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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八大山人:孤獨者的光芒

八大山人——孤獨者的光芒

文朱良志

▲《個山小像》

發現於1954年江西奉新縣奉先寺

是現存唯一的八大生前的畫像

八大長於水墨寫意,這是宋元以來興起的一種畫法。發展到明清時代,出現了許多文人水墨畫寫意大師,八大為其劃時代的人物。 在水墨寫意畫中,又有專擅山水和專擅花鳥之別,八大則兩者兼而善之。他的山水畫,近師董其昌,遠法董源、巨然、郭熙、米芾、黃公望、倪瓚諸家。其運筆的圓潤則有著董、巨和黃公望的遺蹤,墨法參照了米氏雲山,而某些樹石的組合形式,顯然取自倪瓚。

但是,我們在欣賞這些作品時,卻又強烈地感覺到朱耷的個性,上述那些古人的法則,不過是他隨手拈來為自己服務的。那些山、石、樹、草,以及茅亭、房舍等,逸筆草草,看似漫不經心,隨手拾掇,而乾濕濃淡、疏密虛實、遠近高低,筆筆無出法度之外,意境全在法度之中。

這種無法而法的境界,是情感與技巧的高度結合,使藝術創作進入到一個自由王國。白石老人曾有詩曰:“青藤(徐渭)雪個(八大山人)遠凡胎,缶老(吳昌碩)當年別有才。我原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其傾倒如此。今天隨著東西方文化的交流,欣賞和理解他藝術的人越來越多。

八大山人藝術有強烈的孤獨感。在中國繪畫史上,倪雲林、石濤、八大山人可謂三位具有獨創意義的大家,他們的共同特點,都是以精純的技法為基礎,以哲學的智慧來作畫,以視覺語言表現對人生、歷史乃至宇宙的思考。但l一人的風味又有不同,雲林的藝術妙在冷,石濤的藝術妙在狂,八大的藝術則妙在孤。

八大繪畫中有一種孤危的意識、孤獨的精神、孤往的情懷。八大將“孤”由個人的生命體驗上升到對人的類存在物命運的思考。他的孤獨體現的是獨立不羈的透脫情懷,獨立不傾的生命尊嚴,獨與宇宙相往來的超越精神。八大藝術中體現的孤獨精神,是中國傳統藝術最為閃光的部分之一。

八大藝術這種孤獨感與禪宗有關。八大自成年之後便遁跡佛門,依佛門達三十多年。晚年他離開佛門,但心念仍在佛中,佛教思想仍是其思想主流。作為一位曹洞宗的信仰者,八大藝術的孤獨精神打下了深深的禪家的烙印。禪給了八大山人獨特的智慧,他畢生用藝術的語言來表現它。

畫家要告訴你,這是多麽孤獨的世界:空空如也,孤獨無依;色正空茫,幽絕冷逸。

八大關注的不是一隻小鳥的命運,而是人的命運。曹丕詩雲:“人生居天壤間,忽若飛鳥棲枯枝。”從無限的時空來說,人就是一隻孤獨的鳥兒,一個短暫棲息、瞬間消逝的鳥兒,人的生命過程乃是孤獨者的短暫棲居。八大通過他的鳥,展現對人孤獨命運的思考。

八大不畫鳥覓食的專注,卻畫獨鳥的怡然。在這風平浪靜的角落,在這墨荷隱約的畫面中,沒有聲張,沒有喧囂,沒有為欲望的尋覓,只有安寧與寂寞。

八大有《題孤鳥》詩寫道:“綠陰重重鳥問關,野鳥花香窗雨殘。天譴浮雲都散盡,教人一路看青山。”孤獨非但沒有給他帶來精神的壓抑,反而使他感到閑適和從容。雖然畫面是孤獨的鳥,枯朽的木,但山人卻聽到間關鶯語花底發,體會到盎然春意寂裡來,疏疏的小雨蕩漾著香意,淡淡的微雲飄著清新。寂寞的畫面,枯朽的外表,孤獨的形象,沒有一絲哀痛和可憐,卻充滿生命的怡然。

八大晚年在品味孤獨中,透露出他對人生命價值的認識,即:只有孤獨的,才是真實的。表達的是對禪門“孤獨乃真實相”觀點的依歸。在八大山人看來,歸於“自性”、歸於自由,才是真實的展示,才是生命意義的實現。孤獨是一條通往自由的路。

禪家說:“千人萬人中,不向一人,不背一人。”獨立不是對群體的逃離,而是心靈中的無所依傍,禪宗將出家人稱為“無依道人”,強調不沾一絲,透脫自在,如“透網之鱗”――人在世界中,如一條被網住的魚,有重重束縛,沒有獨立,禪指出一條從網中滑出的路。

有一位僧人問趙州大師:“孤月當空,光從何生?”趙州反問道:“月從何生?”禪宗要斬斷一切知識、習慣的沾系。月從何處起,這是人的意識,是太空的感覺,為知識束縛的月,就失落了月本身。禪家的境界是‘冷月孤圓’,是“獨鳥盤空”。人在依傍中存在,但習慣於依傍的存在又是一種非存在,禪家獨立的理想就是為了解除這一困境。

深諳禪宗哲學的八大用繪畫表達了他這方面的思考。他的畫中頻繁出現的孤鳥、孤雞、孤樹、孤獨的菡萏、孤獨的小花、孤獨的小舟,這些孤獨的意象,都無所依賴。

八大對人類“傍他家舍”的處境深惡痛絕。他一生對獨立的強調,其實就是要“到孤峰頂上”,抖落一切束縛,從他人“家舍”的乞討生活中走出。他深感,世上很多人一生忙忙地“隨境而轉”,“波波地”從他而學,“急急地”在他人屋簷下求得一片安身之所。實在荒謬得很。

山人有《題畫山水》詩道:“去往天下河山,僅供當時瀏覽。世界八萬四千,究竟瞻顧礙眼。”這喧囂的世界,如葛藤一樣互相糾纏,知識、習慣等糾纏著人們,人們在有“待”的境地中存在,也在“待”中喪失了真性。八大說:這樣的東西太“礙眼”了。他獨鍾孤獨,就是要斬斷葛藤,撕開牽連,尋得生命的真實相。

如八大山人善畫石,卻與前代畫家筆下的石有不同,他的石多呈一峰突起之象。

孤峰是禪宗的一個重要意象,獨坐孤峰頂,常伴白雲閑,是禪門重要境界。有人問溈山:您的學生宣鑒禪師哪裡去了,溈山說,他“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呵佛罵祖去”。禪門用“上孤峰頂”來形容徹悟,強調無所依傍、無所沾系。八大作品中一峰獨立的處理,體現了禪門所謂“孤峰迥秀,不掛煙蘿;片月行空,白雲自在”的境界,為其崇尚孤獨的藝術哲學作詮釋。

無住,就是無所沾滯,一念不生,只有在無心的境界中才能真正無住。八大《題梅花》雲:“泉壑無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雲來鳥不知,水來草不知,風來石不知,因為我無心,世界也無心,在無心的世界中,溪流潺潺,群花自落。曹洞始祖洞山良價有法偈雲:“青山白雲父,白雲青山兒。白雲終日倚,青山總不知。”八大上詩中傳達的是和他的師祖一樣的思想。

山人有詩道:“春山無遠近,遠意一為林,未少雲飛處,何來人世心。”(《題山水冊》)“無心隨去鳥,相送野塘秋。更約蘆華白,斜陽共釣舟。”(《無題》)“側聞雙翠鳥,歸飛翼已長,日日雲無心,那得蓮花上。”(《題蓮花翠鳥》)這幾首小詩反覆出現在山人的作品中,第一首說在無念心境中,群山已無遠近,遠近是人的太空感,在無念的境界中,人心退去,天心湧起,山林禽鳥都是我的心。第二、三首描繪的也是與“人世心”決絕的境界,在這裡斜陽依依,輕風習習,心隨飛鳥去,意共山林長,白雲卷舒自如,蓮花自開自合,一切自由自在。

前人說,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如寒塘雁跡,太虛片雲,這幅畫真可當之。八大的藝術似乎總在虛無縹緲中,如雲起雲收,如飛絮飄旋,如爛漫的落花隨水而流,縹緲無定,去留無痕。沒有一個定在,沒有一個完整的陳述。正所謂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過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不染一點塵埃,不沾一片煙蘿。

在八大看來,世事無常,世相如影,所以我心無住。一切物質的留戀、理性的粘滯、情感的嗔喜,都是“住”,人會在“住”中失去自由。

“涉事”就是無心而為之。八大山人說,他是“劣於鬥”的,他不善於鬥,他來作畫,只是“涉”及一件事,平平常常,無衝突,不爭奪,心無所求,故無所失。唐代的趙州大師“吃茶去”的精神就是八大這裡要表現的,他的藝術如趙州的茶碗,蕩漾著清澈與平和。所謂“涉事”,就是無所‘涉’,無所‘事’,雖‘涉’而未‘涉’,雖“事”而無“事”,有的是一顆平常心。

八大畢生喜畫荷,今傳世荷花作品不下百幅,他的荷有很多種類,其中有菡萏欲放、小荷初舉、枯荷池塘等姿態,荷花在他的筆下不僅是清麗出塵,而且多顯示出執拗之勢。一枝菡萏,卓立於荷塘之上,如一把利斧,正是禪門所謂“荷葉團團團似鏡,菱角尖尖尖似錐”的那種。那曲而立的身姿,張揚著一種傲慢的氣質。這幅畫貴在風骨,自尊的氣質昂然於其中。

生命的尊嚴凜然不可犯,這是八大孤獨的藝術形象所要表達的重要思想。

生命有生命的尊嚴,一個微小的生命也有不可屈服的力量。尊嚴是人對自身生命價值的維護。八大藝術透露出一個強烈傾向,就是尊嚴是人生命價值的最終體現,沒有尊嚴的生命是無意義的生命。表現尊嚴,維護尊嚴,予生命尊嚴以嘉賞,是八大晚年藝術的重要主題。

八大藝術中所表現的生命尊嚴思想,奠定於他對大乘佛學平等覺慧的理解。《大般若經》強調,一切眾生都有佛性,所以諸法平等,有情世界甚至無情世界都有“自性”,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一草一木都是一個圓滿俱足的生命。《維摩詰經 菩薩品第四》說:“一切眾生即菩薩相。”一切眾生都具足如來的智慧德相。尊卑、高下等等,是人的分別之見,而生命本身是沒有高下之分的。

八大晚年以“驢”為號,有“驢屋人屋”、“人屋”的印章,並有“驢屋人屋”、“驢屋驢”、“人屋”等款識。其實並不是自我貶低,或是表達憤怒之情,所寓含的就是平等思想。黃檗希運《宛陵錄》說:“萬類之中,個個是佛。譬如一團水銀,分散諸處,顆顆皆圓。若不分時,只是一塊。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種種形貌,喻如屋舍,舍驢屋人人屋,舍人身至天身,乃至聲聞、緣覺、菩薩佛屋,皆是汝取捨處。”八大以“驢屋”為款時,正是他癲疾複發漂泊南昌的艱難時刻,那時他過著連驢都不如的生活,人的尊嚴幾乎到了被剝盡的程度。流浪於南昌街頭,他是一個無“屋”者。

“驢屋”打上他恥辱生活的印記,同時也表現了關於人存在價值的思考。在常人看來,驢屋、人屋、佛屋是有分別,有階級的,誰人不厭驢屋,誰人不慕光明之佛屋!而在禪家看來,大道就在平常中,沒有驢屋、人屋、佛屋之分別,一念心清淨,處處蓮花開,處處都是光明的佛地。

“屋”即取捨處、安頓處,八大的取捨和安頓之處,就在不分別、不取捨處,在隨意而往、不忮不求、無喜無怨的心境中。在他這裡,沒有驢屋、人屋、佛屋的分別,更不是先由驢屋,再到人屋,最終到佛屋,那都是分別見。一個透脫自在的人,不是躲在別人屋簷下苟且棲身,而是縱意所如,無往而非家園。他的“屋”,就是無“屋”。

八大晚年作品中有一種“獨大”的思想。禪宗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而八大山人強調,四方四隅,唯我獨大。這不是什麽尼采式的超人哲學,而是一種維持生命尊嚴的思想。

在《個山小像》上,八大錄劉慟城給自己的讚語雲:“個,個,無多,獨大,美事拋,名理唾。白刃顏庵,紅塵粉。清勝輞川王,韻過鑒湖賀。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作簸。冬離寒矣夏離炎,大莫載兮小莫破。”八大非常重視老友對自己的評價,意思是:個山,個山,真是法門偉器,雖然是一點(無多),卻是大全(獨大)。他通入空門,是個超越者。善畫工詩,畫不減王維,詩不讓賀知章。“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作簸”,超越現象界,與天同行。這就是劉慟城所謂“大莫載兮小莫破”,由此“上下渾然與天地同流”。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孤獨感常伴著一種無望,孤獨中往往顯出生命的柔弱和無力感。八大山人的孤獨卻不同於此。他的孤獨表現的是一種張力形式,傳達的不是柔弱感,而是不可戰勝的意志力。

為了突出孤而危的特點,八大很喜歡通過物象之間對比所形成的張力來表現。如江蘇泰州市博物館所藏的《秋花危石圖軸》(圖八),作於1699年。畫的中部巨石當面,搖搖欲墜,山人以枯筆狂掃,將石頭力壓千鈞的態勢突出出來。而在巨石之下,以淡墨鉤出一朵小花,一片微葉。巨石的張狂粗糙,小花的輕柔芊綿,構成了極大的反差。花兒不因有千鈞重壓而顫抖、萎縮、猥瑣,而是從容地、自在地、無言地開著,綻放著自己的生命。危是外在的,寧定卻是深層的,生命有生命的尊嚴,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因緣,也是一個充滿圓融的世界,外在的危是可以超越的,而生命的尊嚴是不可沉淪的。

八大的孤獨中透出倔強,一種天子來了不低頭的氣度。在這一點上,他又有些類乎石濤。石濤善用墨,八大善用筆,八大的筆也常常裹著狂放,禿筆疾行,筆肚狂掃,筆根重按,快速地,奔放地,灑落著他的激情,他的筆致中裹孕著力感,也暗藏著機鋒。心中無怯,筆下無疑。他常畫孤零零的一條魚,兀然地伸展著身軀,最出神的是魚的眼睛,眼睛中透出堅定,沒有一絲恍惚,冷視著這個世界,伸展著自己的性靈。

人的生命是偶然的,人是個脆弱而短暫的生命存在,如何在偶然的裡程中追求必然的意義,在脆弱和短暫中追求永恆的價值,中國藝術哲學開出的妙方是“超越”。現實中無法伸展,就在體驗中超越之,在體驗中,消解有限與無限的判隔,克服當下和永恆的分離。八大深會這種哲學的妙義。

八大的孤獨是超越中的孤獨,就是將一個渺小的個體、短暫的生命放到無限的世界中,來追尋生命的價值意義。我們可由八大的“雪個”之號談起。

八大於順治五年(1648)剃度為僧,後從法於曹洞高僧弘敏,法名傳綮,字刃庵,又號“雪個”。目前見到他最早的作品《傳綮寫生冊》十五開(今藏台北故宮博物院,作於1659年)上就有“雪個”白文印,又有“雪衲”、“個衲”、“個字”等印。

在中後期的作品中,“雪”字罕見,而涉及“個”的印款則很多,如在他中後期的作品中至少有四種不同形狀的“個山”朱文印,又有“個山”、“個山人”、“個”等款識,並有“個相如吃”等花押。關於雪個、個山之號,諸傳記也有記載。邵長蘅《八大山人傳》雲:“八大山人……初為僧,號雪個。”陳鼎《八大山人傳》說:“八大山人……自號為雪個。”這些記載與八大流傳畫跡是相合的。

八大有雪個、個山等字號,然而現今不少有關八大研究著作又說八大有雪個、個山、個山人、雪侗、雪筒、悃山、佃山人、筒山等名號。但從今所見八大作品看,其印章、款識、花押中的“個”,隻作“爪”,從來沒有“箇”、“個”的寫法。在《個山小像》山人題識和諸位題跋中,言及個山之“個”,都作“個”,而不作“個”。八大的“個”有其特別的用意。

箇,《說文》:“竹枚也,從竹固聲。”它是數量詞。而個,是竹的象形字,它本是竹的本字。《釋名》雲:“竹日個。”個就是竹,後借為表示數量的詞。山人的朋友臨川縣令胡亦堂《予家在滕閣,個山除夕詩中旬也,為拈韻如教》詩雲:“汝是山中個,回思洞裡幽。”他說八大是“山中個”――是山中的竹子,絕不是山裡的一“個”。八大有弟子名萬個,也取竹竿萬個之意。

八大“雪個”之號,頗具深意:雪,是無限的天地;個,是一竹,一點,一個微小的存在,一粒如塵埃的生命。但這枝竹,是皚皚白雪中的一枝竹,白色天地中的一點綠,茫茫世界中的一個點。一點,一塵,一竹,是渺小的,渺小得使人難以發現,但當它融入皚皚白雪、茫茫天地、莽莽宇宙之中,便擁有了大,擁有了世界。

正如明張岱《湖心亭看雪》所描繪的,雪連下三日,世界一白。張岱與友人去西湖湖心亭看雪,在湖心亭中,但見得“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亭中的我惟是一點,這一點融入皚皚世界中,便是世界中的一個我,宇宙船中的一個我。

八大“雪個”之號中包含著生命超越的思考:一、相對於無限的宇宙而言,人是個微小的存在。二、當“小”融於“大”的世界中,便可提升性靈;三、“個”雖小,卻是天地中的一個“個”,是一個充滿圓足的生命。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此即八大反覆強調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八大“雪個”之號與曹洞法系有關。八大老師弘敏是雪關智的法嗣。雪關和尚的《雪關歌》在禪門頗負盛名。雪關曾參博山元來,元來以其不悟而使其禁關六載,“忽一日作《雪關歌》。倩人寫呈山,山為擊節稱善,令開關。說偈贈之曰:“始行大事六年雪,頓人圓明一片冰。今日幸親無縫塔,掣開關鎖萬千層。”

《雪關歌》之意與雪個的含義頗有相合之處。八大以雪個為號,也有“雪關門下一隻竹”的意思。由雪個之號中所透露出的一即一切的思想,在八大思想中根深蒂固。八大有《題荷花》詩道:“竹外茆齋橡下亭,半池蓮葉半池菱。匡床曲幾坐終日,萬疊青山一老僧。”他是一位老僧,但卻是萬疊青山中的一老僧,茫茫天地中的一老僧,是宇宙船上的一個人。他在匡床曲幾中終日閑坐,心靈匯入暝色的世界,匯入無限中。

八大名號中所包含的哲學智慧,並非硬性附加上去的。對此,八大有清晰的認知。1676年,八大密友蔡受跋《個山小像》道:

咦!個有個,而立於一二三四五之間也;個無個,而超於五四三二一之外也。個山,個山,形上形下,圜中一點。減余居士蔡受以供,個師已而為世人說法如是。

蔡受將八大的“個”放到宇宙中來審視。所謂“個有個,而立於一二三四五之間也”,此句說的是“有”。從“有”的角度看,人就是一“個”,一個有限的生命實在,一個在一二三四五――具體的世界中展現的存在,由“一”到“五”,即由無到有,而歸於雜多,此為表現具體存在之語。所以,蔡受這裡說“個”“立於”一二三四五之間,意思是立於茫茫的世界之間。“個無個,而超於五四三二―之外也”,說的是“無”。從“無”的角度看,人的心靈可以超越這有限實在,而同於無限的世界。即由萬物的“有”歸於“冤”,由“五”歸於“一”。由雜多歸於無的世界,所謂“超於五四三二一之外”。

在蔡受看來,個山,乃至“雪個”之號,關注的是有限和無限、現象和本體之間的關係。他說:“個山,個山,形上形下,圜中一點。由無到有的展現,是形下:由雜多的有到無的回歸,則是形上。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在道器、有無、形上形下之間,展現生命存在的意義。

這裡的“圜中一點”來自於禪宗,其意思與“雪個”相似。雪是無,個是有;圜是無,一點是有。圜中,即圓相,此指虛無空闊的世界。“圜中一點”,茫茫世界中的一點,一點是有形的,是形下;圜中是無形的,是形上。有形但為無形造,有形的世界是道的體現。蔡受說:“個山,個山,形上,形下。”意味著“個山”反映了形上形下之間的關係。如何反映?揣摩蔡受的觀點,他當是認為,個是山中之個,是世界之個,個是有限的,山是無限的。這正如“圜中一點”。人在世界中,就是“圜中之一點”。

蔡受的觀點可能並不完全符合八大個山之名的意義,因為八大強調的是一點融入世界,他否定有形上形下、現象本體之別,這是禪宗的思想。

而蔡受強調的是一點體現抽象的道,其觀點接近於理學的“理一萬殊”說。不過,蔡受從人作為世界中一個獨立存在的角度去解讀八大“個山”、“雪個”之名,接觸到其核心內容。

蔡受曾談到八大為朋友所作的一幅畫:“雪師為徂徠葉子作扇畫:巨月一輪,月心蘭一朵,其月角作梅花。題詩雲:“西江秋正月輪弧,永夜焚香太極圖。夢到雲深又無極,如何相伴有情夫。”八大畫的是月、梅等,卻從太極、無極中著意,所循是傳統畫學中太極梅花的思路。宋理學家周敦頤《太極圖 易說》雲:“自無極而為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極立焉。”周氏以“無極而太極”為萬物之源,這個“無極而太極”,就是一圓。朱熹雲:“○者,無極而太極也。”宋代以來,很多畫家從無極太極角度來談梅的象徵意義。在八大看來,他畫的是梅花,是世界的―個點,在這點中可見―個“圓”(太極)。八大濤雲:“大禪―粒粟,可吸四獬(海)水。”一即是一切,所謂恆河沙數,一塵觀之;浩瀚大海,一漚見之。他在《河上花圖》中也說:“實相無相一粒蓮花子”,一粒蓮花子就是一個世界,所謂“世界蓮花裡”,就是這個意思。

八大山人作為在逆境中生存的藝術家,剛成年時,明代就滅亡了,從此這位王孫便過著漂泊天涯的生活,從遁跡古佛到寄人籬下,再到晚年流落南昌街頭,寄居於破廟敗庵之中,一直忍受著沒有“家”的痛楚。孤獨,是他悲慘人生經歷的鮮活體驗,也是他回歸生命家網的深長呼喊。

八大繪畫中的孤獨思想呈現,與他的生活遭際密切相關。但從總體上說,八大山人不是通過孤獨來強調自己可憐的生活遭際,那種將八大的孤獨限於他一己感傷方面的解讀,等於否定八大藝術的獨特價值。八大是將個人的生命體驗上升到作為類存在物人的生命思考,上升為人的生命尊嚴、生命張力、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思考。他的藝術之所以至今還能觸動人的生命隱微,就說明其中包含著普遍性的價值思想。

八大山人冷眼看世界,獨立不羈,磊磊然不與世俗同列,而且天姿高朗,脫然世表,他的畫也時有目空宇宙之志,充溢著強烈的超越意識。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八大藝術中的孤獨,不是用來證明自己鶴立雞群、高於群類的獨大情懷,歷史上對他名號“八大山人”是“四方四隅,唯我獨大”的解釋,就屬於這類誤解,而至今學界也不乏以“孤傲”來解八大者。

其實,八大藝術中的孤獨不是自大,八大不是以孤獨中表達傲慢,而是要在孤獨中回歸諸法平等的境界,八大所崇尚的孤獨是一種撕去一切附著的孤獨,是還歸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生命清明的孤獨。

藝術欣賞

郭關道長:生於湖南,畫家,古琴家,道教全真派道士,藝道院住持。作品涉及書畫、音樂、斫琴等領域;曉音律、幼隨祖父習琴、喜操《幽蘭》《廣陵散》;二零零六年閉關參禪一年,出關後系統研習中觀、唯識學,畫風大變;二零一三年修道,通齋醮科儀;其曾就學於人民大學,宗教哲學碩士。作品多次參加全國美展、被國內外藝術機構及收藏家收藏。現“郭關繪畫全球巡回展”已在台灣、佛光山、英國、加拿大、墨西哥等地圓滿舉行。台灣建立有“郭關藝術館”,長年展示郭關作品數百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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