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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人寫文言文,就是一場尷尬的行為藝術

還有什麽事,是比用文言文講漫威故事更讓人尷尬的?

6月初,遼寧沈陽的一位中學語文教師寫了一篇《鋼鐵俠傳》,寥寥幾百字寫完了鋼鐵俠的一生。這種中國文言文和好萊塢超級英雄故事的結合,迅速攀上當天微博熱搜。

幾天后,湖北青山區一小學六年級學生用文言文寫作高考題的新聞再次被多家媒體爭相報導。

我們不妨先來看看這篇關於托尼文言文的成色如何:

托尼早孤,銳志好學。其父霍華德在時,嘗以其寄庠序,尼不知其父有志於國,謂其漠己……誓曰,孰弑吾親,必手刃之。

“銳志好學”化用《漢書》中的“上方征討四夷,銳志武功”,可以看到“銳志”一詞本來就作為動詞,來表示志向堅決,加上的這一個“好”字,似乎重複了。

“漠”雖然有冷淡、冷漠的意思,但從古到今都沒有及物動詞的用法,“漠己”這種強行縮句的辦法,讀來也有些別扭。

至於最後的這個“弑”,只能用在僭越倫理、下層殺戮上層的情況,用在這裡也不太合適。

近年來,從辭職信、請假條到情書,每一次文言文創作似乎總能成為社會熱點。

其中自帶流量屬性的高考作文,更是成為新式文言文寫作泛濫的重災區,在評論區裡清一色“神作”“天才”“建議錄取”的稱讚實在讓人感到迷惑。

其實,無論從立意還是文采來說,在當代被追捧的文言文創作都非常平庸,但偏偏被標榜為才華與文采的象徵。

在複古的光暈下,這些作品的實際水準基本停留在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廉價模仿。

1

死掉的古文,活著的行為藝術

1926年,魯迅在《古書與白話》中直言:“古文已經死掉了;白話文還是改革道上的橋梁,因為人類還在進化。”

但我們對於魯迅先生的呼籲,向來都是選擇性的。這不,最近幾年寫寫半生不熟的詩詞古文,儼然成了附庸風雅、擁抱傳統文化的捷徑。

想當年,余秋雨大筆一揮,給南京鍾山寫了一篇碑文,隨即引發軒然大波,各路吐槽的熱點集中在文白夾雜上:

華夏大地,美景無數,卻有寥寥幾處,深嵌歷史而風光驚人。其中之一,在南京鍾山之麓……所幸得逢盛世,重新打點江山,南京人民於甲申之年啟動整治宏圖,斥資五十億,搬遷十三村,移民兩萬餘,增綠七千畝,新建棧道,呼集物種,辟出諸多公園,重修兩大陵墓……

讀完之後,讓人忍不住含淚勸告余老師,不如整篇文字用白話文重新寫過。

文字從來都不僅僅是一套符號,它還牽連著一整套思維方式和時代精神。文言文和現代白話文儘管使用著共同的文字,但實際上已經是迥異的文字體系。

作為一個接近封閉的系統,文言文已經停止更新,而無法與當代生活真正融合。

不信來看看網絡熱詞的文言文版本:“土豪我們做朋友吧”成了“富賈,可為吾友乎”,“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成了“天高地闊,欲望觀之”,“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成了“君莫欺我不識字,人間安得有此事”。

無非是強行塞了一些“之乎者也”,其不倫不類程度,只有職場上流行的中文夾英文能夠比擬。

無法融入現代生活的文言文,很難講述高鐵、移動支付、互聯網的生活,只好重複著駕長車、金龜換酒、鴻雁傳書的古典幻夢。

漢服黨之所以遭人詬病,是因為他們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和衣擺下若隱若現的AJ籃球鞋,古風歌曲之所以被群嘲,是因為它們用古典元素妝點爛俗的言情故事。

白話文運動之後的文言文風潮,本質上也只是一次逆歷史而動的大型懷舊。

2

文言文熱:一場“葉公好古”

在中國每一所高中附近的書店,總會有一個位置留給《高考滿分作文選》;在這類真假參半的作文集中,永遠少不了一篇《赤兔之死》。

2001年,南京十三中高三學生蔣昕捷以一篇題為《赤兔之死》的文言文作文轟動一時。這是高考歷史上第一篇滿分作文,蔣昕捷因此被稱為“高考作文滿分第一人”。

“赤兔馬絕食數日,不久將亡。孫權大驚,急訪江東名士伯喜。此人乃伯樂之後,人言其精通馬語。”

這篇《赤兔之死》讀來讀去,怎麽看都是一股子《三國演義》的味道,可脫胎於民間話本的《三國演義》,算得上文言文嗎?

如果將滿分作文改成“赤兔不食數日,將亡。權驚,急訪江東名士伯喜。喜,伯樂之後也,有言其通馬語”,或許才更多了點文言文的精煉味道。

比《三國演義》成書晚了幾百年的《聊齋志異》,倒是實實在在的文言文筆記小說。在那篇著名的《狼》裡,看看蒲松齡是怎樣用文言文寫動物的:

有屠人貨肉歸,日已暮。歘一狼來,瞰擔上肉,似甚垂涎;步亦步,尾行數裡。

回頭再看《赤兔之死》中煞有介事的“文言文”,嚴格來看,有明顯的文白混雜的拚湊痕跡,不過這並不妨礙之後考生的競相模仿。

在高考作文這個舞台上,也的確有人靠著豪賭拿到了大學的入場券。

2009年高考,武漢考生周海洋用51行102句每句七言的“古體長詩”《站在黃花崗陵園的門口》,贏得“國學奇才”的稱號,最後被三峽大學“破格錄取”。

其後,四川考生黃蛉,用甲骨文、金文和小篆等古文字寫了一篇高考作文,也被輿論熱捧,最終被四川大學“破格錄取”。

然而這些投機者最後都被證明並無真才實學,周海洋三年掛了四門課,連”古代漢語“都考不及格。

而四川大學專門為其配置,一對一培養黃蛉的指導教師、古文字專家,兩年後向學校提交辭呈,原因是黃蛉“學風浮躁,不願再教”。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傳說的結局卻不過是一地雞毛。

推崇、鼓吹文言複興的人往往強調文言文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意義,其背後是追認、接續歷史的焦慮,和對於古代生活凌空蹈虛的美好幻想。

過去的兩個世紀,中國人所經歷的現代化,很多時候是以去傳統化來實現的。隨著傳統生活方式的消失,這種深刻的內在改造,也無可避免地造成文化的失落與斷裂。

等我們扭回頭撿起國學熱,已經是二十一世紀的事情了。

歷史自然有其溫情脈脈的一面,但那些風流天氣與我們今日的想象,總歸相去甚遠。

無論是漢服黨還是古風圈,都市青年極盡妄圖複現古代社會的玫瑰色,塑造出來的終究只是旅遊鞋配漢服的四不像。

3

古人到底怎麽講話?

當然,並不是說我們要完全捨棄文言文,它永遠是中國人與歷史溝通的符碼。我們要警惕的是厚古薄今、濫用文言文甚至扭曲文言文。

精通古漢語的語言學家王力,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批評過青年人間流行的“非驢非馬”的文言文寫作:

學習古文,主要是學它的文氣,而不是學它的詞藻。如果一味堆砌詞藻,就是文格卑下。濫用文言文不過是故作搖曳的附庸風雅。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麽,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獨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回首看胡適當年的現代詩習作,恐怕還不如現在學生的信筆塗鴉。但白話文的不成熟,同時也意味著它的開放和可能。

我們需要的是能表達出當下的喜怒哀樂,能容得下更為廣闊未來的語言,而不是遺老遺少式的無病呻吟。

話說回來,越接近現代的古人,對於文言文的使用頻率也許遠沒有我們想的那麽高。

史書上,明神宗萬歷皇帝曾對太子說過這麽一番話:

我的慈愛、教訓、天性之心,你是知道;你的純誠、孝友、好善的心,我平日盡知……我思念你恐有驚懼動心,我著閣臣擬寫慰旨,安慰教訓你……今日宣你來,面賜與你,我還有許多言語,因此,時忿怒、動火,難以盡言。

沒有之乎者也,連朕都沒有,幾百年前的帝王之家,皇帝訓斥太子的話,聽起來和今天你爸訓你也沒有太大分別。

時間再往後推一個朝代,在各種穿越小說、清宮電視劇裡,四爺雍正皇帝率領后宮嬪妃,恨不得張口閉口念詩詞,下筆盡是文言文,文縐縐得很。

可歷史上的雍正帝是怎麽給田文鏡批奏折的呢?“朕就是這樣漢子!就是這樣秉性!就是這樣皇帝!爾等大臣若不負朕,朕再不負爾等也。勉之!”

從小受過嚴格古文教育的皇帝,寫奏折時都忍不住“偷懶”寫幾句白話,至於平民百姓、販夫走卒怎麽說話,去讀一讀《金瓶梅》《紅樓夢》《水滸傳》《儒林外史》就一目了然了。

這樣看來,我們今天束手束腳地用所謂的“文言文”寫漫威故事,用所謂的“詩經體”湊韻腳,然後對著四不像的成品拚命鼓掌,是不是也太刻奇了些?

作者 | 曹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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