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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長篇小說《去洞庭》:一起交通事故背後的當代世相

起始

捧讀《去洞庭》的過程,如同乘坐越野車穿行在高速公路,途中險象環生,動人心魄,你無法預知前方等待你的是什麽,你將要抵達何處。“牧馬人”(書中人物之一史謙的座駕)在小說中多次出現,它是故事開頭釀成“車禍”的肇始者,同時也是愛情和欲望的承載物:顧燁和史謙駕駛它到西藏無人區,而顧燁驅馳著它到洞庭湖與嶽廉幽會。“顧燁—史謙—嶽廉”是故事中最為核心的欲望三角。一旦欲望三角組合完畢,小說就如同故事中那輛開足馬力的“牧馬人”,它既能載著背叛者逃離,也能將背負罪與恥的人帶向毀滅的深淵。

《去洞庭》的故事並不複雜,敘事的起點是一樁強姦綁架案,“無名者”(底層青年小耿)出於生理的本能欲望,強姦了南下的北漂女青年小鹿(張舸),掙扎中錯手將小鹿砸傷。博弈的結果,是小耿將小鹿封口、綁緊,塞入白色標致408的備份箱,驅車前往洞庭湖畔一個叫雷擊閌的小村。這是小說前兩節營造出來的情節,它具集齊了犯罪小說的基本元素:施害者、受害人,案件的發生(通常伴隨著暴力和血腥)以及發生之後如何收束等問題。案件的發生是包裹住故事核心的外殼。敲碎這層外殼,便露出駭人的內裡。

從第3節“去洞庭的途中(一)”起,強姦、綁架和車禍的情節被敘事者中斷了,取而代之的是顧燁和嶽廉始於洞庭湖的偷情(它為故事的未來走向埋下伏筆),以及史謙的發跡史、婚戀史,小耿的悲慘身世和小鹿的北漂生活。如此一來,在欲望的三角組合外,又多了小鹿、小耿的線索——儘管後兩者是因為一樁偶然發生的強姦案才被栓到了一起,但在後續情節中,他們各自承擔起極為重要的敘事功能。五個人的命運,被一場車禍直接或間接地聯結起來。

前行

從“車禍”的發生,到車禍被發現,中間穿插了“北京”一節,述及北漂女青年張舸在北京這座“夢中之城”的工作、生活和戀愛遭遇。到這裡,強姦案發生的城市(湛江),車禍發生的隧道、顧燁和嶽廉偷情的洞庭湖——故事的大部分空間,都一一出場了。這其中,洞庭湖是最為核心的空間,它充滿了隱喻的味道:每個人都和洞庭湖有關,洞庭湖也和每個人有關。

小耿的故鄉在洞庭湖旁一個叫雷擊閌的小村莊,其父患了尿毒症,貧苦家庭無力承擔透析的醫療費用,小耿不得不輟學外出打工。洞庭湖是故鄉,他卻不得不與之割裂,綁架案和車禍發生後,又不得不逃離,洞庭湖於是成了回不去的故鄉。犯案後,小耿流竄回長沙,在史謙投資的“洞庭魚館”打工,後來又受史謙雇傭,對嶽廉施行報復,案犯地,就在洞庭湖;顧燁住在洞庭湖畔的民宿寫生、散心並邂逅嶽廉,嶽廉“從小在洞庭湖邊長大。那晚他給他講了很多洞庭的故事。講桃花水母的傳說,講夏秋時節在蘆葦蕩野合的男女,講九八年濁水滔天的洪災。”(第24頁)對於張舸來說,洞庭湖是故鄉,也是療愈之地。她在北京和東北男子的戀情告終,隨後相親了一名軍官,孰知對方是冒牌軍人,張舸被騙財騙色,最後落得個患上幻想症的下場,自殺不成後,張舸重返故鄉洞庭湖療養。小說也在這裡落下帷幕。

當然,小說還另外兩處重要空間,一個叫“鹽井”的藏區和一個叫雙湖的無人區。前者是史謙和顧燁相識相愛的地方,而後者,則是他們婚姻終結的地方。此時得知兒子並非親生的史謙萬念俱灰,決定和顧燁自駕到雙湖,開始了一場中斷婚姻的告別之旅。小說的格局再一次得以打開,進入到一個充滿異域風情(湖泊、沙漠、僧侶、藏人、犛牛、青稞酒等)的地理空間。但這次,藏區不是浪漫之地,而成了傷心之所。曾經的成功商人史謙,在遭遇妻子出軌、工廠倒閉、破產和背負巨額債務之後,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小耿,雇他完成對嶽廉的懲戒。對史謙而言,洞庭湖是滋生罪孽和背叛的地方,對顧燁來說,洞庭湖“是張巨大的網,是潮濕的沼澤,是危險的隱喻。”一切始於洞庭湖,又終於洞庭湖。《去洞庭》不是慣常意義上的城市小說,亦非傳統的鄉土文學,它是一部綜合小說,具有高度的流動性,而這流動性,並非聚焦某一“遊歷者”身上,借其目光來打量和勘探,而是透過多位人物的視角,完成對當代社會的深度掃描。

終結

將《去洞庭》歸入為某種社會小說是否可行?這是通讀這部小說之後,留給我的一個問題。上文述及的各種地理空間,其實也是文化和社會空間。以“小說家”一節為例,嶽廉和張舸一樣,都曾在北京這座“夢中之城”生活過飄蕩過,相比在北京遭受情殤和精神折磨的張舸,青年作家嶽廉是北京的寵兒,北京是其聲名鵲起的幸運之城,他在那裡“陸續獲得了一些文學的名聲和關注,出現在公開場合的機會也逐漸多了起來。’天才’‘希望之星’等讚譽接踵而至,他始料未及,很是驚愕。”此同時,他也是北京的“棄兒”,“有段時間,他頻繁流連於各種酒局,儼然京城酒局上的新寵,在眾人的誇讚中,渾然沒察覺出周圍的敵意。仿佛一夜之間,他就成了眾人詆毀的焦點。”在北京受盡屈辱和煩擾的嶽廉,於是“開始懷念南方,懷念洞庭的冬日,懷念那段尚未出名時在民俗心無旁騖地碼字的美好時光”透過塑造嶽廉這樣一位青年作家的形象,鄭小驢的筆尖觸及到了我們時代隱秘的文化症候:文學的名利場、盛名和讚譽的誘惑,既光芒萬丈,又暗藏危險信號。莽撞如嶽廉者得以廁身其中,同時,也被這個巨大的名利場狠狠地甩將出來。這是小說的第一處反諷,南方和北方的落差,在這裡構成對位。燈盡油枯的嶽廉不得不回到故鄉,不成想在洞庭湖畔重拾靈感,完成了一部有關報復的小說。

這是《去洞庭》精彩的一筆,或許我們可以把嶽廉當做這部小說中作者的分身,嶽廉也是一個喬裝打扮過的作者,他身上攜帶著作者的基因,潛入小說的密林中,在其中穿行和冒險。到這裡,小說“元敘事”的一面得以顯露,“反諷”再次出現:敘事者將這篇小說(題為《去洞庭沉屍的途中》)穿插其中,製造出另一個虛構中的虛構空間。啞巴沉屍妻子的情節,暗含了情欲、背叛和報復的所有元素,何嘗不是小說中“史謙-顧燁-嶽廉”這個欲望三角組合的對位呢?虛構的小說中,啞巴妻子沉墮湖底,化身皚皚白骨,而“現實”中的嶽廉(作為小說的作者)也慘遭不測,在試圖逃跑的過程中,他被小耿逼入絕境,最後縱身一躍,葬身湖底。虛構化作現實,也強化了《去洞庭》的批判意味。

除此之外,小說還有另一出社會事件值得注意,這就是2012年湘中某城的抵製日貨遊行。小耿作為一名輟學者和底層青年,加入到浩蕩的遊行隊伍並打砸日系車。這裡顯示出小說家對社會經驗的敏感性,小說家還必須將這種公共的社會經驗通過藝術手法變成文學經驗。鄭小驢的做法是將其嫁接到虛構的人物(小耿)身上,讓他作為事件的參與者和轉述者;與此同時,作者也讓史謙同時出場見證這一歷史時刻。

作為受惠於經濟全球化和商業資本的生意人,史謙在這場遊行中看到的不是愛國熱情,而是暴力和非理性行為。當他在“洞庭魚館”的年會上得知小耿也是遊行隊伍的一員時,他的憤怒來得如此“政治正確”。史謙是八十年代的理想主義者,但在九十年代的商業浪潮中,他縱身一躍,投入商業、資本和欲望的世界。在這場遊行中,他的相機被一群憤怒的青年砸壞了,對他而言,“不但是相機的損失,而是某種叫做精神的東西,在他心裡碎掉了。”作者所隱含的社會反思與批判意圖,也在此處呼之欲出。

小說並沒有急於對事實作出判斷,它“呈現”不同社會階層分裂的價值觀,讓曾經的理想主義和現實碰撞,讓人性的自私和黑暗面湧動奔流。商人、藝術家、作家、小職員和打工者輪番登台,構成一幅當代社會的浮世繪。這點,在史謙和小耿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他們之間隔著壁壘森嚴的階層界限,但在貪念和惡面前,他們又是平等的。史謙對小耿有知遇之恩,正是利用這一點,史謙成功說服小耿為他辦事,最終釀出大禍,造成嶽廉墜湖身亡。不會游泳的小耿,只能眼睜睜看著嶽廉被湖水吞沒。他“用力拍打著泥土,像醉酒的瘋子,仰望璀璨的星空,心中一陣懊惱,想,這個世上,還有比自己更壞的人嗎?”——這是小耿的懺悔和叩問,小說也在這裡抵達了巨大的謎底:何為“平庸之惡”?《去洞庭》觸及了當代社會階層分化與貧富差距的殘酷現象:史謙、顧燁、嶽廉、張舸和小耿,他們具有不同的社會標簽,同時也背負著時代的印痕,他們的命運起落和生死愛欲,照亮了當代中國駁雜的人心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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