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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吳清源:圍棋、信仰與國族之間

2012年8月3日,拍攝於日本小田原一家私立養老院 圖 / 本刊記者 薑曉明

2014年11月30日,圍棋大師吳清源在日本神奈川縣小田原市醫院去世,享年100歲。本文是2014年6月吳先生百歲時的報導。回顧“棋聖”吳清源的這一生,充滿著矛盾因素,黑與白,勝與負,衝淡與激烈,單純與複雜,宗教與俗世……當然還有戰爭與和平,中國與日本。但歸根到底,他是一名棋手。

原文首發於本刊2014年第394期

全文約9376字,細讀大約需要24分鐘

高速列車從新宿站出發,一小時許,就到了小田原站。跟繁華鋪張的東京比起來,20萬人口的小田原市就像一個安靜的鄉鎮。距離車站不遠的市內一隅,有一座不起眼的老人院,兩三層樓高,太空有些逼仄,老人坐在輪椅上來到會客廳時,過道中的桌椅要挪開才能通過。

這是2012年8月的一天,98歲的長者穿著長袖襯衣,身形瘦削,面無表情,乍一看是一個生命力羸弱的長者,但稍稍觀察,老人精神清矍,面色如玉,竟無一塊老年斑,自有一股道骨仙風,而斷無衰朽之氣。

這就是自幼被稱“天才少年”,後來又被尊為“圍棋之神”、“昭和棋聖”、“一代宗師”的吳清源。

助手牛力力女士往棋盤一顆顆擺上黑白棋子。老人坐在輪椅上,埋首,上身幾乎覆蓋住棋盤,一動不動,直到幾十顆棋子落下,才用手指指點幾粒棋子,囁嚅著評說。

那是一隻嶙峋白晰的手,青筋凸綻,關節粗大,虯枝一般地彎曲,手指顫抖著指點棋子,難以準確鎖定。

老人表達有些不順暢,視力也不好,但思路依然清晰。“他要能看清楚他能下得非常好,”牛力力說。自從1984年70歲時從現役棋手正式引退後,吳清源從未間斷對圍棋的研究,沒有一天不在思考圍棋。

他早已搬不動棋盤,甚至看不清棋子,但“只要看到棋盤,眼中馬上有了亮光”。

給人印象更深的是他的沉默。聯想到他曲折傳奇的一生,這沉默背後有一種波瀾壯闊。他自幼以來的沉默,本身就讓人感受到一種力量;而晚歲的沉默,又讓人不由得想起這沉默背後一生的傳奇與豐盛,胸中的丘壑,黑白世界的逐鹿廝殺,國族之間的情感撕扯,聖俗正邪的角力,天才與怪誕的兩極。

2014年6月12日,是吳清源百歲生日。

2012年8月3日,拍攝於日本小田原一家私立養老院,吳清源在棋盤前 圖 / 薑曉明

生命中關鍵一年

1920年代初的北京政局動蕩,袁世凱死後,軍閥爭權奪利、縱橫捭闔,你方唱罷我登場,但高層的動蕩,並未影響到北京宣武門內大街一家叫“海豐軒”的茶社裡的紋枰論道,這裡集中了當時中國圍棋界最頂尖的高手汪雲峰、顧水如、劉棣懷等人,如果按當時日本棋士的水準來衡量的話,他們有專業三四段水準。

1923年的一天,北洋政府平政院(司法部的一個部門)的一個下級官員,帶著自己9歲的兒子來到“海豐軒”。在父親的請求下,汪雲峰讓五子與孩子對局,結果輸給這個孫子輩的小孩;讓四子再戰,又大敗。圍觀人群騷動了。

父親叫吳毅,小孩就是當時叫吳泉的吳清源。

後來,水準更高的棋手顧水如和劉棣懷又與孩子下了測試棋,比賽結果已不得而知。總之,1925年,當吳清源的母親張舒文請顧水如把兒子帶到段祺瑞府上下棋時,顧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當時的北京政府國務總理段祺瑞嗜棋,雇請顧水如、汪雲峰等高手到家中下棋,棋士們往往能獲得不錯的酬勞。彼時,中國沒有健全的比賽體系,棋士通常不能靠下棋謀生。

張舒文的請求充滿無奈。就在丈夫帶兒子去海豐軒的第二年春節,因肺結核去世,年僅33歲。這個來自福建、祖上富貴的大家庭迅速沒落。

11歲的吳清源來到段府下的第一盤,就把一位高手打敗,觀戰的段祺瑞甚喜,當即表示每月給他一百元獎學金。這筆錢對吳家來說可謂雪中送炭。當時的中國,中學教師的月工資不過五六十元。

終於有一天,段祺瑞跟吳清源下了一局。幾天后北京的《晨報》報導,“段執政一日與吳清源弈,大敗,憤然拂袖而起,進入內室……”那天,屋裡幾個棋手都沒早飯吃了。

觀棋時一直不敢作聲的顧水如汪雲峰等人立即責備起吳清源。原來,段祺瑞喜歡贏棋,棋手們往往讓他“艱難地”贏棋,背後都笑稱他為“常勝將軍”。

從此段祺瑞再也不和吳清源下棋。不過,每月一百元錢還是照給,直到他1926年4月下台。

失去段祺瑞資助後,吳清源經常到天安門西側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下棋,屢戰屢勝,名字再次登上《晨報》,“天才少年”從此名滿全城。

吳清源第一次把棋子放到棋盤上,是在7歲那年。此前,他和兩個哥哥一樣,在家整日誦讀四書五經,接受中國傳統教育。

圍棋啟蒙老師是父親吳毅。吳毅在日本留學過兩年,現在知道,他把大量精力花在了圍棋上,經常出入東京的方圓社。後來回國帶回來的書中,法律專業書沒幾本,圍棋書倒有幾十本,諸如《新桃花泉》、《本因坊道策》等。

吳清源立即顯露出天賦和興趣,進步明顯比兩個哥哥快。圍棋的學習從早到晚,“一隻手拿著沉重的棋書,一隻手打譜。一會兒手腕累了,就換另一隻手。”後來吳清源兩隻手的中指都變形了,有些彎曲。

就這樣,10歲左右的吳清源,已經通讀了江戶末期的棋士本因坊丈和、幕府末期的天才棋士秀策和明治及大正年間的棋士川龜三郎等人的棋譜。除了這些舊譜,父親還讓大哥去郵局訂閱日本棋譜讓吳清源研究,包括《方圓新報》。“當時中國多弱啊,他就靠打棋譜,過去也不像現在資訊發達,那邊一比賽這邊就看到棋譜了。他很大程度上是靠自己的悟性。”牛力力說。

天才少年的大名終於傳到了在北京的日本人圈子裡。輾轉之後,1926年的一天,吳清源來到了北京“大和俱樂部”下棋,第一個對手是在北京經營古玩生意的商人山崎有民。他後來回憶,“清源總是先手攻入要害,我輸得心服口服。而我隻下了這麽一局,就已經意識到少年吳清源是個真正的圍棋天才。”

第二個對手是大和俱樂部的圍棋教練,有職業初段棋力,吳清源經過一番苦戰,也獲勝。

山崎有民當時就產生了送吳清源去日本留學的想法,“這不僅僅是為吳清源一個人,同時也是致力於日中友好的一個舉措,而且還與日中圍棋事業的進步有關。”

1926年8月,岩本薰六段和小杉丁四段從日本來到北京,山崎有民專門組織了棋會,中國方面派出了劉棣懷、顧水如和吳清源3位棋手。劉和顧分別受二子與岩本六段比賽,結果劉勝顧負。吳清源受三子與岩本對局,贏了。

後來在北京政府要員王克敏家中,吳清源再次受三子,還是贏了岩本。王克敏這時建議岩本讓兩顆子與吳對局,經過一番激戰,這次岩本以二目的微弱優勢贏了一盤。

岩本當時在日記中寫道,“在日本能贏吳的業餘棋士大概找不出一個來”,“少年棋風犀利,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天才”,“如果他能來日本學習圍棋,那麽成為一名職業高手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一年後,日本棋院五段井上孝平來到北京,總共4局棋,其中井上讓二子下了兩局,吳清源都以絕對優勢中盤取勝。在讓先的兩局中,吳清源則一勝一負。

山崎有民將吳清源與井上對局的棋譜寄給了日本著名棋士瀨越憲作七段,瀨越看了用“愕然”來形容心情,稱吳清源的棋“與秀策少年時代的棋術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堪稱完美無缺”。秀策是日本幕府時代末期的天才棋士。

山崎致信瀨越就是詢問送吳清源赴日留學之事,瀨越的回復讓人鼓舞,“為了棋道,我決心要促成這位少年前來日本,使他成為名留史冊的棋士。”山崎有民和瀨越憲作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東京,前後為此通信有50封之多。

在兩人的推動下,日本政界、財界各方人士都動起來。政界裡有後來成為首相的犬養毅、擔任過郵政相和內相的望月圭介,財界裡有日本棋院創始人大倉喜七郎。

瀨越找親中派的犬養毅是請他給女婿、日本駐中國公使芳澤謙吉寫信,請芳澤勸說吳家同意吳清源來日,當時吳家對來日本一事顧慮重重。

犬養毅沉思片刻後說,“如果真把這麽出色的少年接到日本來,以後你們不就要成為他的手下敗將了嗎?”

“這正是我的願望所在。”瀨越回答,“為了圍棋,也為了促進日中和睦,我願意這樣。”

日本圍棋界促進兩國交流、扶助吳清源留學是真心實意的,但就在吳清源赴日這年,中日關係日趨緊張。日軍在中國製造了濟南慘案和皇姑屯事件,這是日本全面侵略東北和中國的前兆。

吳家在國內的親戚極力反對吳清源赴日,理由正是怕吳家去日本受歧視和欺辱。

1928年10月18日,在山崎有民的陪同下,吳清源和母親、大哥坐上了大阪商船“長安丸”號,從天津塘沽港出發,最終於27日到達東京。

吳清源的監護人、北洋政府要員楊子安送行時說,“希望你兩年後回來。”

但吳清源沒有回中國。日本,命中注定成為他的下一站。

昭和棋聖

圍棋是一項充滿魅力的智力遊戲,規則簡單,棋子之間沒有等級關係,平和之下的戰爭,靜默之下的殺機,精確與模糊,虛無縹緲與錙銖必較,充滿著東方的智慧。“中國人經常講條條大路通羅馬,西方人考慮哪條最近,你別跟我講條條通羅馬。”在原中國棋院院長王汝南看來,圍棋有很多模糊的東西,很多是憑一種直覺,確實是東方文化的產物,“西方人幹什麽都有個定性定量的思想,一定要找到最好的一手。”

圍棋源於中國,近現代則盛於日本。當時中國的頂尖棋手如劉棣懷等與日本職業五段下棋,通常要受讓二子。

14歲的吳清源來日初期一切順利。第一盤正式對局,他就贏了筱原正美四段,筱原是當時日本棋院段位賽的冠軍。

從第一盤棋到第二年的1929年,吳清源一共下了22局,13勝7敗2和。其中包括對當時日本圍棋第一人本因坊秀哉的受二子局,吳清源4目勝。當時日本的職業七段被秀哉讓二子,都經常要輸。局後秀哉這樣評價:“黑棋下得堂堂正正,始終沒有給白棋以可乘之機。堪稱是受二子的經典之局。”

1928年,14歲的吳清源和本因坊秀哉名人下的讓兩子局

拿下三局測試棋後,日本棋院正式授予他三段資格。當時在日本,定段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棋手為升段或定段可謂“以命相搏”。

接下來,吳清源的戰績讓很多人瞠目結舌。

1930年,39盤對局,31勝6敗2和;

1931年,42盤對局,35勝5敗1和,1盤打掛(中途中止);

1932年,50盤對局,44勝5敗1和,勝率達到近90%;

1933年,37盤對局,25勝9敗3和; 

1934年,剛滿20歲吳清源升到了六段。

導師瀨越憲作後來回憶,“只要參加比賽,幾乎沒有不贏的。在棋院的段位賽上,以他的升段最為迅速。”

吳清源的風頭非但表現在他的成績上,還表現在他自由奔放的棋風和時有所見的新招上,這給當時保守的日本棋壇注入了一股清新之風。

“他創造了很多新手。過去別人不敢下的,他敢下。他不拘泥於形式,認為行他就下,非常有魄力。”牛力力說。

吳清源的這種創新精神,在他在北京的時候就顯露出來。1927年日本棋院五段井上孝平與13歲的吳清源對局後說,“看得出他十分熟悉日本圍棋中的舊棋型,並且對這些棋型進行了改進。”

而最能體現吳清源創新精神的,是他與對手和好友木谷實共同研討總結的新布局法,堪稱圍棋界的一場革命。

1931年,年輕時代的吳清源

升入五段之後,吳清源執白增多,由於當時無貼子的規定,若仍然照昔日的小目定式布局,白棋無論如何會落後於人。吳清源開始打出三三或星的布局,一手佔據角地,盡快向邊展開。這種思路在吳清源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但以小目定式為傳統的日本棋界卻受到巨大震動。

同一時期的著名棋手木谷實,布局總是投在低線位上,但戰績不佳,便不斷地改為高線位上投子,開始“比角地更重視中央勢力”的摸索階段。新布局的觀點一言難盡,簡言之就是在布局時佔據高位,比傳統的重視角地更注重向中央發展勢力。

新布局在社會上得以廣泛傳播,是在安永一寫的《圍棋革命——新布局法》一書問世之後。

這本書的問世,又得益於一個注定要載入圍棋史冊的除夕之夜。1933年除夕,吳清源拜訪客人之後,歸途路過好友木谷實家,進門發現當時擔任日本棋院編集長的安永一也在。安永一趁機向二人頻頻開口,爭論起有關新布局的事。吳清源和木谷實共同就此闡述了有關的意見,末了又圍住棋盤,邊擺邊說,爭論不休。不知不覺過了一整夜。打開窗門,方知天已大白,在寒風凜冽之中,迎來了新年的早晨。

新布局——三三、星、天元

安永一寫的《圍棋革命——新布局法》一書,就在不久後出版了。這本書署名為木谷實、吳清源、安永一合著,實際上是安永一將木谷實和吳清源的意見整理歸納,並總結出精彩的理論。吳清源後來回想起來,安永一是有備而來,直到拿到這本書才恍然大悟。後來,這本書賣了幾萬本,這在棋書當中是前所未有的銷量。

新布局法不受任何繁雜定式束縛,大大解放了棋手的思維方法,棋盤上的世界似乎也越來越開闊了,無論在廣大業餘愛好者還是在職業棋手中都流行開來,包括後來獨樹一幟的宇宙流,都是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1933年,正當新布局的旋風席卷整個圍棋界之時,讀賣新聞社制定了“日本圍棋選手權戰”的計劃。這項棋戰的優勝者,可以執黑與日本棋界的最大權威本因坊秀哉名人對弈。16名選手囊括了當時日本的實力最強者。結果最終決勝時吳清源戰勝了師兄橋本宇太郎。橋本告敗時,讀賣新聞社長竟高興地握著橋本的手說,“太好了,你輸得太好了!”弄得橋本一時啼笑皆非。

原來,讓新布局的創始人吳清源與傳統權威秀哉名人對局,是讀賣新聞社也是社會公眾的人心所向,各新聞報刊都以“不敗的名人對鬼才吳清源的決戰”的醒目標題大肆宣揚,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賦予新舊門派之爭、中日對決等多重意義。

這次富有傳奇色彩的對局注定要載入圍棋史冊。19歲的吳清源前三手就照三三、星、天元的順序打了出來,在文化保守的日本棋壇,這些新穎的著法不啻為石破天驚,更有冒犯權威之嫌;行棋過程中,秀哉利用名人特權,多次打掛(即中止比賽),回去和弟子研究,致使從1933年10月16日開始的對局,直到次年1月19日才給束,歷時3個月;秀哉後來打出的第160手妙手究竟出自本人還是弟子,也充滿猜測和疑問……對局時,日本正好策劃和挑起了所謂“滿洲事件”,日中關係日趨危險,當時報刊均對二人決鬥誇大其詞,大肆宣揚,社會關注度飆升,讓這盤棋籠罩上一層“日中對抗”的火藥味。

最終,秀哉勝了二目。後來,吳清源的友人曾對他說,這場棋戰輸了比贏好,暗示其危險。

吳清源圍棋生涯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是他在近十次近百局分先的“擂爭十番棋”中,將所有的日本一流高手全部擊敗,非但擊敗,而且將對手的交手棋份降低一至兩格。所謂降格,是指原本互拿黑子先行對局的棋,變為降格一方三局中有兩局先行對局(先相先),或者永遠執黑先行(定先),就猶如一局乒乓球比賽被讓幾個球。對原本段位相當的棋手來說,這可說是奇恥大辱。相比之下,現在的比賽制度要寬鬆與人性得多,無論輸過多少盤,下一次和同樣的對手還是同樣平等的對局資格。正因為其殘酷性,“擂爭十番棋”被喻為“懸崖邊上的白刃格鬥”。

1939年9月,吳清源和木谷實這對一時無兩的年輕棋士在建長寺的禪房中開始了著名的“鐮倉十局”,這一戰前後連綿3年之久,最後木谷被壓低一級,即至“先相先”的地位而結束。吳的勝利卻並沒有如過去的時代那樣為他贏得“本因坊”或“名人”的地位,只是使他從此四面受敵,欲罷不能。其後15年間,他連接再下了9趟“十番棋”,迎戰了日本棋界所有一流強手——秀哉以後的歷屆“本因坊”,包括藤澤庫之助(朋齋)、岩本薰、橋本宇太郎、阪田榮男、高川格等。

升降十番棋前後持續了17年時間。1956年,至高川失敗後,已經沒有棋士可以成為吳清源的對手了。這個在圍棋史上空前絕後的紀錄,造成了無可爭辯的持續近20年的“吳清源時代”,“昭和棋聖”的地位由此奠定。

1987年,日本“圍棋俱樂部”征求6位超一流棋手加藤正夫、武宮正樹、林海峰、趙治勳、小林光一、大竹英雄的意見:誰是圍棋史上最強者?趙、林、武宮、加藤4人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是吳清源。小林和大竹則認為,歷代的高手們處在不同的年代,要作比較是很困難的。如果非要問誰最強,大致可以列舉3位:道策、秀策、吳清源。

“吳清源在圍棋上的造詣或貢獻體現在3個方面,”王汝南說,“第一是他在中國當時政治經濟圍棋都非常落後的情況下,他表現出這樣的一個才能,得到日本賞識,隻身到日本去,迅速吸收日本圍棋的一些養分,在年輕時代就達到一個高峰;第二個就是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表現出的創新精神,經常有新的著法,攻擊敏銳,以新布局為代表;最後就是他的戰績,在將近20年左右的時間裡,打敗所有日本一流高手,開創了一個‘吳清源時代’。”

在吳清源身上,是天分因素多一些還是勤奮因素多一些?“這個東西還真的不好一言以蔽之。”王汝南說,“我個人想他還是天才的成分更多一點。因為他在日本那樣一個環境,勤奮的人是非常多的。但勤奮和天分應該是相輔相成的,就拿專注來說,這個專注是勤奮造成的呢,還是天生就是這樣呢,人們很難分得清。”

扮演吳清源的張震、扮演其夫人的伊藤步與吳清源夫婦會面

信仰

芮乃偉九段是吳清源的弟子。有一年富士通杯賽的前兩天,江鑄久、芮乃偉夫婦為了趕上吳清源的研究會,先行乘早班飛機飛抵日本。研究會大約進行了一半,夫妻倆才氣喘籲籲地趕到。芮乃偉說:“老師好!”吳清源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卻道:“你是誰呀?”在大家的哄笑聲中吳清源如夢方醒:“哦,是乃偉!”

吳清源從小就顯示出過人的專注力。導師瀨越在他的回憶錄《圍棋一路》中說,“世人隻簡單把他看作天才,而我卻對他了解頗多。現在的年輕人興趣太多,而吳清源的世界裡只有圍棋……我家的私人醫生波多野每月要來出診數次。有一天,波多野醫生對我說,不管他什麽時候去,總看見吳先生不是坐在棋盤前擺弄圍棋,就是在看經書。”

經書,可能不經意間道明了吳清源與其他棋手包括超一流棋手的不同之處。

江崎誠致是與吳清源交往數十年的日本作家,也是《吳清源傳》的作者,他在《昭和的棋》中寫道,“清源學習孔子老子的學說,或者皈依紅卍會和璽宇教,從來也不是以贏棋為目的。他的信仰心完全是基於自己本心的持續的流露。這是一種無欲無求的狀態。於是,平常心也就生了出來。他的棋失著很少,即便是有,也算不上足以鑄成敗局的大錯,而且他不會連續犯錯,這一切絕對不僅僅是堅忍不拔的民族性使然,更多的是拜無欲的平常心所賜。”

吳清源的棋風奔放自在,但卻總有著他人無法企及的安定感,即便是勝敗不明的局面,他也總能夠將機運引到自己這一方,其秘密恐怕也就在於這裡。

“我每逢臨戰之際,都一如既往地做好精神準備,即隻考慮如何在盤上全力以赴地去拚殺,而絕不過慮結果。什麽一定要贏啦,什麽輸了會如何呀,我全都不去考慮。”吳清源在《以文會友》中說,“我認為,這種精神出自我的信仰。可以說支撐我的棋力的,全靠我所信仰的神力。說起來,一流棋士之間棋力之差是微不足道的。勝負的關鍵取決於精神上的修養如何!”

“我始終不渝地將圍棋和宗教信仰作為生命的兩大支柱,對我來說,勝負與信仰,如同人離不開水與火一樣,缺一不可。”“如果不是一名棋士,很可能我會從事宗教研究。”

芮乃偉說,“我的感覺是,事實上是什麽宗教對他來說是不太重要的,但信仰本身對他很重要。”吳清源具體的信仰內容,在不同時期有過多次變化,從最早的紅卍會,到後來的璽宇教,中途還受過日蓮宗的影響,而孔子與老子的學說,他更是終生研讀。但作為其終身信仰的,還是紅卍會教義。吳清源信仰紅卍會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於,紅卍會不存在“開山教祖”,它試圖打破宗教界裡的所有排他性,無論哪種宗教的信徒都可以信仰和加入此教。

1961年,吳清源不幸遭遇車禍,留下嚴重的後遺症,從此戰績欠佳。到了古稀之年,日本棋院等為其舉行了盛大的引退儀式。晚年的吳清源,致力於圍棋的國際化,尤其關注中國的圍棋事業,祈盼其所倡的“21世紀六合之棋”能為促進世界各國之間的友好關係盡“綿薄之力”。

所謂“21世紀六合之棋”與吳清源時常研習的《易經》有莫大關係。吳清源說,陰陽思想的最高境界是陰和陽的中和,所以圍棋的目標也應該是中和。只有發揮出棋盤上所有棋子的效率那一手才是最佳的一手,那就是中和的意思。每一手必須是考慮全盤整體的平衡去下——這就是“六合之棋”。

“另一方面,即使是人生,也要考慮技術和哲學的中和。”吳清源說,“我所走過的路線,應該可以說是追求中和的人生吧。”

1997年4月,東京,中國棋手拜訪吳清源先生,前排左起:牛力力、王汝南、吳清源,後排左起:王誼、劉小光、周鶴洋、王磊、豐芸、常昊、俞斌

生活

“他特單純。尤其擺到一步特好的棋,他就笑,笑得可開心了,跟小孩似的。”牛力力說,“他從沒覺得下棋是苦事,他就是喜歡。這也是他這麽大年紀每天還思考圍棋的原因。”

在弟子、家人眼中,吳清源是一個生活特別單純簡樸的人,“給他做飯,一年365天吃一樣的,他也不會反對”,很多衣服領都破了還在穿。對什麽東西貴什麽便宜這樣的生活瑣事從來無感,極少與人爭論,也沒有主動與人交際溝通的願望。牛力力回憶,2001年貴陽有個圍棋活動,市政府搞的,金庸也去了,就住在吳清源旁邊的房間。“金庸先生很景仰他,想拜訪他,他好像都無所謂,他不知道該跟金庸先生說什麽。”

恰恰是金庸,曾說他最佩服的人,“古人是范蠡,今人是吳清源。”

吳清源成名後基本沒有為了錢下指導棋,哪怕是在3個孩子出生後經濟比較緊張的時候,“他覺得是在浪費時間。”

“一個是宗教的影響,還有一個,父親當初來日本,周圍的人比方說瀨越老師,他們對父親的圍棋才能都比較認可,在生活方面金錢方面又有人支援吧,所以逐漸影響他的人生觀。”吳清源的女兒吳佳澄說,在她眼中,父親是一個既深奧又單純的人。

電影《吳清源》的導演田壯壯說,編劇鄒靜之曾經問過吳清源,當時您在最巔峰的時候被車撞了,您怎麽看這事?吳清源說,人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一個機緣的問題,被撞了就是一個機緣,這不知道是怎麽安排的,你不能下棋了,但你能做別的。

“他對人特別隨和。這麽長時間在一起,從來沒生過氣,不管你做得好不好,從來沒埋怨過你。”在牛力力看來,吳清源給一般人的印象是衝淡隨和的,但他內心,實則有一個強大的小宇宙,外人很難進入。他很少與人爭論是非對錯,但如果有自己認定的東西,是非常執拗的。

“有的記者報導老人很慈祥、隨和,這只是你看到的一面,”王汝南說,“他也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正因為他很有個性,他的棋才體現出來,絕對不會是我們一般理解的中的精神,如果小年輕,他講那些21世紀圍棋,那你聽聽、啟發啟發可以,你還真的去跟他在棋盤上擺,老先生個性就體現出來了。你擺的時候,他神態馬上就嚴厲起來了。所以我說正因為他是一個偉大的棋手,他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包括他的一些信仰,都說明他很有個性。他不完全是中庸。我們講中庸是某種意義上中國人的民族性。所以他性格裡一定有中的精神,每個受過傳統中國文化熏陶的人,都逃不掉中庸的影響,他也是這樣。但他可不是一個沒有個性的人,他很有個性。

1985年5月6日,吳清源回到久別43年的故土,在上海與小棋手見面

把吳清源一開始就視為一座神是有問題的,回顧他一生的歷程,他跟無數普通人一樣,有過身不由己,有過迷惘,有過抱怨,有過大時代背景下的卑微,有過受政治操控,有過為柴米油鹽和家人處境的妥協和打拚……

看他前後兩本自傳回憶錄——出版於1980年代的《以文會友》與出版於本世紀初的《中的精神》,同樣的事情的描述,前者有些激烈,後者則衝淡平和了許多。

吳清源的棋才是中日兩國都公認的,但與中國人更進一步高調地宣揚其哲學與人格境界不同,日本人並沒有在後一方面更多著墨。王汝南擔任中日友好圍棋會館館長,與日本棋界接觸頗多,“要說日本人說他為人楷模或者說有多高深的哲學見解,至少我還沒有接觸到有日本人來跟我講,都是在棋的角度,講他的成就、他的見解。”在採訪過程中,王汝南也一再提到評價吳清源的出發點還是把他作為一個棋人,但不要各方面都神化,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參考書籍:《吳清源回憶錄》、桐山桂一著《吳清源與他的兄弟》、《中的精神——吳清源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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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394期

文 / 特約撰稿 黃廣明 發自日本 實習記者 朱詩琦

編輯 / 鄭廷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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