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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史記|“八百冷娃投黃河”的故事,並非憑空捏造

文 | 諶旭彬

“日軍進攻中條山,國軍31軍以陣亡27000人的代價,把十萬日軍阻隔在西北之外,改變整個戰局。八百衣衫襤褸十六七歲的軍人,被日軍逼到懸崖邊,彈盡糧絕。八百名‘秦軍’,面朝陝西,跪天,再跪爹娘,唱著秦腔寧死不降,跳進滾滾黃河。”

這是中文互聯網上廣為流傳的“八百冷娃投黃河”的故事。故事的背景,是1939年中條山會戰中的“六·六戰役”。

這則故事,是真的嗎?

“八百冷娃”之說,源頭是紀實文學

“八百冷娃”的故事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流傳起來的?

就筆者所見的有限資料,至少可以追溯到2004年。當時,作家陳忠實寫了一篇文章《一段幾乎湮沒的史實:中條山八百壯士血祭黃河》,感歎“八百冷娃”是“一段幾乎湮沒的史實”。

文章寫於2004年9月4日。流傳的“八百冷娃投黃河”的故事內容,與這篇文章的表述,基本一致:

“177師有一千多名士兵被兩倍於己的鬼子包圍,經過拚殺後死亡200人,余下的800人被逼到黃河岸邊的懸崖上,三面都是絕壁。這800士兵在短暫的一瞬裡從懸崖上跳了下去。下面是被稱作母親的黃河。黃河以母親的慈愛襟懷包裹了這800個殊死搏鬥後不齒投降的關中‘冷娃’。他們都是16至18歲的孩子。他們從關中(也有少數山西河南)鄉村投到孫蔚如麾下來,不是為了吃糧飽肚,而是為著打日本鬼子走進中條山的。他們沒有一個人活下來。他們800人集體投河的那一幕,被山裡的村民看見了。活著的這個村民尤其清晰地記得最後一名士兵跳河的情景:懸崖上只剩下最後一個關中籍中國士兵,這是一位旗手。他的雙手緊緊攥著他的部隊的軍旗。那是他和他的父親和村民們崇拜著的楊虎城創建孫蔚如統率著的西北軍的軍旗。軍旗已經被槍彈撕裂被硝煙熏染,他仍然雙手高擎著。他在跳河前吼唱了幾句秦腔。那位活著的當地村民還記得其中兩句戲詞,是《金沙灘》楊繼業的兩句——兩狼山——戰胡兒啊……天搖地動——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啊……”

陳忠實的資料來源,是紀實文學《立馬中條》。

他這篇文章,本是為《立馬中條》一書所作的序。該書於2004年12月正式出版,其中第十七章《血祭黃河》中,有“八百冷娃投黃河”的情節:

“八百英雄壯士、八百中國士兵、八百血性男兒、八百炎黃子孫、八百生命的絕唱,震撼了古老的崤山,震撼了逶迤的中條,震撼了中州大地,震撼了八百裡秦川。……直到今天,當年聽到那個聲音的老人們仍記憶猶新:‘那娃娃唱的是秦腔,只有兩句,就是老戲《金沙灘》裡被困在兩狼山的楊繼業唱的。’離河灘最近的楊家寨一位8旬老人說著唱了起來—— ‘兩狼山(啊)戰胡兒(啊……啊……)天搖地動,聲好男兒(啊)為國家何懼(也)死(啊)生!’”

陳忠實的文章還寫道,“我在閱讀《立馬中條》書稿前,曾經聽到過本書作者之一的張君祥先生講述的這個細節。”《立馬中條》一書,如此介紹張君祥:“自1986年起,開始搜集中條山抗戰資料,為本書撰寫做了大量扎實的準備工作。”

不過,作為紀實文學,《立馬中條》一書並沒有就“八百冷娃投黃河”這一情節,給出具體的史料來源。

圖:紀實文學《立馬中條》封面

媒體的證實、存疑與否定

《立馬中條》2004年末出版,正趕上2005年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書中“八百冷娃”的故事,很自然地受到了媒體的關注。但不同媒體的跟進,在事件的真假問題上,意見分歧嚴重。下面選取三種最具代表性的媒體意見:

1、肯定實有其事

《新西部》雜誌2005年第8期封面策劃《抗戰在西部》,採訪了一位據說親歷了“八百冷娃”這段往事的老人李玉傑。老人自稱:

“我是孔從洲的警衛排排長”,“在中條山的兩年多戰爭中,最讓我難忘的是隨孔從洲參加黃河灘的公祭大會。當時公祭的是800多犧牲的新兵。可惜呀,都是十六七歲的娃娃……”

雜誌據此寫道:

“在中條山最激烈的‘六·六戰役’中,陳碩儒率領的177師主力從敵人正面突圍,該師新兵團的1000多新兵被日軍分割包圍在老莊、許八坡、六甲村、馬家崖一帶。這些新兵剛剛入伍才3個月,沒有一點戰鬥經驗(新兵們在操練軍事技術的同時,接受了以共產黨員為骨乾的乾訓班教官們的政治培訓,思想覺悟、愛國熱情極高),第一仗就遭遇到數倍於自己的敵人的包圍。子彈打完後,新兵們和日軍在黃河畔展開了肉搏。十六、七歲的新兵的拚刺刀技術顯然沒有日軍嫻熟,再加上體力也差許多新兵乾脆扔掉槍支,抱住近身的日軍連踢帶咬……這些新兵被步步緊逼到黃河邊的崖畔上時已經有200多人犧牲了。日軍把孤崖圍住後開始喊著讓新兵們投降。800多名新兵對著陝西的方向跪下身去隨即在身後日軍的叫囂聲中紛紛縱身跳下黃河……”

(張義學,《中條山記憶》,《新西部》2005年第8期)

2、存疑,未找到可佐證的資料

2008年8月5日,鳳凰衛視《冷暖人生》欄目播出《尋找最後的抗戰老兵:鐵血冷娃》。節目組說,他們沒有找到文獻史料,故希望尋訪老兵,獲得口述史方面的佐證:

我們在史料中,並沒有找到任何相關的記載描述,那麽這究竟是一個虛構的傳說,還是一些誇張的敘述,還是一段沉鉤的歷史呢?2008年7月,我們來到中條山麓黃河兩岸,尋訪幸存的老兵。”

最終,尋訪老兵也沒有結果:

我們其實沒有能夠找到一個撲黃河幸存的老兵,採訪到的也大都是些零散的,年代久遠的記憶的片斷,最終,很遺憾,我們並沒有能還原出那八百‘陝西冷娃’撲黃河的悲壯的一幕。”

(網址:http://phtv.ifeng.com/program/lnrs/detail_2008_08/07/1076501_0.shtml)

3、否定其為信史,稱之為藝術創作

2009年3月,南都周刊刊發文章《尋訪“八百壯士集體投河”真相》。作者謝海濤,自稱曾“在2005年7月,入晉採訪八百壯士集體投河之事”。

謝的結論是:

(1)“當我懷著一腔熱血,趕到事發地山西芮城時,卻是遍尋史料而不得。”

(2)“回頭查新聞的出處,發現多出自小說《立馬中條》,作者之一是西安灞橋區南牛寺村的張君祥。7月底的一天,我趕往西安,敲開張君祥家的門時,已是晚上10點多。……800壯士集體投河,是否真有其事?那一天,張君祥告訴我,是在歷史真實的基礎上,用藝術手法塑造的。800人是怎麽回事?為血戰黃河之後,第四集團軍在平陸與芮城交界的河灘上撈起800多具屍體。”

(3)“一句話,我們不夠尊重歷史,人自輕,方有外人輕之。而於陝軍中條山慘烈抗戰史來看,先是被政治煙雲遮蔽,再是‘八百壯士集體投河’由藝術創造成為‘信史’,又何嘗不如此?”

(網址:https://news.qq.com/a/20120410/000764.htm)

圖:山西芮城,臨近黃河的碼頭崖

抗日戰士投黃河實有其事

三家媒體,三種態度,但都沒有能夠從文獻角度提供相關資料。

筆者尋到幾則提及“六六戰役”期間抗日戰士投黃河之事的相關資料。以資料的形成/刊布時間為序,排列介紹如下:

(1)筆者所見,最早記載了“六·六戰役”期間有國軍戰士跳黃河的文獻,是1941年中共陝西省委統戰部編寫的檔案《西北軍的歷史》。該檔案寫道:

“在六月六號,敵人開始以九路向西北軍的防地中條山進攻。……但因敵人的進攻猛烈和部隊高級指揮官的無能,使得這次戰爭最後遭到嚴重的失敗。……就在這些無能指揮官的罪惡行動下,一千余官兵死傷了,百多跳黃河淹死了,百(多)被敵人俘虜了。”(《陝西革命歷史檔案匯集·一九四一年(二)》)

(2)1986年出版的《垣曲文史資料·第2輯》,收錄有原三十八軍機要室譯電員車國光的一篇回憶文章《“六·六戰役”與“古·計王戰役”親歷記》。車是“六六戰役”親歷者,其回憶很有價值。

文章寫道:

“本日(1939年六月六日)下午五時許,進攻九十六軍敵之主力將我一七七師壓迫於方家村、許八坡,老莊黃河沿岸,經白刃戰兩小時,因眾寡懸殊,損失慘重。該師除一部分由陳師長率領向敵後突圍外,大部分經過肉搏以後跳入黃河,壯烈殉職官兵計一千五百餘人。”(《垣曲文史資料·第2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山西省垣曲縣委員會/編)

(3)1991年出版的《渭南文史資料·第3輯》,收錄有曾參加中條山戰役的老兵馮金明的一篇文章《中條山“六六”戰役始末》。

文章寫道:

“六·五之夜,日寇秘密集中兵力,突然從平陸縣城北高山南下侵襲,我軍猝不及防,東西防線被從中切斷,李興中九十六軍一七七師、獨立四十六旅、四十七旅,均陷入敵人包圍之中。我軍在強敵圍攻之下損失慘重,但仍勇猛抗擊,奮力突圍。許多軍職人員和戰士被敵人逼近黃河時,既不投降,又誓不束手就擒,面對滔滔洪流,毅然跳河 ……”(《渭南文史資料·第3輯》,渭南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

這三則資料中,無疑以成文於1941年的文獻《西北軍的歷史》最具價值。

綜上,可以得出兩點最基本的結論:

(1)“六六戰役”中,國軍戰士投黃河確有其事。

(2)“八百冷娃”這個名詞,和“800”這個數字,是紀實作品的文學化表述,不見於史料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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