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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相比現代人,宋人玩得才叫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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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士大夫玩收藏,追求的是博古通今的學術趣味,是士人生活的格調展示。他們在休閑、舉辦雅集與音樂會的時候,往往都會陳列古董,以供清玩。

知名書畫收藏家劉文傑先生曾經提出:“從中國書畫鑒藏史上講,中國有五次收藏高潮”,第一次是宋朝,第二次是明朝,第三次是清代乾隆年間,第四次是清末民國時期,“以1993年中國成立收藏家協會為標誌,中國進入了第五次收藏高潮”。

無獨有偶,另一位知名收藏家馬未都先生也認為,中國歷史上經歷了五次“收藏熱”,第一次是北宋時期,第二次是晚明時期,第三次是“康乾盛世”,第四次是晚清到民國初期,“第五次就是今天,每一個普通收藏者都可以感受到收藏帶來的愉悅”。

也有學者說,縱觀歷史,收藏熱潮出現過三次,分別是北宋末年、清代康熙年間與清末民初。不管是多少次,有一點是沒有疑問的:其中一次收藏熱產生於宋代。

博古圖

宋人說收藏,有一個專門的名詞:“博古”。考“博古”之意,既有鑒賞古器、古玩的意思,也包含了“博古通今”的意義。作為收藏熱的體現,宋代開始出現了大量的“博古圖”。宋朝博古圖主要有兩大類,一種是金石學著作中摹繪古器形製的插圖;另一種是描繪收藏者鑒賞文物古玩情景的卷軸畫。為了敘述方便,我們不妨將前者叫做“博古圖譜”,將後者叫做“博古圖軸(卷)”。

博古圖譜是宋代金石學非常發達的副產品。儘管早在西漢時,已有學者考釋古銅器,但金石學成為一門學科,則是宋代的事情。按近代大學者王國維先生的說法,“近世學術多發端於宋人,如金石學,亦宋人所創學術之一。宋人治此學,其於搜集、著錄、考訂、應用各面,無不用力。不百年間,遂成一種之學問。”現代中國的考古學其實就是在宋清兩朝的金石學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今天考古學界還在使用的青銅古器名稱,如鍾、鼎、簋,“皆宋人之所定”。

據研究者的統計,宋代有姓名可考的金石學家超過60位,宋人編撰的金石學著作有119部之多。我們熟悉的女詞人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便是一位熱愛收藏的金石學家,撰有《金石錄》三十卷,收錄了近二千件古代金石器物、碑刻、書畫的目錄。

為便於收藏者直觀地了解、鑒別文物古玩,一些宋代金石學著作還附上摹畫了古器形製的插圖,此即博古圖譜,包括北宋官修的《皇佑三館古器圖》,金石學家劉敞的《先秦古器圖》、呂大臨的《考古圖》,王楚的《博古圖》。王國維評價說,“《考古》《博古》二圖,摹寫形製、考訂名物,其用力頗巨,所得亦多,乃至出土之地、藏器之家,苟有所知,無不畢記。後世著錄家當奉為準則。”

北宋著名畫家李公麟也繪有博古圖譜:“元豐後,又有文士李公麟者出,公麟,字伯時,實善畫,性希古,則又取生平所得暨其聞睹者(古器),作為圖狀說,其所以而名之曰《考古圖》,傳流至元符間”。北宋末,宋徽宗下詔官方編纂《宣和博古圖》三十卷,著錄了皇家收藏的自商代至唐代的古銅器800多件。後來晚明時收藏風氣複興,《宣和博古圖》多次重修、再版,乃至製成小開本,“使人易藏,雖寒生儉士,皆得一見商周重器,大有裨於鑒藏家”。下圖為明代萬歷年間刻印、刊行的《重修宣和博古圖》插圖:

▲ 明代《重修宣和博古圖》插圖

順便一提:在藝術史上,宋徽宗宣和年間,實在是一個標誌性的年份。除了器物考古學領域出了《宣和博古圖》之外,繪畫藝術領域則有《宣和畫譜》,書法藝術有《宣和書譜》,茶藝有《宣和北苑貢茶錄》,棋牌藝術有《宣和牙牌譜》,玩賞石類收藏有《宣和石譜》。

收藏家鑒賞、品評古器的畫面,也多次被宋朝的畫家繪於筆下,顯示“博古”已經是常見的生活圖景,成了熱門的繪畫題材。我們目前還能看到的宋代博古圖軸,有劉松年《博古圖》、張訓禮(一說為劉松年)《圍爐博古圖》、錢選《鑒古圖》、佚名《博古圖》(均為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宋人博古圖》(中國嘉德拍品),等等。想看看宋人如何玩收藏,這些博古圖軸是不可錯過的。

▲ 劉松年《博古圖》

▲ 張訓禮《圍爐博古圖》局部

▲ 錢選《鑒古圖》

▲ 宋佚名《博古圖》

▲ 《宋人博古圖》

其後晚明社會再現收藏熱,也多有博古圖軸問世,如仇英畫有《竹院品古圖》,崔子忠畫有《桐蔭博古圖》,張翀畫有《育鑒圖》,杜堇畫有《玩古圖》,尤求畫有《品古圖》。有意思的是,明代畫家筆下的博古圖軸,多為臨摹、模仿宋人作品(一些學者提出,上引宋代博古圖軸當為明人仿作),或者乾脆以宋人鑒賞古器為題材,仿佛宋朝就是明人描繪繁華世象的一面鏡子。

古玩市場

宋代收藏熱的另一個表現,是出現了熱鬧的古玩市場,古器成為價值不菲的商品。據葉夢得《避署錄話》,宋徽宗宣和年間,因皇家“尚古器”,士大夫之家競獻所藏文物,“而好事者複爭尋求,不較重價,一器有直千緡者。利之所趨,人競搜剔山澤,發掘塚墓,無所不至。往往數千載藏,一旦皆見,不可勝數矣。”蔡絛《鐵圍山叢談》也載,“世既知其所以貴愛,故有得一器,其直為錢數十萬,後動至百萬不翅者。於是天下塚墓,破伐殆盡矣。”為了發掘到古器,賣個好價錢,民間甚至刮起盜墓之風。

按宋朝對於物權歸屬的立法,居民在官地或自家土地發現地下“宿藏物”,可自動獲得其所有權:“諸官地內得宿藏物者,聽收”;如果在他人土地發現“宿藏物”,則需與業主平分所得物的價值:“凡人於他人地內得宿藏物者,依令合與地主中分”;如果發掘到國家保護性文物,則要求送官,官府再給予相應的報酬:“得古器鍾鼎之類形製異於常者,依令送官、酬直”。這些立法規定,構成了宋代文物交易的法律基礎。根據法條,“形製異於常”的保護性文物是不準許自由交易的,但一般的古器珍玩,顯然可以自由流通於市場。

張邦基在《墨莊漫錄》中記述了一次文物交易:“宣和中,予客唐州外氏吳家。時襄陽府光化縣村人耕穴一塚,得一器,類鼎而有蓋,蓋及鼎腹皆雷紋,中有虯形,兩耳為饕餮,足為蚩尤,製作甚精。一足微蝕損,尚可立也。表舅唐悊端仲數金得之,以與舅氏順圖好古博雅,乃以歸之。”而有的文物發現者為了規避“形製異於常者”法律條文的限制,甚至將出土的文物肢解後再賣出:“宋元豐二年夏,霖雨,安陽河漲水,齧塚破,野人探其中,得古銅器。質文完好,略不少蝕。眾恐觸官法,不敢全貨於市,因擊碎以鬻之。”

可惜我們未能從傳世宋畫中找到古玩交易的影像。倒是明代仇英版本的《清明上河圖》(遼寧博物館藏)畫出了一家古玩商店、一個擺賣古器的街邊攤:

▲ 仇英《清明上河圖》上的古玩商店

▲ 仇英《清明上河圖》上的古玩攤子

雖然仇英版本《清明上河圖》反映的是中晚明的城市生活,不過,證之文獻,我們可以確知,宋代的城市亦出現了類似的古玩商店與攤子。《東京夢華錄》載,開封東十字大街的茶坊,“每五更點燈博易,買賣衣物、圖畫、花環、領抹之類,至曉即散,謂之鬼市子”;潘樓附近的集市,“每日自五更市合,買賣衣物、書畫、珍玩、犀玉”;大相國寺也有古玩市場:“殿後資聖門前,皆書籍、玩好、圖畫,及諸路罷任官員土物、香藥之類”。《都城紀勝》也記載,杭州“自大內和寧門外,新路南北,早間珠玉、珍異及花果、時新海鮮、野味、奇器,天下所無者,悉集於此”。這裡的圖畫、珍玩、玩好、珍異、奇器,都是古董。

李清照與趙明誠這對小夫妻當時就經常跑到大相國寺“淘寶”,樂而忘返。這段美好的時光成了李清照一生中最難忘的記憶,多年之後,她寫文章回憶說:“予以建中辛巳歸趙氏,時丞相作吏部侍郎,家素貧儉,德甫(趙明誠,字德甫)在太學,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後二年,從宦,便有窮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傳寫未見書,買名人書畫、古奇器。”後趙明誠果然著成《金石錄》三十卷。

收藏家

宋代收藏熱的第三個表征,是湧現了一大批收藏家。名單我們能夠列出一長串:劉敞、歐陽修、夏竦、李建中、呂大臨、王晉卿、李公麟、蘇軾、米芾、趙明誠、賈似道、洪邁、趙孟堅、單煒……

劉敞藏有“先秦鼎彝數十”;歐陽修“喜集往古石刻”;夏竦“性好古器奇珍寶玩。每燕處,則出所秘者,施青氈列於前,偃臥牙床,瞻視終日而罷”;李建中“好古勤學,多藏古器名畫”;王晉卿“藏古今法書名畫,常以古人所畫山水置於幾案屋壁間,以為勝玩”;李公麟“平日博求鍾鼎古器,圭璧寶玩,森然滿家”;米芾“遇古器物、書畫則極力求取,必得乃已”;賈似道“廣收奇玩珍寶”;洪邁“家蓄古彝器百種”;趙孟堅“多藏三代以來金石名跡,遇其會意時,雖傾囊易之不靳也”;單煒“好古博雅,所蓄奇玩甚富,乃精於辨別,平生俸入,盡費於此”。

最著名的古器收藏家當屬皇帝宋徽宗。大觀初年,內廷“凡所藏者,為大小禮器,則已五百有幾”;政和年間“為最盛,尚方所貯至六千余數百器,時所重者,三代之器而已,若秦漢間,非殊特,蓋亦不收”;宣和之後,“則鹹蒙貯錄,且累數至萬餘”,“宣和殿後,又創立保和殿者,左右有稽古、博古、尚古等閣,鹹以古玉璽印、諸鼎彝、法書圖畫鹹在”。完全是大型博物館的規模。

宋人為什麽如此熱衷於收藏?這裡有時代思潮在推動的因素。我們知道,宋人心存“回向三代”的複古之志,同時又盛行疑古、疑經之風,文獻經典的記載不再被宋人奉為金科玉律,他們更願意將目光從紙本文獻轉向古代金石器物,以圖發掘出比文獻記錄更真實的禮製原型。當宋人說起自己的收藏之好時,常常要極力撇清玩物喪志的嫌疑:“當天下無事時,好事者蓄之,徒為耳目奇異玩好之具而已。……(我們收藏古器)非敢以器為玩也,觀其器誦其言,形容仿佛以追三代之遺風,如見其人矣。以意逆志或探其製作之原,以補經傳之闕亡,正諸儒之謬誤。天下後世之君子,有意於古者,亦將有孜焉。”實際上,這正是後人設立博物館之意旨所在。

還有一大原因,為王國維所點出:“緣宋自仁宗以後,海內無事,士大夫政事之暇,得以肆力學問。其時哲學、科學、史學、美術,各有相當之進步,士大夫亦各有相當之素養。賞鑒之趣味與研究之趣味,思古之情與求新之念,互相錯綜。”有賴於社會的安定、商業的發展、生活的富足、文化的進步,收藏活動在宋代成為了士大夫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從描繪士大夫雅集的南宋劉松年(傳)《西園雅集圖》、表現宋人娛樂活動的李嵩(傳)《聽阮圖》(均為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反映消暑生活的宋佚名《消夏圖》(蘇州博物館藏),都可以找到士大夫把玩、欣賞書畫古玩的畫面。

▲ 傳李嵩《聽阮圖》局部

▲ 宋佚名《消夏圖》

宋朝士大夫玩收藏,追求的是博古通今的學術趣味,是士人生活的格調展示。他們在休閑、舉辦雅集與音樂會的時候,往往都會陳列古董,以供清玩。而從劉松年《博古圖》、《圍爐博古圖》又可看出,宋人在鑒賞古玩的時候,又會擺上茶具,煮水品茶,好不清雅。難怪王國維說,“漢、唐、元、明時人之於古器物,絕不能有宋人之興味。”今天許多人跟風玩收藏,恐怕更是抱著撿漏發財的功利之心。

作者:吳鉤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歷史研究者,推崇傳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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