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侯虹斌
最近，一檔叫做《你怎麽這麽好看》的節目引起了很大的爭議。起因，是因為這檔節目涉嫌抄襲美國一檔走紅多年的綜藝節目《粉雄救兵》，並進行了本土化；而《粉雄救兵》的嘉賓鮑比·伯克（BobbyBerk）近日在Twitter上發布消息，掛出中國的抄襲版，並批評裡面的人“完全是直的”，違背了節目的本意。
而觀眾們在看了四集已上線節目之後，紛紛被《你怎麽這麽好看》裡面奇葩價值觀所震驚了。
我看了之後覺得，這麽三觀不正的《你怎麽這麽好看》為什麽會出現，並且受到一定程度的歡迎，並不是沒來由的，別看大家吐槽得這麽厲害，其實它符合了相當大一部分人群的觀念。
一
中國的綜藝節目原創能力差、圖省事，抄襲外國綜藝也不是第一次了。不過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今天隻來談談節目展現的價值觀。
首先，我們簡略地介紹一下美國的原版綜藝《粉雄救兵》（Queer Eye）。節目主持嘉賓是五位Gay，他們應用自己最擅長的技能，去幫助和改造求助的普通人，為這些陷入困境的人給出解決方案。這檔節目深受歡迎，它傳遞的價值觀，是教會大家如何自我認同、重獲信心、清理內心障礙。
嘉賓的Gay身份並不是無關緊要的。因為，Gay在這個社會上的自我認同本來就比一般人更難、更多困惑；嘉賓們讓人感覺到：如果他們都能做到，你我當然也能。這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一種感同身受，更有說服力。
我們來看一下，《你怎麽這麽好看》設置的五位嘉賓是什麽樣的？
一位是經常被催婚、經常被吐槽生活能力差的吳昕；一位是草根出身、卻夢想當上高大上時尚博主的韓火火；一位外形不符合傳統審美、卻堅持自己的影視夢想的范湉湉；一位是被嘲笑出道多年、只有“天王老婆”一個作品的昆凌；還有一位家居設計師黃石。
這種配置並不算差。考慮到現實環境不太適合做一檔以LGBT為主角的綜藝節目，那麽，按照原創的理念，可以讓這些自己也曾在行業內艱難地求認同的嘉賓們，帶給普通人一種夢想：我們正在努力改變刻板印象，我們也在實現自己的夢想，我可以，你們也可以。
這種配置和理念，是有趣的。
只是，看完四集之後，我發現完全不是那麽回事：節目組的這五位主持，給求助者帶來的是更深的困境，更強的刻板印象，甚至還被求助者的智商和能力碾壓。
一號嘉賓，女博士，自己過得挺好的，價值觀穩定，生活自理能力也強，只是生活有點單調，希望增加多點樂趣，多點時間陪父母。
結果，節目組要幫她化妝，換有女人味的衣服，讓她早點找男朋友。吳昕聽到這位女生不喜歡化妝、不懂BB霜的時候，嫌棄的眼神被節目一遍遍地放大。
二號嘉賓，四胞胎媽媽，照顧小孩都快精神崩潰了，壓力極大，一天照顧孩子時間超過十五六個小時，沒時間梳頭，忙起來一天只能吃一頓飯，還吃得不好。丈夫也很少幫上忙。是啊，誰在那種情形下不瘋掉呢？
結果，她丈夫說，妻子隻忙著照顧小孩，沒有時間打扮，沒有開始那麽溫柔迷人了，也不關心他。他說，希望妻子多愛護自己，不要這麽忙。節目組就幫這位媽媽化妝打扮，讓她跟丈夫一起吃頓飯，並且，讓這位妻子向丈夫道歉，道歉她忙於照顧四個孩子，忽略了丈夫。
我驚呆了。莫非，嫌你一個人照顧四個嬰兒還不夠，還要求你照顧第五個巨嬰？還嫌不能夠每天光鮮漂亮地出現在丈夫面前？
三號嘉賓，忙碌的上班族，公司KPI壓力太大，她最辛苦的時候20天都沒有離開過公司。她不得不吃零食解壓，身體也不健康。
結果，節目組各種取笑她長得胖，看到她有蘿莉裙的時候，滿臉都是“你也配”的驚詫。既不是給她提供健康上的建議，也不是給她提供工作上如何巧妙安排的策略，而是給她化妝，去做一個已被證明是騙術的小顏整骨按摩，並且讓她這個沒時間、快要累垮的“社畜”去高強度健身。
四號嘉賓，事業有成的女醫生，身材和皮膚都保養得宜，穿著高雅，心情也很開朗。上節目的原因，是她的兒子嫌她做的飯太清淡了，打扮保守。而節目組給的各種美妝、服裝、飲食、健康建議，還不如這位女醫生的好，在智商上、在審美上都被碾壓。
如果細看節目，還充斥著各種對來求助的嘉賓們的嘲笑，笑她們不美，不化妝，不苗條，不夠女人，不夠時尚摩登……女性工作上出現問題？不重要，不必解決，你化個妝就好。女性照顧孩子太累、太辛苦？不重要，不必解決，你化個妝就好。——所有問題的推進方式，簡單粗暴，沒有思考。
這四位嘉賓的問題，有更切實的解決路徑，需要改造的是四胞胎的父親，而不是喪偶育兒、陷入絕望的母親；需要改造的是女醫生那位啃老的巨嬰兒子，而不是生活得陽光明媚的母親；需要幫助的是讓女博士更好地接納自己的單純和快樂，幫她建立更多她喜歡的社交渠道；長期加班的女生需要的是職場專家幫她重新規劃職場路線，找到更合適自己的工作方式或換新的工作。
不管是哪一種，前提都是：認可你的價值，相信你自己，你的困境我們給你提供更好的解決方案。不管你是自卑、自我壓抑、不善溝通……都讓你開始重新接納自己。
而不是現在那樣，不管你背後藏著什麽問題，一律幫你化個濃妝，美美的，你就自信了，你就有勇氣面對生活了。
不是這樣的！
二
與原版的《粉雄救兵》的接受改造的普通人有男有女不一樣，《你怎麽這麽好看》，改造的全都是女嘉賓。於是，有不少網友在社交平台上提出一些新設想：改造男嘉賓。畢竟，中國的男性需要改造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我看過了一些網友對中國男性的改造方案，都很有趣，假如能拍出來，我相信，會比現在的更有戲劇性，更好玩。
——但認真一想，卻發現很難：除了各種各樣的現實考慮之外，最難的就是：這個社會上，男性是主體，女性是被凝視的，男性（包括按男權思維下的部分女性）有權要求女性按他們的需求，改造成符合他們想象的形象。男性不是沒有困境與麻煩，但他們不是被凝視、被改造的對象。他們沒有一個被改造的標準。
女性有哪些刻板印象？
一，女人的家必須井井有條，必須充滿女人味，所以，女博士整齊乾淨而又大方的居住環境會被質疑，節目強行改造成另一種風格。
但是，單身男性住的家，如果能整整齊齊，那簡直就謝天謝地了。假設是亂糟糟呢？“你要早點娶個老婆來幫你打理。”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二，女人必須苗條，美，時尚，會化妝：反正就是不能按自己的風格來打扮，不能穿自己喜歡的衣服。五十多歲的女醫生不能穿高雅得體的大衣，而要穿籃球背心配裙子的潮服和露肩赫本裙；女博士不讓穿寬鬆的條紋衫，非要塗上像吃火鍋嘴腫了的口紅色；微胖女孩有一件蘿莉裙，被全場嘲笑……
而中國男性們有幾個有胸肌腹肌？有幾個人到中年不是發福臃腫到像是懷孕三個月或八個月？有幾個能穿上整潔筆挺的衣服？有幾個有基本的服裝搭配理念？有幾個不是滿臉油膩到可以開採油田？但是，他們不覺得自己需要改造，因為他們特別自信，要麽覺得自己很帥，要麽承認自己雖然不帥但是仍有萬千魅力不在外表。
可以說，當下社會對女性的性別衡量標準，美不美，具有一票否決權。無論你是賢妻良母子女成材，還是社會賢達女強人，長得美，輿論總是會持讚美態度，會誇你五十歲仍像美少女；要是不夠美，任是你是普莉希拉·陳還是董明珠，先罵了再說。
而男性呢？馬雲也可愛，黃渤也優秀，霍金雖然身體不能動，但頭腦也很迷人啊！男性成功以後，不會在人在意他們的長相。男性或許會在乎成不成功，但對很少在意外貌帥不帥。
這個社會的性別凝視，讓女性有極為強烈的外貌焦慮。這也是為什麽女性護膚品、化妝品、服裝首飾配飾的生意，比男性好無數倍的原因。
假如有節目想通過表達某男性因為胖、因為不修邊幅的醜，而失戀/失去工作，想建議男性減肥、健身，在中國，是非常難獲得共鳴的。因為他們一點都不care。男性是主體，隻負責當裁判裁定女人夠不夠性感，裁判不會在意自己是否性感。
三，女人必須樣樣兼顧、當女超人。四胞胎的年輕母親，每天沒有盡頭地照顧孩子，精疲力竭。普通人帶一個小孩尚且忙不過來，何況四個兩三歲的孩子！她已經是超人了。但是，她的丈夫認為，她不夠愛惜自己，沒有好好打扮，也忽略了他，沒有愛的感覺……這要求的不是女人，而是神仙。
她的丈夫開滴滴的時間很長，想多掙點錢，這沒錯；雖然勞動量遠遠不及他的妻子，但他的妻子除了希望他多帶孩子以外，有要求他保持腹肌嗎？有要求他好好打扮嗎？有要求他經常獻花、甜言蜜語嗎？為什麽他就敢這麽要求妻子？
說到底，男性對女性的要求是很立體的：要入得了廚房，要上得了廳堂。你雖然家務很忙，但也要時刻打扮好，上得了台面啊。但是，女性對男性的傳統要求，只有一條：能養家。只要你把家用拿回來就好了。我就不說滴滴司機的收入對於一個四胞胎家庭來說，實在太不夠了。
就連“喪偶式育兒”這個詞，也是近些年才有的，女性才開始在意起男性也要參與育兒了；要是在從前，帶孩子是且僅是女人（包括妻子和婆婆）的事，與男人無關。男性並沒有“男人必須帶孩子、顧家”這種要求，他們也不關心。但是，一旦男人比較顧家、參與了帶孩子，則是一件值得敲鑼打鼓、獻上牌匾的高尚行為。
最近微博上有一個關於楊冪帶孩子的方式的討論。依然有人認為，楊冪為了賺錢，沒有長期陪在孩子身邊，不可饒恕。但實際上，這樣做的男性數不勝數，而且他們的事業成功程度、賺的錢、給孩子的投入，不及楊冪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但大家都習以為常，甚至還會認為，爸爸為了這個家，很辛苦地賺錢，忙得都沒有時間看孩子了，爸爸真偉大。
想想看吧，這裡對兩性的標準是完全不一樣的。女性需要滿足社會對女性的期待和標準，但是對男性不會設立標準，怎麽樣都可以體諒和允許。
這就是為什麽試圖“改造男嘉賓”的節目，很難成立。
女人一個人幸福是有原罪的，因為你不符合大眾的刻板印象。而你過得不好，則又可以歸咎到，那是因為你沒有遵從對女人的要求。
被別人嘲笑長得胖的范湉湉，在這個節目裡參與嘲笑求助者長得胖；被嘲笑大齡未婚、不懂得生活的吳昕，在這裡教別人怎麽打扮成好嫁風；苦惱無法擺脫“天王嫂”標簽、事業無法更上一層樓的昆凌，二話不說給單身女博士一套婚紗希望她嫁出去……真是一個大型刻奇現場。
其實，把節目做好看了，並沒有那麽難，多一點同情心，多一點同理心，打破偏見，而不是強化偏見。
再奉勸一句，想要節目有價值，還是得自己原創，別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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