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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以鑄 學問的樂趣 | 佳作重讀

2012年2月12日,拍攝於王老家中 圖 / 本刊記者 梁辰

“我是個愛學問的人。我搞學問,搞出樂趣,不是想出名、出風頭,我真喜歡這個東西,覺得人生要能夠翻幾部書,總算不白活”

原文首發於本刊2012年第288期

全文約4706字,細讀大約需要12分鐘

王以鑄先生開始翻譯希羅多德《歷史》時,孩子還很小,在兒女的記憶裡,父親翻譯之流暢有如抄書。等他們再長大一點,從父親堆滿屋子的海量藏書裡抽出一本,看懂的也只有插畫。

書架上擺著一本1930年代英國出版的古希臘語詞典,紙張已經泛黃,當年的價格是普通人兩個月的工資。靠著這些昂貴、幾乎無人問津的老家夥,王以鑄完成了希羅多德《歷史》、塔西佗《編年史》的翻譯。之後,他或單獨,或與夫人崔妙因合作,陸續翻譯了幾部古希臘、古羅馬經典著作。

十幾年前,他從小沙果胡同的四合院搬來現在的住處,幾十個架子的書運了好幾卡車,光是打包都花了很多功夫。他捨不得扔書,連報紙都挑了挑再賣。現在的屋子不大,幾乎被書塞滿,臥室裡的書直接撂在地上,跟床一般高。他喜歡躺著讀書,常常讀到凌晨兩三點,睡著了書就擱在胸口。

王以鑄在書堆裡找了找,又翻到一本1982年出版的《中國大百科全書》,目錄頁上的希臘羅馬文學卷,主編是楊憲益,成員是他和其他3個人的名字,“好可憐,人太少了。”

曾彥修說,王以鑄的學問不只在翻譯上,他的學問是在研究中國古代詩詞上。在鹹寧乾校下放時,他一邊燒石灰,一邊還研究鹹寧方言。他從鹹寧方言裡發現了符合唐朝人說話的平仄規律。

朋友本想促成他與錢鍾書見面,認為只有他能與錢鍾書對話,不過兩人最終遺憾地擦肩而過。有拜訪者因為他翻譯的大部頭作品慕名前來,他總是擺擺手說:消遣。他的“消遣”之作還包括《歌德席勒敘事謠曲選》、日本古代隨筆《徒然草》以及王爾德詩歌等等。

在北大“吃不飽”

王以鑄愛讀書與父親的放任多少有些關係。父親雖是舊式商人,對子女卻很開明,姐姐不用裹足,他則可以盡情買書。

當時,一個畢業於老北洋大學、靠著父親接濟維生的老友為了表達感激,給王以鑄當起了家庭老師,教他詩書。到他上小學時,一打開課本,“哥哥大弟弟小,小孩兒的玩意,一翻就讀完了。”

儘管在家裡是個小少爺,王以鑄卻不愛吃喝玩樂,沒事就跑書店。八國租界時期的天津,城裡遍布各式各樣的書店,“我想學德語、希伯來文,只要跟書店裡的人一說名字,他們就能給我找來”。在天津他就收藏了整整3屋子書。十五六歲讀的是毛姆、蕭伯納的原著,又在一個法國教會學校上夜校學了3年法文,讀的最多的是莫泊桑。

考入北大英文系後,王以鑄發現自己根本“吃不飽”。講英詩,看一會兒就看完了,講課要講一個禮拜;一學期的課,他一個禮拜就看完了。“敵偽時期的北大,水準並不低,還是從前的教授,可是那套做法讓我感到吃不飽。一般跟不上的多,吃不飽的少。那時環境也不好,摻雜很多日本留學生,我們也鬧不清是好人壞人。我就跟家人說,不能再上了,沒什麽意思,完全可以自學。”上了不到一學期,他就從北大退學,回天津過了7年閉門讀書的生活。

靠著殷實家底,他躲在屋子裡沒日沒夜地讀書,衣兜裡左邊塞著日文字典,右邊塞著法文字典,他甚至翻爛了幾本法文字典。一兩年時間,他就自學了日文和德文,意大利文一看就知道怎麽回事,“這幾年就等於上好幾個大學。”

也是那個時候,他開始學習古希臘文,“認個門牌吧,知道古希臘文是什麽樣子,你要學語言的話,必須得學古希臘語。西方文化的源頭都在那個地方,你學著學著就覺得非得學不可了。”

1953年,王以鑄、崔妙因夫婦結婚後的合影

廢紙堆,大部頭

為翻譯希羅多德的《歷史》,王以鑄找來波蘭文譯本、日文譯本、3個英文譯本、5個譯本對照、兩本專門為這本書做的注釋以及兩本原書。每天吃完晚飯後,翻上一兩千字。他不愛社交,一隻貓總趴在他的稿紙上,他寫到哪兒,它就趴到哪兒。

他翻譯的大部分書,都沒人跟他爭,因為實在太難啃了,他卻啃得津津有味。“有味道啊,你翻太容易的有什麽意思?”有位研究希臘羅馬史的美國教授覺得,一個人能同時翻譯希羅多德和塔西佗,這太不可思議,甚至聯繫出版社找到他家來。

翻譯塔西佗的《歷史》時,王以鑄找到英法兩個版本,法文版竟然是他從西單淘回來的。“剛解放時,孔德學校把藏著的法文書當成廢紙賣出來,很多就流落到舊書攤上。我看這麽好的書,蓋著孔德學院的章,相當於現在1塊錢一本,就抱了一大捧回來,裡面就有塔西佗的書。”

“文革”時,他幾屋子的藏書奇跡般地幸存下來。“我也奇怪,我那幾屋子的書,你要沒車,你得來幾十個人,來幾個人搬都搬不動,光大百科全書都好幾套。我想開了,你要抄,就都拿走,我也就輕鬆了。”

十幾年前搬家,住在他隔壁的中央美院教授王瀧被院子外成車的書吸引過來,才發現這個多年都不認識的鄰居竟然是他仰慕多年的人。“1950年代我就知道您的名字,不知道您就住我隔壁。”

不提希臘羅馬就沒法了解西方文明

人物周刊:前年出版的《普洛科皮烏斯戰爭史》裡,您寫了一篇挺長的譯者贅言,把對過去的思考寫出來了,這在您以前翻譯的作品裡很少見。

王以鑄:有感而發吧,因為好幾十年,經過很曲折。當年本來是我老伴從俄文翻譯的,是戰爭史的後半部分,我給她校了一下,給商務印書館,都弄完準備要複排的時候,文化大革命了,整個就泡湯了。“四人幫”垮台後,商務印書館從庫房的書堆裡找出來。我說如果還要出的話,索性把它譯全了。這個書很有價值,很有意思,填補了一個空白。原來是4卷,加5卷,9卷就出全了,前後有10年時間。我心裡有個感觸,想把情況說一下,是在最亂的時候,我們能找出時間來翻譯東西。這事你想做就能做出來,你不想做就沒有。

人物周刊:作為希羅多德《歷史》的譯者,您認為他並不是站在泛希臘愛國主義的立場上來寫這本書的,能具體說說嗎?

王以鑄:希羅多德的時候,沒有那麽一個希臘國家的概念。我們搞世界史的,往往覺得希臘是一個國家,羅馬是一個國家。羅馬的確是一個國家,但希臘並不是一個國家,有那麽些希臘的民族,都是各個城邦,後來才有一些都講希臘語的城邦聯合在一塊兒,也不是一個國家,只是一個聯合體。我們不能拿今天的國家概念去看希羅多德當時的希臘。他心目中希臘就是雅典、科林斯、斯巴達一個個的城邦。

人物周刊:您怎麽看希臘和羅馬這兩個民族?

王以鑄:希臘、羅馬這兩個民族區別相當大。希臘比較外向,喜歡音樂,跳舞唱歌。羅馬人不喜歡。羅馬人認為音樂是下等人乾的事情,羅馬上層人不能學音樂。羅馬上層人要瞧不起人,會說他還唱歌呢,就說這個人沒有身份。羅馬是非常務實的民族,它立國的時候,基本是塊平地,就是打出來的,不打不能生存,就憑武力。希臘這個地方,山多地少,離海近,海運發達,所以勢力範圍很大,整個地中海都受希臘影響。希臘人的藝術天才很高,羅馬人比較謹言、按部就班,很務實,所以法律、政體、建築很嚴謹。希臘人擅長藝術、抽象思維比如哲學,羅馬人就不擅長。羅馬人非常尊重希臘,羅馬上層人都會希臘文。可希臘人雖然被羅馬人征服,卻還保留自己的身份,他不學拉丁語,覺得拉丁語是野蠻人的語言。希臘人在羅馬統治下寫歷史還用希臘文寫。

人物周刊:為何對希臘歷史特別感興趣?

王以鑄:所有西方的東西都是從希臘來的,別的文明沒有這麽多文獻,也沒有出這麽多人物,史詩、喜劇詩人、悲劇詩人、哲學家,所有的西方文明往上找都找到希臘,羅馬文明也是從希臘來的。後來希臘被羅馬征服了,但在羅馬人心目中,精神導師還是希臘。羅馬全盛時期,龐培、凱撒,共和末期的一代人,都要去希臘留學。那時希臘已經是羅馬的屬地了,可是希臘的學者到羅馬還是被奉為上賓,希臘的文化精英在羅馬時代仍然佔據著主導地位。

人物周刊:您把很多作品第一次介紹進中國,可真正研究這些的人並不多。

王以鑄:過去我們不大重視世界史,1920年代回來的那批老一輩留學生,就是胡適他們那一代,才開始介紹一點希臘羅馬,才摸著學問的邊。那時他們介紹的希臘羅馬史就是美國大學教科書裡的東西,談不上研究,沒有人研究。真正研究希臘、羅馬的文學、歷史,現在還沒資格。我的想法是老老實實先把希臘羅馬的主要文獻介紹過來。過去總說“言必稱希臘羅馬”,這話本來是有諷刺味道,不提希臘羅馬你就沒辦法了解西方文明。

我們得補課

人物周刊:您在家自學7年,又教過書,怎麽看做學問這件事?

王以鑄:我為什麽不願意教書,因為不願意重複,你年年得教這個。看一個人的能力,不是看他在講台上講,那是事先他都準備好了的。大家在工作時遇到問題,一起討論研究,有人能解決,有人不能解決,這些地方最能看出一個人的修養和學問。哪個大學都不能解決你自己鑽研的問題,你得保證有自己鑽研的時間。

人物周刊:可您說真正喜歡學問的人太少了。

王以鑄:對,語言是非常難的。把一種文字學好是非常艱苦的事情。Usage,慣用法,人家怎麽用,這個是最難的,你得學人家的用法,人家怎麽用你就怎麽用,你不能自出心裁。大量地閱讀,閱讀的時候特別仔細,一個article,一個s,一個in、at、on都不放過,看人家怎麽用,變成自己的東西。這個過程是很艱苦的,得大量地讀,大量地做筆記,大量地歸納。

人物周刊:說說文學與學問的關係吧,您說過中國當代的作家很有才華,但學問底子不夠扎實。

王以鑄:文學家可以沒什麽學問,比如果戈理,他的文化水準不高,小說裡有些文法錯誤。學者不能犯這些錯誤,說句話都必須有根據。文學家不念很多書,仍然可以成長。濟慈一生才活了26歲,他能念多少書?又到處跑,條件也不是很好,他不會希臘文,可他寫的詩有古典味道,這個很奇怪,大家讀了濟慈的書,覺得真像古希臘人寫的,沒法解釋,就是天才。文學作品就是要在你讀的時候說,啊呀,這個真好,寫到我們心裡去了。

人物周刊:您也提到過年輕人文字不好、學問底子差。

王以鑄:跟現在的社會也有關係,現在青年人看的東西太多,沒有時間下那麽大功夫。是情有可原的。以前有多少時間去聽音樂、看電視、去開會?你們不是學西方歷史、西方文化的,大體看一下可以,至少看一下,你們沒有必要去看亞裡士多德形而上學,沒有必要看柏拉圖的那麽多對話,你要進去以後幾十年都念不完,可是這些東西你得知道,看一兩種,認認門牌。

人物周刊:許倬雲先生說,今天只有專家沒有知識分子了,您怎麽看?

王以鑄:現在的大學教育是教育一些實用的人才,而不是通才,通才非常少。我們這一代,能寫舊詩,而且中規中矩、嚴格按照格律寫的已經很少了。現在的情況下,要像我們那時候那麽下功夫的,恐怕很難。

我的情況很特殊,你自己念還得有那個經濟條件。我家裡有錢買書,而且什麽書都能買得到。這也奇怪,我想學德文,德文的詞典、文法都買得到;我想學希伯來文,大希伯來文的詞典、希伯來文的舊約、現代以色列語,我都有。你得有經濟條件,還得願意學。我只能說,我是個愛學問的人。我搞學問,搞出樂趣,不是想出名、出風頭,我真喜歡這個東西,覺得人生要能夠翻幾部書,總算不白活,可我不想為這個謀什麽,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人物周刊:還有什麽作品是您想翻譯的?

王以鑄:有幾部希臘羅馬的經典著作,如果有時間的話,再介紹兩種:羅馬共和末期西塞羅的東西,還有一個是李維的羅馬史。李維的有134卷,殘留的部分都有一百多萬字,沒有人動。我看了,一動恐怕十年八年都搞不完。

我們學西方還不完整,有些東西還是皮毛,要系統地了解西方,還是得從希臘羅馬開始。清末翻譯的那些東西,都是十七八九世紀,再往上沒接觸過。現在這些東西就相當於我們中國的《史記》、《漢書》這類。我們要建設文明大國,不是說有多少噸鋼,多少噸石油,還得有文化。作為文明的國家,你要繼承世界文明的遺產,這些東西必須得有,不是可有可無的,我們得補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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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288期

文 / 本刊記者 邢人儼 發自北京

編輯 / 鄭廷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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