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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我還活著,我還等待

···創刊於1949年6月···

··新中國文藝第一刊··

主持語|

余秀華依然走在這“搖搖晃晃的人間”;一位“懷揣青山”的人,要背著泥菩薩過河。她在“希望——失望”、“出走——返回”的輪回中,如落網之魚般掙扎,一次次躍起又重重地砸下;她決絕的語言中透射著不甘心的堅忍,偶爾用戲謔消解凝結成冰的愛恨情仇。對她而言,詩是生命的全部渴望,以及可望而不可及時的苦楚。

——魏天無

如果萬物都有與你相關的部分

它們在這深秋的黃昏裡呼吸的模樣

它們在水裡蕩漾的時辰

包括星群出現時,它們一驚的顫抖

我必將被這村莊更深地陷進去,如泥潭陷進泥塘

可是我愛極了每一片葉子邊緣的光芒

如同我觸摸你指尖的時候,世界遞過來的眼光

這樣的危險讓我沉迷,讓我想把這乾坤

重新顛倒,安排

而你依然是沉默的,把一個謎

交給另外的一個謎。夜色裡一個人疼痛的部分

與你無法相關

如同我對這個世界不顧一切的讚美

我希望自己長命百歲

一個人在江邊散步,我是懷揣青山的人

要在這流水裡留一個影子多麽危險

——要把身體再探出一點去

流水也會收留亡命之徒,像收留那些

清白的月光

除了流水,一切皆虛設

這青山,這山上的花,這在風裡搖曳的顏色

但是我多麽想把這些虛設的事物

發給他看

我試了多次:鏡頭對不準虛妄

像我從來沒有清晰過的生活

顫抖地蹲下,撕不去的從前,擦不掉的汙痕

儘管這樣

我還是希望自己長命百歲

接納更多的汙垢,容忍更深的詆毀

這樣我才配背起半山腰的那個泥菩薩

一步一步過河

早晨醒來,發現自己的好身體

就是說,沒有被自己破壞的身體

一個夜裡的危險分子補了西牆會拆東牆

一個人永遠夾在兩個時代之間

兩個情緒之間

快活與罪惡之間

你不會知道一個女人會怎樣蹂躪自己吧

更重的蹂躪會帶來更重的歡愉

我落進了又一個春天裡

春天真好

仿佛沒有事物經歷過愛情

我困在這個小房子裡

我控制住自己不向自己的分身打過去

我控制住自己的分身

不鑽進自己的欲望

我有自己的修道院也有自己的紅袖樓

我有自己的好地獄也有自己的

壞天堂

我還活著,我還等待

雨。敲打窗上的遮雨棚,響聲喜悅

孤獨濃稠,揮刀難斬。落葉般的橫店村

懸在半空

我在他們中間卻遠離了他們:

一臉老舊的我的親戚和鄰居

這沒有隻言片語的日夜裡

我能抓住上帝都拋棄我的一些時刻

而我還活著

世界沒有少了什麽,這饋贈啊

我將在模糊的等候裡耗盡一生

像把身體裡的永生一點點取出

放進塵埃

任由嘲弄

我還活著,在陡峭的愛恨上,陡峭的榮辱上

把鋒刃磨鈍

雷 雨

把秧苗打歪了,芝麻,大豆都歪了

一個屋脊仿佛也歪了,煙筒歪了

小花的尾巴歪了,一身毛歪了

她打開大門,池塘的水歪了

閃電歪得太快了

她想把一棵芝麻扶正

她的身體不是被雨打歪的

這塊地種了許多年的芝麻了

這塊地生出許多羞愧

“明年換一塊地種芝麻

給他送去”

芝麻扶好了,她還在雨裡站著

反正身體裡的許多汙垢

雨水衝不走了

給你的愛情

是從菩薩掌心求一件袈裟

是以這具肉身堵一條天降之河

是一個劊子手

在白茫茫的雪地裡膝蓋跪出的血

好多次,我夢見你

有一次在家裡。你說:沒關係

呵,似乎你知道我正在惶恐度日

麻雀一樣落下枝頭追趕自己掉落的羽毛

有一次在武漢。我和東林鬧別扭後

啜泣過後,你擁抱我,一聲歎息

我猜半夜你沒睡著,只是長江上的汽笛

都落進水裡

怕聽見的人華發又生

而昨夜,你喝醉了,蜷縮在床上

我幫忙你蓋被子

卻被你打了好多耳光

現在我在北京,亦莊,計算我和你的距離

想著我要跑多久,才能

迎接你的一記耳光

又怕你,舉起了手不忍再落下

我們在村子裡遇見了

我們在村子裡遇見了。蛙聲跳在黃昏裡

金銀花舉出細長的花蕾,來不及綻開

如一個個瓶頸

但是四月的村莊有幽香彌漫

一個人在她身披的枷鎖上雕花

這枷鎖上的花,是獻不出去的

前些日子,我們在野外在星空下試圖交出彼此

但是沒有做到

我在這荒涼的肉體裡獨自悲傷

他拉著我的手,吻我的額頭

他說:不要緊

是的,不要緊。他遇見了一個石頭般的女人

我的每一個顫抖都有刺

是的,不要緊。我們還會在村子裡遇見

那時候所有的芬芳歸位成果

也許他會給我發一個圖片:

他握著一個桃子,吃得正甜

大雨還在繼續

這些日子,每天都要打開他的朋友圈

——他極少更新的朋友圈

像一扇隱在月光裡的門

我每天在這扇門前徘徊,像一個老嫗

他如果突然打開門呢

認識他以前

我莽撞地敲響過許多扇門

哦,我這個鮮花販子

我這個把所有的雨水都變成玫瑰的人

這一次,生怕在他門前

弄出一點香氣

去廟裡

去廟裡的時候,鳥兒正在歸巢

掛在它們翅尖的光線莊嚴又哀傷

草木深,不停拐彎的路看不到頭

也看不到廟

群山盤旋。處處生出斷送人之心

又拐了一個彎,我被絆倒了

菩薩!

我磕多少個頭才能把一身塵垢

抖落於身後?

我磕多少個頭才能讓這座山上的泉水

擦淨我骨頭?

我要跪多久

才能讓這雷霆從胸口出去,化一場大雨

澆在我白頭?

我要跪多久

你才能降一道福祉跟在他左右?

多麽晴朗的一天

我的鞋子丟了一只在昨夜

我們像盜賊一樣潛進一片桃林

桃花不被偷,就結不出桃子

春天不乾點什麽就關不上門

星宿滿天。巨大的寂靜壓迫著我們

他四處找一雙眼睛,想把它遮蓋

但是他的手落在了我的額頭上

好吧

把這四平八穩的中年毀了,放到水上

他的唇落在了我的唇上

好吧,把我們的靈魂掛到桃樹上

好好乾

但是當他的手放到我的乳房上,我尖叫起來

他飛跑起來,定是撞了鬼

我大笑起來

想著這個地方剛好可以打坐一回

今天他給我發微信:

媽的,你有一隻鞋子在我口袋裡

那麽小,像個玩具

—END—

《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

責任編輯 | 吳佳燕

余秀華 | 作者

余秀華,1976年生,詩人。2009年正式開始寫詩;2014年11月,《詩刊》發表其詩作。出版有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搖搖晃晃的人間》《我們愛過又忘記》、散文集《無端歡喜》和自傳體小說集《且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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