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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教授楊立華:從“格物致知”到“心外無理”

【編者按】

近日,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楊立華做客深圳前簷書店北大博雅講壇,圍繞南宋以降中國哲學的主要方向轉變,從對儒家哲學的全面系統整理到如何擁有更完善的道德人格,討論了朱子和陽明對於“格物致知”的不同理解,以及後者在此基礎上提出的“心外無理”,即“此心純然天理,而無人欲之雜”,實際上是進一步強調了朱子的“存天理,滅人欲”。以下講座內容摘編自現場錄音整理稿,經主辦方和楊立華本人校核並授權發布。

楊立華教授在講座現場

唐宋儒學複興運動,經過北宋五子,達到了極高的理論建設高度,基本上從根本解決了為儒家理性的生活方式確立哲學基礎這個時代的哲學課題。但是,北宋五子在當時並不是顯學,到了南宋初年,關洛之學才從整體上興起。當時,士大夫已經普遍都把儒家信念作為自己精神的核心。於是時代的主題就轉變為兩個:其一是對北宋儒家哲學的發展做系統、全面的理論綜合,其中取得最高成就的是朱子,他從整體上接續了北宋五子的哲學脈絡,並在此基礎上對既有的哲學討論進行了全面的推進,達到了更深和更高的程度,還把這些討論整合在一個完整的結構和體系當中,並以此為基礎,整理和解釋此前重要的儒家經典。另一個則是陸九淵的一條脈絡:到了陸九淵所生活的時代,儒家的價值已經不需要去證明了,陸九淵認為最重要的是成聖成賢,就是要“發明本心”,讓我們擁有更完善的道德人格;使得我們能夠把儒家的道理和生活方式具體落實,真正成為符合儒家的價值取向的君子人格。因此,時代的主題重點從朱子那裡尋找哲學根據變成了如何擁有更完善的道德人格。

朱子在世的時候,他的思想也是被壓製的。但是在他去世之後,在非常短的時間裡,他的思想和著作就開始被官方確立下來,基本上被定為一尊。到了元代,朱子思想和經典解釋方面最重要的貢獻之一《四書章句集注》被確立為科舉的教材。然後到了明代,科舉取試都是以朱子的程朱理學為基本標準。正是在這個背景之下,才有了陽明的思想。由於朱子學長期被定於一尊,帶來的一個結果是思想上的陳陳相因,這基本上是思想史無法擺脫的命運,也即當一個激動人心的原創的哲學時代結束以後,一個集大成的理論綜合一旦被確立為一尊,那個僵化、教條陳陳相因的局面就會出現。這是因為曾經激動一代人的那個最根本的哲學問題被遺忘掉了。任何一個偉大的哲學時代,既要有時代的根本課題,也要有哲學上那個最根本的偉大問題。沒有這個偉大的問題是不可能產生真正意義上的偉大的哲學突破,以及圍繞這偉大的哲學突破而來的那個哲學體系的構建。北宋哲學家思想當中那個根本性的偉大問題,到了南宋這個階段遺忘已經開始了,儘管朱子沒有忘記這個脈絡。到了明代這個問題就更嚴重,到了陽明出現的時候,這個情況就已經達到了非常深重的程度,思想的活力隨著問題本身被遺忘,就真正陷入到教條陳陳相因了。但是這個時候,儒家的正統地位跟唐代,甚至跟宋代都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儒家的正統地位完全不受製約,儒家生活方式和儒家價值觀根本不會受到質疑,這種情況構成了陽明思考的一個基本內情。

陽明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陽明家世背景有道教背景,他是琅琊王氏後裔,他的父親王華又是狀元及第,這種政治資源跟陽明後來事功的高度是有關係的。關於王陽明一生思想歷程有多種說法,其中有一種說法叫“五溺”之說,就是說一生當中他有五次、五個階段陷溺在異學當中。“初溺於任俠之習”,陽明小的時候就倜儻豪爽;“再溺於騎射之習”,還跟少數民族的孩子一起騎馬射箭;“三溺於辭章之習”,他文章好,在京城的時候,一度與當時的文壇領袖李夢陽等人“以文名相馳騁”;“四溺於神仙之習”,他在會稽山陰的陽明洞,練靜坐、養氣,要練長生,他後來的陽明二字就來自於那個陽明洞,據《年譜》記載,陽明很快就達到非常高的境界,以至於有“前知”之意,就是能預見未來,這時他突然醒覺,於是就走出了這個階段;“五溺於佛氏之習”,後來陽明又迷上了禪宗,也很快又達到了很高的境界,但是他有兩個執念放不下,一念是對父親總是牽掛,另一年是生死一念。儘管後來從對禪宗的癡迷當中擺脫出來,但是還是受到了禪宗的一定影響。

《傳習錄》

雖然陽明的天分非常高,但是他的思想成熟得非常晚。在他非常小的時候就受困於一個問題:如何“格物致知”?他小的時候勵志要做人生第一等事,然後就去請教他的老師,他的老師跟他講,當然是讀書中狀元,就像他的父親那樣,按照常理這個目標已經不低了,但是王陽明卻說:“不對,人生第一等事是做聖賢。”既然要做聖賢,那就要去讀朱子的書,於是他把朱子的書全都找來。當讀完朱子的書之後,他覺得必須得“格物致知”,於是就開始下工夫去“格物”,當時他拉上他的一個姓錢的朋友,兩個人指著亭前的竹子試試看,結果啥都沒“格”出來就病倒了。當然這是陽明對朱子的誤解,格物當然應該是去從人倫日用當中去格,哪有去格竹子的道理。但是,在這個地方其實埋下了一個關鍵的疑問,也是推動陽明後來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也即“物理吾心,歧而為二”。客觀的物理與我這顆心之間是隔斷的,既然客觀的理是客觀的理,我這顆心是我這顆心,我心靈是否純淨,跟我研究沒研究那客觀的道理沒有關係。這也是一直以來困擾陽明的東西,這個問題直到他34歲“龍場悟道”才得到了根本的解決。“龍場悟道”之後,陽明說:“吾性自足”,既然我內在的本性都是自足的,“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所以我原來向外面去尋找那天理是不對的,這時王陽明的思想才最終成熟起來,形成了他中年的基本理論體系。

王陽明的理論體系由幾個基本原理構成。首先是“心即理,心外無理”,“心即理”和“心外無理”二者是聯繫在一起的。與“心外無理”的命題相關的是更進一步,他說“心外無物”,這是他思想當中支撐性的。同時,他倡導的是“知行合一”,然後在修養工夫方面他提倡格物說,但是這個格物說跟朱子“即物窮理”的格物說不一樣,朱子講格物講的是要接觸事物,然後研究事物的道理。其中的物其實就是客觀性和具體性,你研究一個道理的時候,你首先要向客觀性和具體性開放自己,在此基礎之上,然後你去研究這個事物當中的道理,這是朱子即物窮理的思想,而“即物窮理”就是朱子對格物的理解。到了陽明開始強調一點,既然我們追求的是完善的道德人格,而那個客觀的物理跟我們完善的道德人格是無關的。龍場悟道以後,他發現這個道理其實不在本心之外,所以就把格物的問題完全內化為調整、校正我們心靈的問題。所以陽明說:“格者正也”。朱子把這個格解釋成“致”,這跟程子是一樣的,“致”有“到”的意思,所以格物指的就是到客觀的、具體性的事物當中去,使我們的心靈獲得清晰的結構,是由一個外在的客觀結構向主觀的心靈的內化。到陽明這裡,格就解釋成“正”,既然物只不過是我心靈、意念所著之處,因此格物應當指的就是“正其不正以歸於正”,把我意念當中不正的東西去掉,然後使之歸於正,這是一個內向的格物,是一個內在的心靈的結構向外的延伸。

《大學》是陽明一生中最為重要的經典,王陽明始終圍繞這部經典中的一系列概念所展開。《大學》講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在王陽明講道理的時候,心、意、知、物這四個字始終是貫通的。陽明中年的時候曾講到四句理:“身之主宰便是心,身知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知之所在便是物”;到了晚年,他講的是“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雖然側重點有所變化,但仍然離不開心、意、知、物。陽明中年的思想核心是《大學》的誠意,晚年的思想重心是《大學》的致知。“良知”這個詞出自《孟子》,“致知”這個詞出自《大學》,王陽明到了晚年側重點放在致知以後,就把《大學》的致知跟孟子的良知結合在一起,形成了致良知這種說法。陽明的很多觀點在當時受到很大的爭議。陸、王都講本心,他們思想的核心都是強調主體性和自主性,陸九淵所言“收拾身心,自作主宰”;陽明哲學雖然強調的也是如此,但與陸九淵還是有區別的:首先是時代背景不一樣,陽明所處的時代更加自信,其次陸九淵還要強調一個儒、佛的分別,到王陽明就已經三教合一了,但是在這其中並不是以別的來合儒家,而是以儒家來合佛、道,也就是說儒家的這個道理已經自信到了能夠敞開大門、接受異端的程度。

《宋明理學十五講》

當陽明提出“心外無理”的時候,在道德實踐上就涉及到一個問題,他的弟子就質疑他:“如果心外無理,那我們就向內用功就完了,但是在人倫日用當中,比如孝順父母,我們有那麽多具體的知識要去研究,但是這些具體的知識並不在我們的心靈之內,那我們怎麽能完全向內用功呢?”陽明就說:“此心純然天理,而無人欲之雜”,就是說當我內心當中純然天理的時候,這純然天理的心,發出來的念頭對父母自然就是那純粹的孝,對國君自然就是那純粹的忠,只要內心當中純然天理無人欲之雜,發出來的一切自然而然就是好。許多人因為“存天理、滅人欲”而罵朱子,卻喜歡王陽明,其實王陽明比朱子更強調“存天理、滅人欲”,陽明說“動時念念存天理,去人欲,靜時念念存天理,去人欲”。由於所有的知識其實都源自於我們內心的追求,因此我們人到底追求什麽,就決定了你所看到的那個世界的深度以及看到的結構。所有的知識和道理,無非是我們這顆心內在條理之體現,是我們心靈條理在客觀世界上留下的烙印。在這個意義上,心外無理中的“心”就是“大心”,代表了歷史性民族的精神展開的整體。一個文明最初的起源來自於它最早的先民、初民對這個世界和我們自身最初的認識,後來所有文明的發展無非是此心的條理的體現,只不過隨著文明的展開,這個條理脈絡越來越複雜,越來越豐富,也越來越深化核心。但是,根本上都源自於文明初開的時候,我們的先民面對自然、自我的態度。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所有的理和所有的物都不在主觀的“心”之外,只不過這個心是“大心”。

從總體上來看,王陽明在儒家哲學上的偉大貢獻確實是非常大,他在哲學上的很多命題看似極端,實際上道理都是可以講得通的。同時,由於時代主題的變化,陽明不用再承擔像北宋那個時代為儒家生活方式奠定哲學基礎的任務,也就沒有把自己的哲學從一個主體性的維度發展出一個完整的、高度體系化的、有根本哲學問題的、概念清晰的、條理詳密的哲學。他所留下來的問題更多的都是教化,諸如如何成就這個時代的人,如何成就未來那個時代的人,如何達到純然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的這顆心,使心回到本然狀態,達到心之本然之體等等,這才是陽明的目標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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