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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建設的道、理、路

地點:上海崇明仙橋村設計豐收大棚民宿“田埂”大廳
時間:2015年7月20日下午
 
 
鄉土底色與“女性角色”
 
    高明:何老師您好!感謝您來參加我們的“熱風青年成長營”,向我們的營員介紹了弘農書院的鄉建理念與發展情況。我們知道,您是鄉村建設的老志願者了,從2003年開始就致力於鄉村建設事業,但您與鄉村的緣分並不是2003年才開始的。您出身農村,兒時在靈寶家鄉的成長經歷對您走上鄉建之路有什麽樣的影響?您作為鄉建人的角色和您作為女性的角色之間,又有怎樣的聯繫?
    何慧麗:我出生在1971年底,母親三十八歲時才生的我,排行第五(兩哥哥兩姐姐,其中一小哥五歲夭折)。那時候提倡男女平等,農村婦女地位提高了。小時候沒有人特意說你是個女孩子,你要注意點什麽。童年時代的我身體瘦弱,老是沒勁兒,跟著家人上地乾活時,比如,我父親、母親、姐姐都在非常辛苦地摘棉花,我卻隻摘一會兒了就攀到地頭邊的柿樹上玩耍。小時候一群小孩在一起,上樹、捉迷藏、摘野杏、抓知了……1980年代初,村裡農活主要靠耕牛,幾乎所有的男孩女孩都要放牛,我也要在放學後、假期裡,每天到山腳下、山坡上去放牛。
農村生活給了我豐富的體驗。小時候全村沒有電,最大的好處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般是晚上八九點就睡,一大早就醒了。因為沒有現代的聲光電,春夏秋冬的自然景色之美我都體驗過。
每每吃完晚飯後,天黑了,同齡的孩子們就開始捉迷藏了,全村到處都是捉迷藏的地兒。如果說我似乎還有點長官力,就是那時候培養的,那時候捉迷藏,我會幫大家物色藏的地方和辦法,比如爬到樹上,或者遊擊藏法,等等。我適合行動可能源於此吧。行動沒那麽多假設,想乾的話,結合著具體條件去幹就行了,行動不是個坐而論道的活,是一個“玩”在當下的活兒。
    暑夏之夜,一家人睡到平房頂上,半夜裡星星滿天,流星很大、很亮,劃過天際的夜景,還有晚上的狗叫、雞叫、貓叫,以及各種蟲子的鳴叫,我都記憶猶新。至於孟春時節的草長鶯飛、樹花遍野,深秋季節的月行長空、紅葉鋪地,寒冬臘月時的大雪封門、迎春怒放,這些自然大景,使我從小就對大自然的天地四季運行心存敬畏之感。
小時候的經歷,還讓我對家禽家畜及其他動物有著豐富的感情。
1980年代初,為了發家致富,我哥哥買過幾次小雞來家裡讓我媽媽和嫂子養,一養就至少一百隻。平時雞會有病死的、被雨水淹死的,不注意被人踩死的,一般一欄雞的成活率只會有百分之三十。人們說“雞命雞命”,就是隨時都有可能沒了的命。比如,小孩子不小心踩到腳下,一抬腳,小雞一骨碌,就嗚呼了。只要死一隻雞,我就哭啊;只要丟了幾隻雞,我就會到附近的茅廁、坑裡去找它們,至少找到屍體才安心。一個小孩子的少年時代,正是培養感情的時候,這些雞的命運都令我傷感不已。
    我家曾養過一頭“愛乾淨的豬”,它很靈通。當時豬圈在爺爺的窯洞前面,豬每天兩頓食,每次都要經過長長的東巷道,路過十餘戶人家,再來到村中間的我家裡吃食,然後,再回到窩裡去。每天,我爺爺只要把豬圈口一開,它就搖搖擺擺地穿過街道,到我家吃食,然後,就自覺地原路返回去了。這頭豬吃飯在很遠的地兒,睡覺有一片乾淨地兒,拉屎撒尿在豬圈的一個固定的地方。它養成了乾淨和在村子裡運動的習慣,我把它叫“愛乾淨的豬”。這頭豬通了“人性”,一天兩頓飯,按時按點,很懂事的。年底的時候,要殺它了,在村中間搭建一口大鍋,鍋裡燒著滾燙的水,我父親照常去開了圈口,喊它出來。它似乎嗅出了什麽,不願意出來,在路上死活不願意向前走,它已經感覺到死期來臨了。這頭豬被殺了後,我們一家人惦記了很長時間。
    關於牛的故事,也是我最受啟發的記憶。我家有頭通人性的牛。我因經常在放學後幫家裡放牛,與那頭十餘年的老黃牛有深厚的感情。當時全村有幾十頭牛,大都通過山溝到山坡上去吃草。那時候那些牛經常有頂牛、打架的事,我家的牛從來不參與。我平時與它對話的方式,就是在它吃草的時候,去扣它頭上的旋兒,每當這時,它就會停止一切動作,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待暮色降臨,一群牛總要一個挨一個地沿著山谷走回村裡去,我會告訴我家的牛,請你越過其他的牛,走在群牛的最前面去!它肯定會排除一切阻撓,與牛們一一競跑,跑到最前面去。我還親耳聽過“肺氣炸的牛”的故事。有一年,我大娘家的母牛生了頭小牛。那年春節前夕,那頭小牛被別有用心的人抓住了,用繩子捆綁到田野裡的一棵柿樹上,小牛晚上想媽媽,就嚎叫啊,號哭啊……第二天大娘到處找牛,找到那兒時,牛已經死了。大娘氣得從村頭罵到村尾……罵過之後,她依然找到我父親,說你把它殺一殺,給周圍鄰居分一分、送一送牛肉吧,都是鄉裡鄉親的。大春節的,父親就在門房那兒分解牛。令他吃驚的是:等他把牛肚子一割開時,發現,這頭小牛的肺給氣爛了、氣炸了,氣絕而死。牛是有喜怒哀樂的。
    一到秋冬,我們村子裡的青壯男人都去山上割蒿草,他們割著割著,碰到蒿草裡小野兔子的窩。他們把野兔子父母嚇跑了以後,就把小野兔子拿給家裡的孩子玩。有次父親拿回來四隻小野兔子,我開始很高興,就拿水給它們喝,拿饃給它們吃,小兔子嚇得渾身打顫,哪裡有心情去喝、去吃?我就那個哭啊,我不能看著它們死在我手裡,父親就只好把小兔子送給別人。我從小就有點悲天憫人,對動物、對自然有天然的愛心,這個底子還是有的。
愛乾淨的豬、爭上遊的牛、肺氣炸了的牛、受驚的小兔子……這些體驗滋潤了我的童年。這樣的經歷,對做一名女性而言,可能會有點幫助吧。
    五年級之前我就覺得要到城裡去,不能在村裡生活一輩子,村裡太窮了,我可以沒吃沒穿,但我必須要專心致志、發奮讀書,努力學習第一,因為只有這樣才有逃出農村的希望。我父親很老實,我媽就是很能乾的婦女,我身上有我父親的忠厚,也有我媽很能乾的成分。
    我一直覺得我不是一個成功的女性典型。我小時候,沒受過那麽多關於女性身份的教化。初中之前我都沒有好衣服穿。考上靈寶一高的那年夏天,拿著父親賣石頭的錢,母親給我買了一塊布料,讓村裡的一個巧媳婦幫做了一件衣服。那時,基本上是夏天一身衣服,穿得很髒了隨便換一件衣服,星期六回去趕快洗,因為走時要曬幹了再穿上去上學。我到高中的時候,因為家族裡有事,和一個出嫁了的稍富有的堂姐住在一起,她問我,慧麗啊,你看你穿的這樣,就是一個山裡娃的樣子,學校裡沒人笑話你嗎?我因為身心發育遲,再則一心在學習上,也不知道十七八歲的女孩要打扮得漂亮而得體。那天晚上,她把我問得莫名其妙。
我二十四歲談男朋友,二十五歲一起到北京工作,然後結婚生小孩,公公婆婆跟我到北京,我一直有一個溫馨的主乾家庭。從這點上講我的坤命還相對順利。結婚以後,我婆婆給了我一共三千塊錢的一副耳環,但我隻帶了一陣子。因為後來生養孩子了,孩子總是要抓過來抓過去的,怕傷著了。我從來沒有描過眉,直到現在還有人嘮叨,說何慧麗你要注意個人細節,要性情柔和一些,事情和工作不就會更順當了嗎?
 
知識的源頭與知識分子安身立命之處
 
    高明:鄉村的成長經歷給您奠定了鄉土的底色,我感到,您的知識積累非常豐富,表達中有很多值得回味和延伸的太空,並不拘泥於書本的那些既定的理論結構,處處散發出鄉村經驗的靈氣和活氣。大約十年前,由上海師范大學薛毅老師編纂的《鄉土中國和文化研究》這本書收錄了您的一篇文章:《我在蘭考的鄉村建設實驗》。在那篇文章裡,您提到自己在求學階段中,在聽老師們的講座時,您感覺到講者在理論方面說得很漂亮,但有脫離實際的感覺。這個感觸讓您覺得這樣的學問是有問題的,您想做更實在、更實際的學問,您是怎樣選擇自己的學術路線的呢?
何慧麗:我小時候,無論是上到小秦嶺的娘娘山上挖小蒜,還是摘野杏子、玩耍,都有機會做些探索性的事情,比如,你上到了娘娘山,迷路了,那你只能從沒有路的地方走下來;再如,你想吃懸崖邊上一株大柿樹上的柿子,怎麽辦?這些日常中的探索經驗,都是我以後做事的原初經驗。
    在北大讀博士聽課時,感到那些老師都講得很好,以畢生的學術閱歷講給你很多知識和道理,當大部分學生試圖去理解老師教的知識體系時,我卻坐在下面總想弄清楚一個問題:讓老師讚許的學生,到底如何當?
    老師和學生到底是什麽樣的關係?學生和老師的距離是非常大的,學生千萬不要以為把老師的話記住了,就是老師的好學生。能在北大任教的老師,每每講課時,就像各路神仙過招數,你隻記住了他的知識理論體系,那只是你當他學生的第一步。只有你也是神仙,哪怕是只有一點點反思精神的小毛仙,你和他過招、去接茬、去汲取他產生知識話語的精神或者機制性的東西,你才能和老師形成一種真正的有機構聯。當然,記住老師的話,會有照葫蘆畫瓢的功效。許多學生誤以為,老師一輩子的精華被我聽到了,其實根本不是。因為精華部分是聽不到的,只能日積月累地生成。凡是真正欣賞老師風采的,學生可以沿著老師曾走的路,繼續走下去——是去跟著老師走,不是跟著老師聽。真正的好老師,會給學生養料,以學生志向為本,讓學生結出自己的果實去。正如孫悟空的司機,把他訓練好之後一腳踢出去,讓他走他的路去。那時候我發現無論如何不能成為老師的那個樣子,只能去立一個腳踏實地的志向,去基層參乎一些事去,找到社會中一些事件發生發展的第一話語權。你要真是老師的好學生,你就走你自己的路去。荀子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裡的“青”,是一種屬於學生的新東西。齊白石有句話,“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高明:學習前輩精神性的、機制性的東西,順著您自己想做的,就去做了,摸索出自己的路線來。您到基層參與那些鄉建事情的動力,到底是什麽呢?知識分子的本位感,在哪兒能找著呢?
    何慧麗:潘家恩以前在主持一些鄉建年輕人的培訓時,每每介紹我時,總會說我有個奇特的經歷,其實以前的那些經歷,沒覺得奇特在哪兒。只是在職讀博士期間有個掛職的機會,順著掛職的機會在鄉下策劃、參與了一些事情。經歷了一些事,這些事生成了一些經驗性想法,所謂有了第一發言權,於是便有了說話和寫文章的自信和自覺意識。
2003年我就到基層掛職去了,我想看看基層是怎麽回事,這促使我到基層去溜達一回。從2003年掛職副縣長,一直到2013年掛職縣委常委、市長助理結束,掛職期間,為什麽要參與那些事呢?其動力是什麽呢?有人說,那些事那麽難做,你為什麽要做呢?
    答案是:我一直想找到那種真正屬於知識分子的安身立命的那個位置、那種感覺!這話絕不是大話。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這種感覺最初多次有過,但最真切的體會,是在河北定縣的晏陽初鄉建學院裡的一次座談會上找到的。
記得2003年7月學院成立之後,有一次,鄉建學院搞培訓,我去了。當時舉辦一個座談會,是大家圍坐一個圓圈,有農民、打工者、幹部,還有在基層從事經營的小生意人。每種人輪到自己了,都談了自己親自經歷的一些事,有反映自身遭遇的、有反映社會問題的、有談自己的人生閱歷的,總之,每人談自己經歷的那一塊,都非常熟練,既反映出有趣的一面,也反映出受局限的一面。輪到我了,主持人說,你不是農大老師嗎?你讀書多,你給我們總結一下,點評一下?確實,這是知識分子體現自己歸納力和提升力的好機會、好場合。我記得當時我點評得特別好,這個感覺跟隨了我很長時間,讓我對知識分子的位置和作用找到了靈光一現的答案:你,知識分子,只是一根小毫毛,你這根毫毛,真正的作用不是與其他的毫毛競爭比高下,而是深深地插到人群之中,嵌入到社會這張大皮上。這時,你找到了供你養你的本位,你也知道了你如何以回報他們的方式,發揮自己的作用。一般而言,知識分子學到了三十歲,讀書讀得多了,有“說話有條理、寫文章有深刻性”的優勢,這是知識分子的看家本事。但如果沒有一個真正的場景和位置,讓你發揮這個本事,那你就完蛋了。一輩子自圓其說,在一個小圈裡混著,自我感覺挺有成就的,但那個不是真正徹底的、踏實的知識分子的感覺。
    我在三十三歲上就能自信地說話,這與我自覺地去找知識分子的那個參與感有關。我和別的知識分子比,和別的掛職縣長相比,這是同類項比較,我沒有優勢,別人很難真心地把你當一回事,因為同類相斥嘛。但我可以讓社會上的群體,比如農民群體把你當回事,因為異類和合嘛。你得去到一個願意把你當回事兒的地方。你到村子裡去好歹是個副縣長,我最初的資源,就是給農民送飯、送衣服,河南大學三農發展研究會的學生,一收舊衣服,就是五六十包,洗乾淨了,我親自給村民送去,去享受老年人協會給村民分發衣服時的那種助人為樂的感覺。一開始,我也常常在縣城裡把飯店飯桌上吃剩的飯菜打包,送給村民。早期,就是靠這些,當然還有愛做支教的年輕大學生們,靠這些,“籠絡”了村民,成立了老年人協會、文藝隊和合作社。
    因為受過社會學訓練,我一開始下鄉就明白了“次優選擇”的道理,我的原則是:能跟農民吃飯,就不要隻說說話就走;能在農民家住一晚上,就不要隻待一個下午就走;能讓農民高興一小時就一小時,開心一下午就一下午。我喜歡這種鄉村裡的事情,住到農民家裡,讓農民因為你的到來而開心,這種踏實的感覺很好。後來有很多的記者和學者批評我,你乾的那些事,到底能持久多長時間?我感到他們提問題的方式與我乾事的方式和想法接不上茬子。
 
鄉建雜家的為人與為學
 
    高明:那是因為他們的提問專注於結果,而您專注的是在哪裡扎根和扎根的過程。您有多種角色,大學老師、知識分子、實踐者……您剛才介紹了您從鄉土經驗中感悟而來的知識,那您在做學生的時候,課業學習是否也與鄉土經驗合而為一?您作為老師,平時又是如何帶學生的呢?是否也從鄉村建設的實踐中提煉出了特別的方法?
    何慧麗:因為我壓根沒有受過專門的專業教育,這本來是個劣勢。我本科是武漢水利電力大學的思想政治教育專業,課程有點大雜燴的樣子,我們開了水利學、電力學、大學語文、社會學、管理學、政治經濟學、中西方政治思想史,等等。我記得一進這個專業,就有師兄師姐抱怨思想政治教育沒有專業性的問題。在本科沒有受過良好的學術訓練。在武漢大學讀研究生時候,所學社會學專業,當時又是哲學系裡面的社會行政管理方向,還是沒有很好的專業訓練。研究生三年期間,我消遣式地天天看《西遊記》《紅樓夢》,並通過為韓國的留學生做家教(當時東亞有一股學中國傳統哲學熱潮,都想到中國來學中國的文化,武漢大學哲學系這方面很強),幫他們複習《道德經》《論語》,自己也再學習一遍。尤其是,1990年代我們同代人都瘋狂地學經濟學原理、家庭經濟學,如何用利益取捨來經營企業和家庭的時候,我卻在武漢大學的書攤上買了大衛·格裡芬的《後現代思想啟蒙》、日本學者尾關周二的《共生的理想》。有人說,你是1990年代過來的,怎麽身上沒有一點發展主義的氣味?其實我也是有理論的。我接受了“邊緣化”的理論,我接受到了什麽程度?我碩士研究生畢業時的論文是《農村邊緣化改造》,“邊緣化改造”許多人用於研究拉丁美洲的發展現狀,我將之應用在中國的發展上,是說中國的東南沿海有可能會發展成核心,而廣大的中西部農村會退化到邊緣的位置,但是由於中國是個第三世界國家,不可能把農村、農民、農業消滅掉,也千萬不能,所以,中國的農村需要邊緣化的改造;所以中國需要城鄉雙向良性資源交流,不要讓農村從邊緣再滑向到邊緣。
    總之,我的實踐思想和專業方向,以及人生經歷理路是一貫的。2008年《南風窗》雜誌稱我為“走野路子的鄉建派”,實際上,就是說我沒條條框框的限制。這是個局限性吧。
    在當大學老師時,我也是慢慢地品出、琢磨出一些道道兒。我在2004年底就進行了課堂教學改革,從方式到內容上,能改的都改,我想教個能讓學生從根本上受益的東西,可稱之為“扎根教育”。第一次在《社會學概論》上的課堂改革,目的是讓學生們找到“大仁大愛”的東西,用來補充單純知識教育的不足。我當時覺得,高校的學生並不只是缺知識,也缺理想、大愛和意志。記得一門課下來,我教學生們唱了《幸福在哪裡》《學習雷鋒好榜樣》《團結就是力量》《雪絨花》《共和國之戀》等五首歌。當時我負責指揮,班裡有幾個受過聲樂訓練的人,負責起調和前奏部分,我們把班裡同學分成了男聲、女聲、高音、低音部。我就把這些一股腦兒地端到我的課堂。後來把孩子訓練成了什麽樣子呢?據他們說,一開始覺得別扭,張不開嘴,但到後來漸漸融入進去了,便在水房裡唱,宿舍裡唱,教室裡也唱。他們唱出了高水準,連他們自己都感到激動和震撼。考試那一天,我拿著考試卷子一進門,大家都一臉渴望地看著我,我說,想幹什麽?同學們齊喊:“先唱歌,再考試!”
    2004年到現在恰好過了十年,那批學生有的重回農大,說本科四年太重要了。有個當時當學習委員的朱樹玉同學,他直到現在還記得我的課堂所給予的東西。說何老師你的課我還記得很多,還記得學期末時他給我們的社會學概論結業報告起了個名字——《跬步千里》,語出自荀子《勸學篇》裡的“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我其實沒有學過教育學,但認為《大學》裡所談的教育規律是對的,就是“率性之謂教,修教之謂道”。教育無它,只是率性引導、因勢利導罷了。
課堂改革我做了很多,但我也付出了代價,我能感到學生們心理和情緒上的反覆。當你刺激學生去反思的時候,他們有的會不接受這個東西,會反覆。孔子有一段話,我是讚同的。語出自子路篇: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學生不是鄉人,不能對他們做善與不善的區別,但是學生們各有愛好和習性,有願意不願意之分。你從內容或方式上刺激了他們,他們有人不愛這個東西,這都正常。
    高明:當您的學生真幸福,不光學習了知識,還能感受到班集體的文化氛圍。您的課堂保留了一些理想主義的精氣神。那麽,您怎麽看待學問和實踐之間的關係呢?我記得幾年前我們在重慶“南南論壇”中相遇,正好同屋。旅館“夜談”的時候您提到過經驗、直覺這些層面的重要性。您能再深入地談一下嗎?
    何慧麗:許多人認為人有學問,就是看書看得多,專業學得深。我們說誰誰是經濟學家、社會學家、法學家,是因為他讀了很多書,學了這個專業。知道了學科概論或者總論,學科發展史、學科專業課程和分支課程,便是大學問家。我想澄清的是,知道學科專業知識體系的人,也只是懂了點皮毛。學問與實踐的關係,是血緣關係,是表與體、毛與皮的關係,是因果關係;而專業與學問的關係,則只是同類項關係,或者果果關係。
    怎麽理解這樣的關係呢?我曾經想過很多的比喻:第一個是豬毛和豬的關係,二者有著因果、根本的關係。豬毛油光發亮是因為豬好,豬健康,豬毛才油光發亮;或者說豬毛長得好,是豬身上需要讓它排汗。可是豬毛自我了,想飛走了,說,我討厭這個豬的身體,你跟我不是一回事兒,我去找跟我類似的豬毛去。但其實豬毛和豬毛,或者此豬身上的毛與彼豬身上的毛是同類項關係,是一種呈現出來的相互之間沒有直接關係的類比關係。類似的專業知識、學科知識之間正是這樣的關係。
    實踐和學問之間的關係,則可以用有機糞堆與禾苗的關係來形容。溫鐵軍老師的學問大家都領教過。他是新聞專業出身,為什麽後來變成農業經濟專業了呢?是因為他的政策實踐和試驗經歷,這種實踐的感覺,正好比生出像茁壯禾苗那樣的各種觀點、學問的有機糞堆。只要這堆養料很實在、很有機、很豐富,學科知識的花兒和莊稼都能長得出。學問和實踐的關係沒有像現在分得那麽開。實踐是本體,學問是表達。按理,實踐一輩子,寫出一點書和文章就夠了,表達清楚一下就行了。但現在寫書做科研成了一個獨立的職業,表達成了一個自我膨大的專門職業。這很麻煩。說的寫的,離實踐有多遠?十萬八千里遠!知行不合一,知行與心思不合一,有多麻煩?能生出無窮事端!
    為什麽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人要時時學,事事學,一地兒一地兒學。要慎獨。不能老提以前的風光,要不然,以前的好會變成你的包袱和累贅。人的智慧和身體狀況一直是個動態變化的過程。人只要腳踩在地上,時時事事地學而時習之,這裡的習,說的是踐習,便會活在當下,便不會耿耿於懷於以往種種,或者空想的未來之中,便心裡踏實、舒服、坦然。
    學問只是實踐的表達或者裝扮,人要適當打扮,但打扮過度就浮華了。毛澤東為什麽要寫實踐論、矛盾論?他可不是為了評職稱而寫文章,不是為了學科之間的對話,為了完成科研項目而寫文章,這些都是末,本是實踐的需要。
 
鄉村建設的根基:人的培元養氣
 
    高明:您剛才說的幾個比喻都活靈活現的,回答的是“學問從哪裡來”,學問該起到“有機”的表達的作用,以及如何不斷地通過實踐養料的發酵,起到“有機”表達這一作用的問題。我們知道,知識層面的表達也好,扎根泥土的實踐也好,這些過程都離不開人的參與,人們在其中經歷著、行動著,也會被這一過程本身所塑造。梁漱溟是從“人心”出發的,認為人要有“向上”的東西,人和人之間要形成新的關係,是謂“新禮俗”。您所在的弘農書院和梁漱溟的觀念也有相似的地方嗎?怎麽樣看待人才的作用,又怎麽樣培養人才呢?
    何慧麗:許多人追求轟轟烈烈,追求成功,但像我這個年齡的人早就知道,成功的同時就是失敗,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紅樓夢》的開篇不是有個《好了歌》嗎?這十年中我參與了很多的好事,但好過了以後呢?2011年,帶著蘭考縣縣城的文藝隊組織去大李西與十餘個老年人協會聯歡時,我寫了一首詩:“年年重陽今又重陽,趟趟李莊複回李莊。鄉村建設何處去?一路風雨化滄桑。”很多人說你看何慧麗都消極了。其實不是。我只是明白了事物發展中的一個道理罷了,這個道理你不承認不行啊。每一次輝煌過後怎麽樣呢?從現象上看,一切都會漸漸地灰飛煙滅,新的一切又都會不斷生成,這是新陳代謝的規律。由於當前的鄉村建設具有運動性、綜合性和本土性的因地製宜的色彩,所以從持有一定理念和行動力的人的層次上來推進事業,這是根本。
    事是由人來做的,修人是根本,行事是表象。有人在,精神就在,那些物象就會重現。所以人很重要,許多人隻拘泥於事,隻拘泥於制度,就有無窮無盡的煩惱和事端生出來。在鄉建的初期階段,要重視人。只要那些人的心性、精神、理想還在,其行動的內源動力就在,事兒就死不了,就會此起彼伏,星火燎原。我重視人的培養,這樣舒服多了。許多人糾纏於鄉建裡面有不足,沒有給村子裡、給農民做多少事,但這些目前還不是鄉建的關鍵。培養有閱歷而成熟的實在的人,太重要了,要立體培養、有體系化地培養、在各種現實經驗和教訓的歷練中好好培養。
我把學生分為兩類人,第一類人是被發現的,不是被培養的,是芸芸之中“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出來的。這類人平時積累了太多的材料,他們正處於要找答案的階段,剛好通過培訓找到了你,服氣於你在培訓中的引發。第二類人是培養,是一點一滴地熏陶出來的。
    做弘農書院,其宗旨是“尊道貴德、和合生態”,其實是想在發現、發掘農村真善美的基礎上來培植元氣——從基層處發現,從草根上來滋潤。梁漱溟的那句話——向上之心強,相與情誼深——我就是試圖去尋找這樣的東西。
現在重新回到我的家鄉做鄉建,不經意處會發現歷史在現實中的影子:在一個普通的農家院落裡,一塊古硯台被丟在牆角,一塊石碑被當作洗衣板的現象都存在著。我們村還有由於從小上私塾而寫字很好的人,每次做活動大都會請我們村一位七十八歲的老人——李文斌老先生來寫字,他的字大氣磅礴,渾厚天成,從小下過硬功夫。我們村由三個自然村組成,其中一個自然村叫城子,是過去為了防土匪建的城堡,城堡門樓的對聯橫批刻寫著“裡仁為美”,就是說鄰裡之間要以德、以和為美,人的修行要以心好為高境界。
    你也同意教育人才不只是培養,還當是引發的觀點吧?當然,人才也可以培養。但是得看人生成長階段的規律。人從零到十三歲的階段一定要抓住,許多東西都是這時候培養的。還有,在年輕人步入社會之前,我們依靠大學三農社團的力量,使他們在平時接受高校專業分科知識教育的同時,補充一下實踐能力、人文素質以及鄉土知識,冀望於在年輕人的人生樹上再添幾枝接地氣的枝杈,這應該也叫培養。
    實在地說,人的具體經歷和日常生活,是最好、最真的扎根教育。每個人都受他經歷的影響。我為什麽對農村有天然的興趣?那是因為小時候培養我的事兒,都不是城裡的事兒。我永遠會記得,夏天的夜裡,一家人躺在平房上面乘涼,頭頂上,要麽是大大的月亮,要麽是滿天的星光。星星、月亮離我們很近很近。後半夜有露水,人還要從平房上走下來,回到屋裡去睡。偶遇到下大雨了,河溝裡發大水了,幾乎全村的人,都去河裡、河邊,有的洗衣服,有的去玩耍,有的要在裡邊捉魚……那時候沒有覺得這很美好,這只是一個體驗,但這個體驗深深地影響到了我的人生。
 
大道之行
 
    高明:我有一個感觸,辯證法在您的思考裡無處不在。比如,否極泰來,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盛極一時之後會有一個衰落,您會考慮盛極一時之後做什麽,您用動態的、變化的視角來看待問題。有了人,鄉村建設就有了根基,有了人的實踐,鄉建的根基就不是死的、虛浮的,而是活的、發展的。實踐的最終目的並不是為了生成知識,換句話說,其目的並不終止於學問,而是為了建設。鄉村建設的具體建設方式是反思唯經濟增長、經濟利益至上的發展主義,如何理解這一點呢?
    何慧麗:我以前比較強勢,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人。這種突出自我的、自以為是的做法,把自己弄得很疲憊,把別人也逼得很難過。可能人要有閱歷,有實踐了,才懂得一點辯證吧?辯證不是紙上的,不是哲學的,而是在生活中存在著的活生生的為人處事的道理。關鍵是不要拘泥。孔子說“毋意,毋固,毋必,毋我”。我們不要被死板的抽象理上的邏輯框住了,框住了就是不懂辯證,就會害己害人害事。
    天地時空運轉中生出的萬事萬物,都有一個理,順著理去做轉化的功夫,就是辯證了吧?
    我曾經考究過什麽是“理”,感到萬事萬物生生不息的根本理路、道理,就是理,理是那個事物之所以發生、發展的脈絡和紋路,是大道至簡層面的那個理。萬事萬物有個生生不息的表現,為了理解和把握的方便,才去總結有個什麽理。就像小時候在村裡看殺豬、殺牛,農民都是按照豬、牛的生長紋理去解構它們,才會順利得手,所謂的遊刃有余,就是說別看你牛大豬大,我順著理,便能一點點、一塊塊地肢解你這個大物,就是這裡面含著的這個理。理是為了有助於人對事物的理解和各種形式的相對轉化,而不是作為學問嚇唬人的。
    現在的孩子,既沒有打過架,也沒有真正地捉過迷藏,天地間由時間和太空展開的“道理”沒有體會到。天地間無時無刻不存在著一個道理,時間是一秒一秒過的,話是一句一句說的,字是一個字一個字寫的,人是一點一點變老的,衣服是一針一線做成的,大樹從小鳥銜來的種子是一年一年長的,路是一步一步走的,天地間、人事裡,到處有道理。為什麽這個道理現在人們不明白呢?現在人覺得有錢就能買樹、買蔬菜、買一切。你只是把人家一點一點長的東西通過金錢這個工具霸為己有,你自己並不能生成人家。老子說,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合抱之木,生於毫末。水滴石穿這樣的話,現代人覺得是比喻,其實是真的道理。古人發現水日積月累能把石頭滴穿,能運石成堆,搬山成谷!什麽都是一點一點積累形成的,因為要了解這些,所以古人說: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也。這裡面有“本末、終始、先後”的辯證法。現代人為什麽浮躁,以為有了錢就有了一切,談個朋友就想霸為己有;在萬事萬物面前,要麽妄自菲薄無所作為,要麽自大自傲目空一切,所以他跌跤,他離婚,他失敗,他在“興也勃、亡也忽”的道理面前難以持守平常心,就因為他不懂得這個道理。這個真實生活裡的道理為什麽現在非要強調才明白呢?因為“雜亂的細枝末節”的東西,遮蓋住了大本大源。
    我們每天都要讀書,認為讀書是把握道理的辦法。其實所謂的書,原是古人、外人、他人對事物有感覺、有思想而表達出來的一個載體,是他們作為一種精神思想體的表象或者剩餘物而已。後人讀書是為了順著這個表象的載體和剩餘物去了解、觸摸寫書者的思想狀態和精神價值,是滋潤今人、活人對當下社會的認識而已。我們現在這麽累,活過了二十九歲,才能讀一個博士學位,為什麽不去仔細地觀察一棵大樹,它的樹根與樹枝的長度和數量比例關係及其各自功用,觀察它的生命周期發展歷程?我感到這裡面的道理是真的、活的。古人很清楚,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交萬人友。古人講知行合一,現代人要加上一個心字,知行心合一。現在人知道太多,又不知道並持守住那個根本,心思亂動,知行心不能合一,不明白生活學問上的時空事的辯證法,所以今人生出了諸多雜亂世象。
    費孝通講的“各有其美,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用在如何看待人這個問題上,這句話不假的。胖人有胖人的美,黑人有黑人的美,小孩有小孩的美,老人有老人的美,只要有生命,就有與其相配的位相的美。
    此外,還要注意美與不美的關係。漂亮的人你一定要知道是有不漂亮的人做參照才突出的你,你漂亮,不能嘲笑、詆毀不漂亮的人。古人知道有托底方有高尖,他知道“高處有險”,避險的辦法是時刻念及低的作用、好處。然而我們受了專業的片面深刻性的學術訓練後,就割裂了萬事萬物的關聯。比如路上有人出了車禍,你以為和你沒關係,其實你心裡“咯噔”一下,還會滋生“憐憫”的念頭,你和他是有關聯的。凡事均有關聯,而所謂的割裂是人為的。“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也,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也……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你為什麽善,因為你能讓我這個不善的人佩服你。作為善人,你不要抱怨,你要能幫助改正他,他反而是成就你的機會和資本。從這個角度講,農村的惡媳婦,只要她變化了,她就是最好的人,她以解剖她的方式來示範來教化鄉村的不孝媳婦,比一個教授去講要有效得多。
    要把握住大道,大道就是傳幫帶,大道就是相互之間的聯繫性,就是人和人互相支撐、和合共生的關係和過程;而不是人與人之間的原子化的割裂和攀比關係。高以下為基,貴以賤為本,這句話很有意思。如果我們都走在大道上,細微處有異議,還有必要去為死摳那個異議而相互爭鬥嗎?
 
(本對話由學者張冰整理完成,已經對話者修訂)
 
高明,學者,現居上海。已發表論文多篇。
何慧麗,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農民合作的結構與過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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