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丨媽媽家庭地位高，不過是文明社會的母憑子貴

文/侯虹斌，歷史小說作者，專欄作家，媒體從業者。

看了張明揚發表在騰訊·大家上的文章《媽媽的家庭地位為何越來越高？》，猶如骨梗在喉，越看越不是滋味。

文中談到，媽媽的家庭地位高，是因為孩子的教育太重要了，所以，作為教育孩子的主力，媽媽地位也水漲船高了。我腦海裡一下子冒出“母憑子貴”四個字。難道作者沒有發現裡面的問題嗎？

一

張明揚老師的文章一向寫得不錯，文中列出的事實也是有道理的，但由論據推出的結論卻與事實相反。就僅以文中提到的“大城市”為例，裡面提到的現象是：

一、孩子，或者說孩子教育，正成為中國大城市家庭壓倒一切的中心事務。

二、中國媽媽往往都是家庭中無可取代的話事人和頂層設計者，真正動腦子做研究乃至最後下狠心拍板的基本都是媽媽。

三、不僅如此，在北上廣深以及中國的二線城市，在家庭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越來越多的媽媽選擇全職。由於孩子教育的“中心化”，女性回家意味著可以更加全身心的擔任好“總指揮”的角色，更加夯實自己的決策者地位。

四、媽媽通過自己投入的時間、精力和耐心爭來的“核心地位”，有多少媽媽幾乎把自己所有的閑暇時間用來研究各種教育公號、參與各種媽媽群討論，以及進行各種媽媽社交交流信息；江湖上有那麽多聞風喪膽的“媽媽群”，主要就是討論孩子，研究孩子教育。沒聽說過有“爸爸群”，即便有，可能也在關心哪裡健身，哪裡喝酒。

五、爸爸正在被深度整合到家庭教育競爭之中，成為了一個合格的“輔助者”。

作者的結論是：誰能夠在教育競爭中做出大的貢獻，誰有享有家庭地位的提升！

很有道理，不是嗎？

凡事都怕對比。在2017年，張明揚在騰訊大家上發了一篇文章《這不是笑話：阿姨改變了中國》，這是當時一篇爆款文，我也覺得寫得不錯。內容是：

在大城市裡，阿姨的作用越來越大，好的阿姨有市無價，工資水漲船高。不僅如此，我們還必須充分尊重阿姨，給阿姨足夠的福利和人權，甚至還要帶阿姨海外旅遊。無他，因為好阿姨提供的家政服務大大地提高了我們中產階級的生活質量，沒有好阿姨，我們的沒有辦法瀟灑。

其實，這篇文章的題目也可以叫做《阿姨的家庭地位為什麽越來越高？》。

為什麽媽媽和阿姨的家庭地位都高了？而且必須很尊重她們，不敢輕慢？因為前者承擔了非常複雜精密的現代育兒任務，後者承擔了繁重的家務，缺了她們，這個家庭就沒人乾活了，所以，這個家庭的主人必須對她們好顏以待，必須給她們面子。

但不同的是，阿姨這一行，作為一個工作崗位，地位提高是真真切切的，她們是拿工資的勞動者，福利和薪水不亞於辦公大樓白領。由於供不應求，她們有議價能力，未來薪水可能還會繼續上漲。

但是媽媽們呢？由於教育的極度精細化、孩子教育競爭的白熱化，她們的辛苦程度和需要使用智力的程度，越來越高。我還看過一張照片，上海，在孩子的奧數班上，媽媽們全都在旁邊一邊聽課一邊解奧數題，因為，她們得先學會才能輔導孩子。

老母親們在教育上頂起的豈止半邊天

代價是，她們放棄了工作，放棄了個人生活，把心思全撲在孩子和家庭上。她們不僅付出勞動，還要支出金錢。她們的收益，跟阿姨沒法比。

而且，阿姨可以選擇主人，東家不打打西家；但是媽媽們沒有選擇。

二

看到“媽媽的家庭地位高”的題目的時候，我以為作者的意思是，發現越來越多的爸爸們帶孩子了：媽媽們越來越多地在外面工作，爸爸們很熱心地為孩子們補課、上各種輔導班、積極地操持家務了。

結果，說的卻是，媽媽們越來越多全職帶孩子了，所以，媽媽在家庭中不可或缺，所以，媽媽的地位高。

這種邏輯，真是恐怖。

我們看到的現實生活是，“媽媽群”很多，全都是在討論孩子；“爸爸群”幾乎沒有，哪怕有也是討論健身和玩樂。放學時段，接孩子的媽媽永遠比爸爸多很多很多；在各種輔導班門口，更是媽媽們的主戰場，管接管送。——當然，也有少部分爸爸帶孩子的，稍微挽尊。

難道不正是證明了，中國媽媽們普遍進入了喪偶式育兒狀態了嗎？

不可否認，在大城市裡，尤其是上海這樣文明的社會裡，橫向比，女性的地位比別的地方高，縱向比，比過去的任何一個時代都要高。女性一般受過良好的教育，家境也不太差，她們有想法，有態度，工作時收入不一定比丈夫低。

應該說，她們進入這種主要精力用來帶孩子，甚至“全職主婦”這種狀態中，是她們衡量後的自願選擇。具體到某個家庭當中，可能正是人家的最優選，旁人沒有資格置喙。

但如果幾乎所有需要有人辭職在家教育孩子的家庭裡，全都是女性辭職，男性工作；

如果幾乎所有的家庭都是女性付出全身心教育孩子、關注孩子，男性就打打下手、配合一下；

顯而易見，社會地位高的是男性。普遍“喪偶式育兒”的家庭，只能說明女性地位日益低下。要知道，家庭地位高，跟社會地位高，關係不大。

阿姨進了家門，家庭地位還很高呢，你不能給她臉色，不能亂說話，不能隨意支使她，福利待遇要跟上。我一個朋友的阿姨，要回縣城看她住院的兒子，我朋友給錢給她買長途汽車票她不乾，她說她覺得長途客車不舒服。他只好連夜開車兩百多公里送阿姨回老家；幾天后又開車接她回來。

阿姨在主人家的家庭地位高不高呢？也很高啊。

而所謂家庭的決策權，實際上就是家庭裡費心地安排一切事務的人。從今晚吃什麽菜、怎麽樣的營養搭配（注意，我的前提是，這位媽媽家裡有全職阿姨，不用親自動手做家務。而大部分家庭根本沒有這個條件）；到今年去哪裡旅遊，安排酒店和所有行程；再到買車買房的所有信息的匯總和分析、實地勘查；從買什麽基金如何投資；再到孩子的教育事無巨細……

女性哪怕不上班，也兼任了管家、助理、基金經理、家教、財務顧問等多項職務，絕對不輕鬆。但無條件就可以享受這些服務的，是丈夫。

最好的丈夫，能做到的就是給妻子搭把手，“我‘幫’你看一下孩子”，仿佛孩子是鄰居家的，他在做好人好事。

他最大的付出就是，給妻子批發“高帽”：你真是我們家的主心骨，你的地位最高了，我們家沒有你不行。

三

我很煩的是，女性只有家庭地位高，而社會地位不高。這跟封建社會的“母憑子貴”“夫貴妻榮”有什麽區別？如果把女性剝離了“母親”和“妻子”這個身份，她還有價值嗎？

封建時代的“母憑子貴”，母再“貴”，她的評價體系是男性給的，她的地位是男性認可之後頒賜給她的，他也可以隨時收回去。反正，今天可以賞賜你，明天可以打壓你。無論如何你都離不開這個家，因為你出去之後無立錐之地。

舊時代的女性，她們在家庭事務當中就不能乾、不賢惠嗎？當然不是，她們全身心都投入到家庭當中、投入孩子的教育當中，希望孩子能光大門楣；而孩子的爹，可能連孩子幾歲都不知道，一年都見不到幾次孩子。母親對孩子的影響是決定因素，母親不可謂不重要。

但是，她們連門都不能出，沒有任何社會地位可言（除非誥命夫人），有議價權嗎？沒有。

今天的普通中產家庭，男性對他們的妻子不再有那麽大的生殺予奪的權力，並不是因為女性的家庭地位高，而是因為女性的外部社會地位提高了。

女性也可以分手、可以離婚，雙向選擇，有自知之明的男性，需要對妻子保持尊重。而且，女性的社會地位高一點，她們收入高一點，帶來的社會資源多一點，男性就越不敢輕易造次。

這也不是個人能做到的，而是整個社會裡經過了一百多年的人權運動和平權運動，女性有了一定的平等權利，女性有了出門上學、工作的機會，有了自由婚戀、婚姻自由的可能；西方國家的女性有了投票權，一系列的操作下來，不僅讓女性有了社會地位，處於家庭中的女性也有了基本權利保障。

這些權利，是被法律寫下來的。

今天女性的家庭地位高了些，不是因為女性在家庭中貢獻大，而是因為女性在外部的社會地位高了。不能因果倒置。

日本的法律是最保障女性的家庭地位的，對於進入婚姻、生育有孩子的女性有不少保護性措施。2007年，日本還修改了養老保險制度，專職主婦在離婚時，可以按結婚年限最多分得丈夫一半的養老金。這可是中國婚姻中的女性望塵莫及的福利啊！

但實際上，日本女性的地位相當低，在世界經濟論壇的全球性別平等排名上，年年都接近墊底，在G20國家中更是最後一名，還不如中國。因為日本注重的是“妻權”“母權”，而不是“女權”，不進入婚姻的話，女性的地位就非常低，她們很難找到工作，工作也是短期工、派譴工為主，收入明確比男性低。可即便如此，日本女性的結婚率和生育率也越來越低，日本出現了人口危機。

各種日劇都顯示了日本媽媽們的怨念

即便是文明國家、發達國家，社會地位低的女性，也不再想要這勞什子的“家庭地位高”了。

有人可能又會質疑了：女性家庭地位高你還不滿意？難道女性家庭地位低你就滿意了嗎？女人也爭相出去上班，孩子就不用教育了嗎？

其實，我的訴求很簡單：孩子的教育當然很重要。當這個社會上，辭職帶娃的男性和女性一樣多，全身心投入孩子教育的男性和女性一樣多，“男主外女主內”和“男主內女主外”的家庭一樣多的時候，就是平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