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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語者”法醫秦明:不面對死亡,怎麽珍惜生命

文 | 瑪嘉烈 編輯 | 孫凌宇

6月14日,根據法醫秦明的第一本小說《屍語者》改編的電影《秦明·生死語者》上映,秦明發微博表示,“電影非常還原,第一飾演我本人的秦明很帥,第二有學妹暗戀。”

但採訪間聊到具體情節,社交平台上輕鬆好玩的一面便迅速被收起來,嚴謹認真的法醫上線,對每個有關專業的問題一絲不苟地回答——電影裡秦明解剖過1300多具屍體,“沒有,不可能,我個人認為不到五六十歲,你做不到這個數字。一個省一年有好幾千具非正常死亡需要法醫到現場去排除他殺,絕大多數只需要經過屍表檢驗就能排除。少數確定了是命案或懷疑是他殺的才需要解剖,一般解剖率能達到30%就很了不起了,所以說一般一個法醫一輩子接觸一兩千具屍體很正常,但是我們算一下,解剖也就幾百具”;電影裡秦明每解剖完一具屍體會在房間裡放一個魔術方塊,“這也是為了電影的一個藝術化要求,但是真實的情況下,我們的工資買不起那麽多魔術方塊。而且我們也不需要這樣的紀念方式,我覺得法醫是守護生命尊嚴的最後一道防線,我們通過推斷死亡時間和原因等,客觀地把死者最後的話說出來,就是對他最大的尊重,比任何形式上的尊重都要重要。”

必須休年假

秦明1998年考入安徽皖南醫學院。他的父親是中國第一代刑事技術人員和痕跡檢驗專家,母親是護士,結合二者的優勢,他選擇了法醫專業。當時全國只有九所院校開設法醫專業,一年的畢業生加起來只有兩三百人。他們班三十多人,報第一志願的只有他一個。直到TVB的港劇《鑒證實錄》傳到內地,情況才有所好轉,法醫逐漸被認知並接受。

如今,教授法醫專業的學校已有三十多所,各地也按要求建設起解剖室,“以前很多縣或者經濟落後地區都是沒有的,大多數情況都是露天解剖,找一沒人的地就開始了。頂多有一間小房,用磚頭砌一張解剖台,窗戶上再加裝一個排氣扇。”

他提到2015年的一個新聞,標題為《貴州警方荒山解剖屍體死者家屬疑系私摘器官》,“這個報導很吸引眼球,但我們一看就知道很荒唐,人都死了,你跑去盜取啥,後來我了解了一下情況,貴州那個地方沒有建立解剖室,有個人在大街上被捅死了,總不能當場開始解剖,肯定要拉到沒人的地方,所以有了荒山解剖這個說法。”

解剖室的條件好壞取決於有沒有新風空調和排風系統,大部分解剖室都就近選擇在殯儀館裡面建設。“當然也有特例,比如北京和南京的法醫中心就有自己的停屍間和解剖室,”大學畢業後,秦明來到南京法醫中心實習,一是看中這裡首屈一指的設備條件——佔地25畝(約16666平方米),有四個獨立的解剖室和一個能容納98具屍體的冷藏庫,走道兩旁整齊羅列著10組四聯整體冰櫃,殯儀館定期來拉屍體,還有魚塘、菜場、靶場。

二來是因為法醫們的精湛技術。當時南京法醫中心跑現場的法醫有將近十人,不出勘的時候,大家聊天、打牌、討論學術問題,一起出勘的時候便又立即進入工作狀態。“那段經歷對我非常重要,不僅僅是見到了很多非正常死亡,學到了很多法醫經驗,更是對我的職業和性格養成都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南京的實習生活被秦明視為專業啟蒙,他學會並謹記不可打破的準則——“不能傷手是第一要務”,“乳膠手套在手術刀和針的面前一碰就破,傷了手就有可能會感染,所以現在都提倡戴兩層手套,盡可能地防護,而且別人在動刀的時候你隻做輔助,兩個人不要同時動刀(鑒定規則:一具屍體至少由兩個人參與解剖,情況複雜的話甚至多至四五個人),縫合的時候盡量用器械不要用手直接接觸縫針等等……”也見識到了法醫能力的無限可能——在一起碎屍案件中,隻發現了受害者的幾塊胸部軟組織,他的老師看了一下乳頭,就說這個女的24歲(後經計算屬實),之後便被稱為乳頭專家,“這個當然不是巧合,它是因為長時間的經驗積累而產生的東西。”

2012年,畢業於南京大學的黃彥威在秦明的第一本小說中看到了這個案例,幾年後,他作為導演將這本書搬上了銀幕。“在接觸合作之前我是粉絲,書剛出來沒多久我就看到了,雖然寫的是南江大學,但經歷過的人都知道這是南京大學的事情。那個案件當時傳得沸沸揚揚,恐慌到什麽地步,因為罪犯是個屠夫,那段時間大學裡都沒有人敢買肉吃。”

黃彥威本科讀完生化學系後,在中國科學院的微生物研究所做遺傳學博士,博士後去了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的神經生物院學研究大腦記憶,最後轉行當導演。他的同事經常打趣,問他什麽時候拍個《侏羅紀公園》,“我說這個得看機會。但是現在這個法醫的題材擺在面前,多少可以塞一點自己的專業知識進去。”

2016年,樂視影業(現更名為“樂創娛樂”)找到他和搭檔、同為導演的妻子李海蜀,將幾份IP劇本擺在他們面前,他們一眼看中法醫的現實題材。李海蜀回憶當時的選擇:“就像黃導說的,法醫這個職業本身很有神秘感,天然就接觸得到很多生與死,以及背後的人生百態,這種世態炎涼非常吸引我們,我相信也是這個電影未來可能會產生的厚度,這也是為什麽我們會從這麽多的IP柯瑞面選擇了這個故事。”

雖然有相關醫學知識作鋪墊,但開機前的準備時間也用了近半年。那段時間,李海蜀的手機裡存了幾百張殘肢和屍檢的照片,“因為美術要做參考,我們要交流選哪種傷型,每一刀捅進去都會有不同的傷口,我們得了解裡面、表面、翻開以後皮下分別是什麽樣子。而且新鮮的屍體和在福爾馬林裡泡了好幾年的屍體的成色、形狀都不一樣。”倆人還看了許多國外的解剖教學視頻以及整容視頻,以至於到最後他們看到電視裡過大的心髒時一眼就能分辨出那是牛的心髒。

除了網絡資料搜集,他們還採訪了西南大學醫學院的教授和學生,並與多名一線的法醫進行了交流。了解過後,李海蜀感觸,“以前法醫對我來說還是一個比較神秘的職業,覺得他們做的事情很酷,拍完這部電影之後對他們特別的敬佩,你看他們好辛苦,一天24小時都要待命,隨時有案情發生。”

秦明一度連軸轉,接連幾天沒摘隱形眼鏡,導致角膜潰瘍差點失明。工作後的九年內,他從沒休過年休假,一直到第十年,部裡面的領導開始重視,要求他們必須休年假,保證足夠的休息。雖然“強製”休息,但隨時待命的習慣早已養成,秦明也和師父們一樣,對電話鈴聲形成了條件反射,不論睡得多沉,都能在電話響起時一躍而起;哪怕聖誕節和女朋友在外吃烤肉,接到指令也二話不說前往200公里外的縣城。

因此在電影中,導演安排法醫出現時往往都是便裝,“因為出現場的時候大多是被抓去的,根本沒時間回去穿警服。他們有個要求是越早一秒鐘到現場越好,因為屍體的變化隨時可能會導致證據的滅失,解剖前還得逐一量傷口、拍照取證、定傷情等,高溫或暴雨情況下不便搬運,為了抓緊時間,跪著在路邊解剖也是常有的事。”

烈日下被蚊蟲叮咬幾個小時的工作現場對法醫們來說已算“友好”,秦明的一位老師曾冒著二氧化碳超標中毒的風險下到很深的管道裡去檢驗屍體,下到一半掉了下去,好幾個人帶著氧氣瓶下去才搶救了過來;“還有我一個師兄在90年代的時候,去勘查一個爆炸庫的現場,最後爆炸庫爆炸了,導致了幾名民警包括師兄在內全部犧牲。”

“但並不是說為了取物證法醫就得不要命,只是因為真實的現場難免有些危險,爆炸物有沒有毒,屍體有沒有烈性傳染病,在檢驗前你也不知道,這些都是潛在的危險,而我們不得不去。過程中我們都盡量小心,珍惜別人和自己的生命,才能做一個合格的法醫。”

“不面對死亡,怎麽珍惜生命呢”

當年跟秦明一同畢業的同學,90%都成為了法醫,但幾年過去,已有不少人辭職。惡劣危險的工作環境、超負荷的工作時長都還不足以令法醫們轉行,就秦明接觸過的情況而言,“我覺得最難克服的困難還是面對死亡。我們很少有人看到同類的死亡,更別說坦然面對。有同事解剖了一個小男孩之後,做了三個月的噩夢,到最後實在受不了便辭職了。法醫跟醫生還不一樣,你見到的死亡可能千奇百怪,高度腐敗的,碎屍的,白骨化的,所以我覺得最大的問題是心理問題。”

電影中飾演秦明的演員嚴屹寬第一次與秦明見面,飯桌上問的第一個問題便是他最害怕什麽,“每個人物都有他內心最害怕的東西,也一定會在工作中遇到瓶頸,遇到自己的脆弱、失敗和惶恐不安,所以我們在整個戲的拍攝過程中要給秦明設置很多困難。”他試圖找到讓秦明感到猶豫不決,甚至想要退縮和放棄的瞬間,因為“沒有全面崩潰就無法得到重生的機會”。

關於害怕,嚴屹寬並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秦明自認膽子算大,小時候睡覺時看到小偷伸手進房間、大學時在隔壁學校看完《午夜凶鈴》獨自翻過荒山回來,他都不害怕。成為法醫後,面對各種死亡現場他也比較淡然,“剛開始所謂的恐懼未必是真的恐懼,可能是震撼更多一些,比如經驗不夠時去翻動所謂的屍體,發現人家還活著時會嚇一跳;又或者有時別人惡作劇,把你關在停屍柯瑞一段時間,也挺嚇人的。”

真正讓他一度崩潰的,是大一在老家安徽銅陵做見習法醫時,第一次圍觀解剖,對象竟然是自己的小學同學。“碰見熟人這種事情,應該是每個法醫都能遇到的事情,但是我比較點背,第一次就遇到,所以殺傷力更強一些。那次受害人中了很多刀,嫌疑犯們都說不是自己捅了致命的那刀,最後通過檢驗才確定了責任的主次關係。那個案件讓我震撼的同時,也讓我意識到法醫這個職業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簡單,並因此產生了巨大的成就感和對職業的熱愛度。”

他當時覺得難以承受,但也只能逼自己一定要跨過這個坎。“我覺得在我們國內警察這一塊,現在比較缺的就是心理輔導,這個事情非常重要,每個警種都有心情鬱結的地方,但是我們找不到地方去宣泄,只能自我忍受和排解。”秦明二十多歲的時候,排解的方式是打遊戲,只要沒有案件,每天晚上8點他準時上線,玩《魔獸世界》直到十一二點。

後來,這個途徑變成了寫作。每出一個現場,他都會把這個案子中間最精彩的推理過程記錄在小本子上,紙質筆電累積了七八本,現在改用手機備份。2012年1月29日,他開始了正式整理與寫作,“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天過年,大年三十晚上家人都在看春晚,我就趴在那兒刷微博,並轉發了一個急診科女醫生的微博,她講了許多職業的點點滴滴,我說真是給醫生的形象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然後我們安徽警察的小編在下面跟帖,說你不也可以寫?我想也是,就開始在部落格上寫,然後鏈接到微博上。”

到現在,案件推理小說出版了近十本,總銷量達300萬冊,並先後三次被改編成網劇。2016年,首次被搜狐視頻改編的網劇一個月點擊量便超過了4億,“法醫秦明”系列小說也隨之成為了國內法醫領域的第一IP。

兩三年前,秦明開始嘗試新的內容方向,他和《科學fans》雜誌的負責人一起策劃,連載有關死亡教育的文章,如今準備將它們重新整理和補充,結集出書,目的是為了讓更多的年輕人明白死亡是什麽,從而能珍惜別人的生命、珍惜自己的生命、做好安全防範。

梳理的過程同時也是對多年直面死亡的心境回顧,直到看到生者面對至親逝去的反應時,他才對死亡有更深的思考。“這個階段主要還是來源於我原來實習時遇到的一個交通事故,一所旅遊學校的禮儀專業學生乘坐一輛麵包車前往五星級酒店實習,經過水庫時為了避讓橫衝直撞的渣土車,掉進了水庫,13名十八九歲的女學生全部葬身。當時帶教老師讓我去負責接待這些孩子的父母。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節點,那些父母的表現對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衝擊,生命如此脆弱,你看生命到底是什麽?生命的意義究竟何在?”

“慢慢地這種悲天憫人發展成嫉惡如仇,看死者那麽可憐,一到現場就憤怒,再到後來,我發現無論是悲天憫人還是嫉惡如仇,對於破案都沒有任何作用,只有客觀嚴謹地工作,才能幫死者還原真相,才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和幫助。但同時,我也更深地理解到,不去面對死亡,你怎麽去珍惜生命呢?你只有知道什麽是生命才會珍惜生命,所以死亡教育很重要,我下半年會出一本科普書,就是想為死亡教育做一點貢獻。在我死後,有沒有人緬懷我,我有沒有在生的時候為社會做貢獻,我的一生痛苦的時間多還是快樂的時間多,這是我時常問自己的三個問題。想明白人在死的時候最關心的三個問題,就明白了生的時候該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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