，是否也可以形成對中國傳統文化重建的“現代性”回饋？

《貧》與貧龕（海上雅臣輕井澤的山居1973年）現藏京都國立近代美術館

之所以追溯和追究這個問題，是因為要觀察井上有一的藝術，研究井上有一的書法，就必須理清這一層文化關係，就必須理清中歐與日本縱橫交錯的文化脈絡。然後才能說明井上的藝術儘管源發自中國古代書法，啟發自歐洲現代繪畫，但井上有一最終仍然以自身的文化立場，自己的生命性格，以其變化的姿態，嶄新的面貌，強大的精神，構建了屬於井上有一藝術的金字塔。

屬 1966年

所以，井上有一的藝術，除了作為一個藝術家的偉大和過人之外，實際上還創作了一個文化標本——一個有關傳統文化“現代性”重建的文化標本。既表示了東西文化的現代衝撞，又表示了古今藝術的穿越融合。這便是井上有一藝術的重要價值，其研究的根本意義和現實作用的落點，在於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現代性”重建。

作品E 1955年

如果可以這樣研究問題，我們就不能忽略日本曾經的“現代書法”現象。

“現代書法”的提法在日本出現很合適。

對日本而言，漢字書法來自中國的文化傳統，換句話說漢字書法是借來的。因此，隨著歐洲現代繪畫的興盛與影響，對應於過去的書法傳統，創造並提出具日本文化特徵和時代特徵的“現代書法”則順理成章。尤其是日本明治維新之後，其國策是脫亞入歐。接受歐洲文化不僅時間較早，而且影響廣泛。所以，歐洲現代繪畫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日本，已形成主導性的審美趣味。那麽，過去延續的“傳統書法”必然受到衝擊，也必然發展演變出了“現代書法”的潮流，其邏輯關係簡單明了。故現代書法在日本持續有年，且人數眾多，作品也各有千秋。但最終唯井上有一脫穎而出，登峰造極，成為這一潮流的標誌性存在。如果由此認為井上有一的藝術是“現代書法”，也就名正言順。

正在書寫“上”的有一——NHK教育頻道“心靈的時代”1984年

為什麽是井上有一？

簡單地講，就是當大家都向歐洲現代藝術看齊學習的時候，井上有一能堅守並準確、完整地把握住了中國傳統書法中所強調、所要求的用筆技巧，以及毛筆在運行過程中形成的“力”和“氣”，還有點劃形態和字形空間結構所要求的視覺精準。這是中國書法的三要素，是書法的命門，由此構成中國書法精神性表現的純粹。井上有一對此理解得十分清楚，掌握也十分嫻熟，使用更得心應手，而且他清楚地知道歐洲現代繪畫要求和注重的所謂表現性，主要在於力量強度，其次在於視覺精準。因此，他能用雷霆萬鈞之力，造成排山倒海之勢，形成強大的視覺衝擊波——“氣吞萬裡如虎”。其作品以強烈的黑白兩極的對比和飽和，撲向你的眼睛，砸向你的靈魂。這是一種竭盡生命力的揮舞。他能把人的生命力以一種最大力量的收緊和凝聚，轉而爆發成身心俱力的傾瀉。同時又心細如發，保留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白點，就是提供一個巨大的空間，讓你穿透厚重和紛亂，去匯合廣大的無邊無岸……

有一的工作室攝影：松永學1986年6月15日

一個人要產生和具備這種狀態，如果沒有飽滿頑強的體量不能力行，如果沒有置肉身生命於不顧的精神瘋狂，也不可能形成。如果沒有對東方古代和西方現代的文化穿透，也不可能覺知。所以，井上可以超越同時代的好多人，超越“現代書法”的潮流，拔地而起，遺世獨立。這就是井上有一的過人之處，當然也蘊含有強烈的悲劇精神。因之，井上有一的藝術還同時具有反思的力量，歷久而彌新。

不思議B 1956年

學者景凱旋曾評說索爾仁尼琴的作品“充滿悲愴與沉重。句式斬釘截鐵，桀驁不馴，如同將一根鐵釺狠狠砸進岩石層裡”。借這種評價，用來形容井上有一的書法運筆和力量，我以為再適合不過。此外，井上有一和他的藝術亦是一塊巨大的岩石，也同樣需要一根鐵釺狠狠砸進，才能獲得深層的認知。否則，他的深刻也只能被廉價而普遍的讚美所日漸腐蝕。

京都國立近代美術館舉辦的“巨匠井上有一展”1989年

井上有一既能把握現代主義的審美走向，又能跳出現代繪畫當中濃厚的歐洲文化意味的定式。同時又把恪守傳統漢字書法的經典要求，轉變成具有現代性意味的審美情趣。魔幻三俠。此乃研究井上有一藝術最具價值、最具意義的地方。

二十一世紀的井上有一，曾向八世紀的中國賢者表示了膜拜——“顏真卿是一條大河 ”。今天，井上有一也成為歷史，他留給我們的背影也開始顯影出一個高大的輪廓。

因為歷史總是很長、很長，所以只有在等待中，一個真正偉大的輪廓才會日漸清晰。

中國第一次舉辦井上有一作品展 1995年 天津

本文系廣州美術學院教授王見為《井上有一——書法是萬人的藝術》（商務印書館，2018年）所撰寫的序。

作者簡介：王見，廣州美術學院教授、研究生導師、書法篆刻研究室主任、書法研究所所長，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原館長。四十年精研治印、書法與繪畫，聲名在遠，自1980年起多次在北京、廣州、上海及日本、法國、巴黎等地舉辦個人展覽和聯展，作品被中外藝術機構和個人廣泛收藏。出版有《王見書法》《悟道》《隨遇而刻》《舊瓶新酒》等個人作品集。

《棟方志功——美術與人生》《八木一夫——現代陶藝》《井上有一——書法是萬人的藝術》榮獲：

2019年第98屆紐約ADC國際設計大獎（書籍類）金方塊獎

2019年美國印製最高獎項“班尼金獎”

2019年香港設計師協會環球設計大獎銀獎

2019年OneShow（美國）國際創意獎銅獎

2019年D&AD書籍設計類石墨鉛筆獎

2018年中國“最美的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