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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強北 一米櫃台裡的財富夢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22期

文、圖 | 陳勁

編輯 |方迎忠 鄭潔

全文約3744,細讀大約需要9分鐘

九百多米的街道上熙熙攘攘,賽格廣場前的無人機在轟鳴聲中飛來掠去,拖車的小販拉著高過人頭的棕色紙箱,在水泥地碰出哐啷哐啷的響聲。

這裡是深圳華強北,中國電子第一街。

往日的大街上流傳著一句話:“華強北一個噴嚏,可以讓全國電子產品市場感冒。” 曾經,華強北依托著深圳特區,成為了全國電子零售商的拿貨聖地。而遠近聞名的一米櫃台,則是深圳夢的象徵。這裡走出過數不清的千萬富翁。

近年來,電商的衝擊讓昔日實體銷售巨人猝不及防。但四面八方的年輕人依然前赴後繼,試圖在變遷中抓住一線商機。

1

黑漆漆的出租房裡,19歲的小銘縮在床角,接過師傅遞給他的手機打遊戲。遊戲不需要打一整局,測完了,就換下一台。只不過掛機的行為會時常遭到隊友唾棄。打遊戲是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為了給維修好的手機做主機板測試。此前,小銘在杭州的一家家紡工廠裡打工,每天12個小時對著一排機器,月薪三千。

機械的工作消磨著他的志氣,遠在深圳的表姐也勸他去華強北闖一闖——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裡依然遍地黃金。表姐就是個最好的例證,在華強北的五六年,她做過電子產品的淘寶、微商和外商,賺到的財富總額在百萬以上。

小銘決定帶著三千塊南下。華強北號稱手機維修界的黃埔軍校,小銘找到在這裡待了六年的小武,並拜他為師。華強北的作息不同於工廠的朝八晚七,根據市場開門的時間,他們通常夜裡兩三點睡,中午一兩點起。

初來乍到的小銘不太適應,只能靠遊戲緩解困意。所有關於深圳的夢想,都在這個七八平米的隔斷間徐徐展開。小銘說,他打算在華強北待幾年,然後回到老家開個維修店。“我想有一個自己的檔口。”

中午起床後,師傅小武會帶著小銘到市場淘貨。通天地是華強北最具人氣的大樓,賣的大多是香港來的二手機,價格比國內便宜一兩千。

一米檔口的吵雜聲此起彼伏,讓人有種誤入菜市場的錯覺。老闆們紛紛從櫃台下拿出白菜般的蘋果手機,攤在桌面上任由背包客挑選。他們的耳朵上都掛著一隻無線耳機,方便隨時電話或語音。

小武擠在其中,眯著眼睛檢查、測試。短短一個小時,他在幾層樓之間來回跑了十幾趟,買下十餘部二手蘋果機。“每天都是打仗的狀態,慢不下來。”

華強北的價格雖低,但這渾水也不是誰都敢趟。如果沒有一眼辨別螢幕真假、有無拆修的“火眼金睛”,那麽必定被騙。

2

小武也是因為一次被騙來到了華強北。

六年前,小武在老家河南的工地打工,他網購了一部蘋果手機,收到的卻是一部山寨機。他想打電話罵商家,沒想到被拉黑了。他順著快遞的地址南下深圳,卻發現是個雜貨店。附近的保安告訴他被騙了:“這套路在華強北很常見。”

老家發展不好,小武乾過工地也進過廠,每月才兩千。賓館附近的大廈旁,招手機維修、刷機學徒的小廣告貼滿整面牆,幾乎每天都會換上新的。小武想,留下來學修手機,也許是條出路。

按照華強北的江湖規矩,他拜師交了幾千學費。師傅向他保證,三個月定能出師。華強北的手機師傅聲名在外,“不用一小時便能組裝出一台與iPhone一模一樣的手機”。每天在檔口上翻來覆去學著拆機、組裝、焊芯片,小武很快就掌握了維修要領。

2016年,他自己接手了一個轉讓的檔口,佔地1平米,月租三千多元。一米櫃台的神話雖多,小武卻屬於平凡的大多數。漸漸地,他開始感到華強北維修行業的蕭條,來的人逐漸少了,經常一天也沒接到一單生意。迫於經濟的壓力,檔口還是關了。轉手的那天晚上,小武叫來幾個朋友喝酒,直到意識全無。

小武擔心自己一無所獲,經常在夜裡難以入睡。他絞盡腦汁,發現了短視頻的風口——他開始運用自己的維修技術,在網上發布辨別手機真假的教學視頻,沒想到反響強烈。攢了一點人氣後,小武乾脆給自己重新定義了一個身份——華強北手機行業打假第一人。

一時間,很多不相識的網友上門求助於他:打暑期工存錢給女朋友買iPhone被騙的大學生;來華強北批發手機被坑求訴無門的老闆……幾年下來,小武累計阻撓欺騙行為上萬次。同時,他依靠網絡積累的人氣做起了二手手機生意,從市場嚴格選貨、在家檢測,一步不落。

以前在老家打工,每個月只有兩千,如今在華強北,月入兩萬不是問題。小武說,儘管看著華強北一年不如一年,但只要掙得比老家多,他就不會離開。

3

“華強北就是創造神話的地方。”

王哥的老闆楊慶,就是他眼裡在創造神話的人:從默默無聞的打工妹成為年入千萬的廠長。

2009年,楊慶隻身一人來華強北的時候,諾基亞手機已經遍地開花,但從江西農村出來的她連手機都沒有。

18歲的她,站在賽格廣場樓下,打量著眼前的一切——72層的大廈高聳如雲,身旁的拉貨工人摩肩接踵,馬路上的寶馬來去匆匆。楊慶暗暗發誓,一定要在華強北出人頭地。

那時的華強北,一米櫃台是潮汕人的天下。大部分招工的老闆首先要求員工是潮汕人。數次求職無果後,她經人介紹去賽格六樓賣硬碟。初來乍到的新人,總能聽到一米櫃台打工仔成為富翁的勵志故事,楊慶也不例外,但她那時連硬碟長什麽樣還沒見過。上班第一天便工作出錯,老闆娘毫不留情便是一踢。楊慶不敢吭聲。面試時,老闆就問過她能不能挨打挨罵。

從那以後,楊慶對生活有更多的規劃:850塊的工資,每天只花10塊;拉貨必須比別人快一步;即使感冒發燒也堅持不請假。

打工的生活堅持了八個多月,機會來了。楊慶發現商場檔口多了一種叫上網本的家夥,它比傳統電腦小巧,對硬碟的需求量更多。楊慶向家人借了4萬元,把一米櫃台租下來。然而在競爭激烈的華強北,沒有熟人關係意味著比別人已經慢了一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檔口生意慘淡,入不敷出。楊慶說,那段日子過得太苦了,當時是怎樣堅持下來的,像是從記憶中消失了一般。

轉機出現在一個午後。楊慶得知有客戶找遍了整個華強北,也沒能找到一款遊戲本專用的硬碟。她立馬求購大量專用硬碟,供應商向來對硬碟的類型不進行分類,她只好都買回來再一一挑選出來。在客戶公司門口足足蹲了三個小時後,楊慶收獲了檔口最大的一單生意,五萬多。從此,檔口的生意和口碑越來越好,其他硬碟商家也紛紛效仿這種分類模式。

那是2011年,華強北的黃金時代。熱門檔口租金升到幾十萬,“閉著眼也能在這裡撈一筆”。

但電商的衝擊來得更快。2013年,華強北的形勢急轉直下。楊慶也幾乎被擊垮。檔口賣上網本的商家開始跑路,蝴蝶效應般傳染遍整個華強北。生意一落千丈,檔口再次被迫轉型。楊慶把主營商品轉為了電腦一體機,把檔口換成破舊的民房,打包、發貨、算账都在幾十平方的倉柯瑞,晚上累了直接躺在紙皮箱上睡過去。

所有商家都在時代的浪潮裹挾中前行,楊慶亦然。那一年,楊慶25歲。老家的同齡人大多已經結婚生子,她也想過回老家相親結婚去,又擔心那些跟著她的員工,他們把青春貢獻在這裡,不能不管不顧。

“走,去關外吧。” 2016年,面對華強北租金上漲,勞動密集型製造業等第二產業只能往外走。從租金高到租金低,從關內到關外。重新整頓後,楊慶對公司的生產、運營、售後等進行大改革——她聽同行說,不停地招人,工廠到了一定規模,生意自然而然就來了。

果不其然,公司第一個月就賺了二十多萬,而現在,每年盈利額可達千萬。

不久前,楊慶把自己的微信名改為“楊下坡”,風水大師告訴她,下坡是順著潮流和風向走,不會錯。

4

落入夜幕的華強北,電子市場已關上閘門,大街上卻依然熱鬧——手機店銷售員賣力喊著促銷口號,收貨的快遞員、拖車工人和一根接一根抽煙的人們相互挨著。

在華強北混跡了十年,當初和楊慶一起的那些人,有的已經退休,有的轉行,有的回老家做小生意。楊慶偶爾還會回來探探行情。她發現,這裡的人越來越少,年輕人也不像她們當年那樣吃苦耐勞。

“老人都走了,新人只能自己摸索。”

小武還在這裡,白天在商場裡淘二手機,回家後一部部攤在沾滿煙灰的桌面上,然後連接電腦、開手機錄像測試。每天如此。在漫長的等待中,小武喜歡把兩扇窗戶全打開,讓風以最大面積吹進來。然後把音響開到足以填滿整個房間,光著膀子躺在椅子上,點燃一根煙。他偶爾也會思索自己的未來。

“我想一直留在華強北,但它會不會有一天消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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