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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學家金介甫:1980年,我第一次見到沈從文

漢學家金介甫:1980年,我第一次見到沈從文

文/李念

原文轉自文匯報,標題有修改

▲說起沈從文湘西語言的神妙,金介甫和張新穎都忍俊不禁。

“我1980年終於有機會來北京拜訪在中國社科院德高望重的沈從文先生時,發現他充滿童趣,不像一個老頭兒,倒像調皮的小孩子。”國慶長假前夕的思南讀書會,把一個月圓之晚獻給了滬上眾多喜愛沈從文的擁躉,有四位聽眾不過癮地從上外的講座追隨而來,因為,這次的主講是來自美國的漢學家、首部《沈從文傳》的作者——Jeffrey C.Kinkley,他的中文名字叫金介甫。1977年,哈佛大學歷史系的他寫就了博士畢業論文(後改為《沈從文筆下的中國社會和文化》出版),此後,這篇論文修繕後的《沈從文傳》分別在美國和大陸、台灣出版。時隔38年,上海雅眾文化以《他從鳳凰來——沈從文傳》於兩個月前再版,再度掀起文學研究者和愛好者的滿腔熱情,同場的嘉賓有在2014年、2018年先後出版了《沈從文的後半生》《沈從文的前半生》的複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新穎。凌宇、邵華強、符家欽、向成國、糜華菱,聶華苓、韓素音、林蒲這些海內外華人研究者的名字不斷被當事人提及,版本學家陳子善現場補充了1980年拜會沈從文細節,遙應了當晚的主題《沈從文傳記的30年之旅》。

在沈從文去世30周年的這個晚上,說不盡的沈從文和沈從文研究。

▲海內外兩位沈從文研究的權威學者同台,吸引了眾多愛好者和研究者。

46年前為何要研究已經沒有人讀的沈從文

研究沈從文,對1972年的美國哈佛大學歷史系博士生金介甫來說,完全是因為對中國近現代歷史、地理感興趣,與文學家沈從文似乎還隔了一層。但是,如俗語所言“一開弓就沒有回頭箭。”

在思南文學館現場,說著流利中文的金介甫打開塵封46的記憶之門。“當時哈佛盛行從口述文學中了解歷史,一位研究清朝歷史和越南歷史的老師,看了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初稿)》,建議我做進一步了解。”最初美國的漢學家都是從白話文以前的歷史中來了解中國士大夫的觀點,但是,新文學史給他們打開了新的維度。1975年,金介甫趕到紐約唐人街的書店裡搜購沈從文著作,對方不屑地說:沈從文?誰也不讀他的書了——他已是個老頭兒。事實不然,金介甫已從夏志清的文學史中看到了1.3萬字的高讚譽——沈從文是和魯迅同時代的作家,是1930、40年代最優秀的中國現代作家之一。而哈佛圖書館裡的辭典中,也將沈從文列為那個年代的一流作家。但是,1970年代前後,沈從文的小說散文在大陸甚至台灣都不再被研究,繼而罕見;沈從文本人也在1950年代初轉行開始了他卓有成效的文物研究,寫出像《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這樣的大書。

▲左圖:回憶46年前的往事,金介甫感到恍如發生在昨天,他說,自己的傳記也已經30多歲了。

右圖:新書《他從鳳凰來——沈從文傳》

然而,對於沈從文筆下的湘西、軍閥割據、苗民有濃厚興趣的金介甫擱不下這些謎。從1972年到1976年,他在美國各大高校中文圖書館的期刊上搜尋沈從文更多的作品,於1977年寫成了博士論文。但是,謎並沒有被研究對象本人來解開。

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1980年夏天,金介甫成為第二批赴華公費留學生,留學部門是沈從文所在的中國社科院。對於公費留學生的身份,金介甫在現場不免依然有些自豪。

這是他的5個月解謎之旅。

1980年拜訪,寫就了第一部本人同意的傳記

儘管美國中美學術交流委員會給了金介甫留華獎學金,但沈從文本人是否同意接受採訪呢?因為此前聶華苓要採訪要求,被沈從文婉拒了。

*我們一同遊了長城、香山、天壇

金介甫介紹,和他同時代,海外也有一些人在研究沈從文。聶華苓1972年從存在主義角度寫了沈從文傳,她覺得沈從文和薩特等有相似處;韓素音也關注沈從文,並認為沈從文很快會赴美探親,因為張兆和先生(其夫人)的妹妹張充和嫁給了美國耶魯大學的漢學家傅漢思;雪梨大學也有人在1976年寫了博士論文,美國高校另有一位叫麥克唐納的人也在研究沈從文。“我想,他願意見我是因為當時中國友協的路易·艾力剛去過湘西考察苗民的歌謠,他向沈從文介紹了我;另外,最大的原因是因為我是唯一的、和沈從文一樣對湘西軍閥混戰史有濃厚的興趣的人。”用金介甫自己的話說,他的《沈從文傳》“是傳記和地方志”兩個不同版本的合成。記者閱讀了前200頁(共400頁),在第一節“沈從文的童年”出現前,有整整10頁的苗漢歷史闡述。正因為歷史學者的考據嚴謹,金介甫先生的第一部傳記,成了所有研究者的必看。張新穎現場坦言,自己寫沈從文前半生和後半生,對此也做足了功課。

▲依據金介甫的博士論文翻譯成的《沈從文筆下的中國社會與文化》

金介甫是幸運的,32歲的他來到北京,中國社科院給他配了一個助手,他12次拜訪了沈從文,每次都有3-4小時長談,隨後還去了上海、湘西,“每個地方都需要糧票”。對金介甫而言,是收獲了學問和友誼;對沈從文而言,張新穎評價:“這位美國小夥子走進了他的生活,從研究者擴展為生活者,讓晚年沈從文頗感溫暖。”沈從文陪他遊覽長城、天壇,在香山,一定分享了沈從文當年在香山於親戚熊希齡手下做事,如何與丁玲、胡也頻夫婦交往甚密的往事。現場展示了當年這對忘年交同框的珍貴照片,照片上兩人的神情都頗為開懷。

“我們交流時,張兆和先生會做翻譯,一些很難寫的地名,沈從文先生會直接寫出來,他充滿童心,評價一些名人時,很調皮。”金介甫說此話時,仿佛前一刻剛剛和沈從文交談完,滿是新鮮的感受。金介甫當時帶了簡易錄音機,沈從文頗為喜愛,後來去美國也買了一個回來。

▲左圖:1980年,沈從文和金介甫,一對異國忘年交在長城。

右圖:1980年,金介甫和沈從文在香山合影。

談及沈從文的湘西方言,同年去拜訪的陳子善做了補充。陳子善當年在研究鬱達夫,沈從文初到京城,極為苦悶,向鬱達夫寫信訴苦,並得到了回復。陳子善想向沈從文了解此事,因此,經邵華強介紹得以去府上拜會。“沈從文對方言情有獨鍾,並發揮到極點,當張先生不在一旁時,他用方言說及的幽默會極大地感染你,雖然你不知道他在具體說什麽,但是你會由衷地跟著他笑。”對於這一點,張新穎替金介甫補充,“聽不懂沈從文和聽不懂錢鍾書是不同的,錢鍾書一會兒拉丁語,一會兒意大利文,一會兒法語,你得轉得很快。但是,沈從文,是一味的湘西話,一輩子都很忠誠。”金介甫連聲稱道,他回憶,當年的錄音磁帶,他交給在自己執教的紐約聖諾望大學的學生們做些整理,“這些人來自中國各地,有些人懂湘西鄉音。”

這些有趣的回憶和互證,把現場的聽眾帶回了沈從文的湘西和苗漢世界。

▲1980年,金介甫看到的湘西苗民

▲1980年代的鳳凰縣

*我留下數百張卡片,來年寄去了博士論文

“1980年代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有幾個人變化很大,沈從文是其中之一。”作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中青年領軍人物,張新穎一開場就對沈從文研究定了調,這使得沈從文傳記的30年之旅充滿張力。但對漢學家金介甫而言,他並未受到大陸研究氛圍的影響,從歷史角度切入文學研究,“言必有據,無證不信”是金介甫的傳記的實力所在。記者在閱讀中發現,金介甫對沈從文40多部小說和散文信手拈來,尤其是寫作手法的創新上。現場有聽眾問及沈從文是否受到外國小說的影響?這又引出了一番有趣的回憶。金介甫用沈從文對任何一種新的外語都是“他的頭腦就被關掉了”來形容。但1920年代在北京時,沈從文去北大旁聽不少文學課,1930年初擔任文學期刊的主編,1940年代都曾主動學習西方現代派寫法,“他最喜愛契科夫,但也受莫泊桑、都德等影響,同時,也看了現代派小說喬伊斯、普魯斯特等的影響。”他在新版序中強調,“沈從文在小說創作文體上的貢獻,我們需要專業的分析和意見。”

▲張新穎和《沈從文前半生》《沈從文後半生》

“他者”帶來新的視角。更有啟發的是,金介甫如何研究沈從文?現場,金介甫介紹了在民國時代,中國有很多期刊雜誌如開明社的期刊流傳到香港,隨即被海外各大高校圖書館的中文期刊室所收購。因此,1970年代在美國研究沈從文,除了當時的單行本小說如《邊城》《從文自傳》等,所能看到的資料要比大陸甚至台灣更多。“我來北京的時候,帶了幾百張讀書卡片,都是我在美國各大高校圖書館的雜誌或著作中摘抄的,我複印後,留給了沈從文先生和研究者同行凌宇、邵華強。”金介甫1980年冬天回到美國後,就和邵華強形成了“互換資料”的契約,但凡誰發現新的材料,就彼此分享。

在中國期間,金介甫也到鳳凰當地的縣文化館搜尋地方志,甚至找到沈從文給當年的軍閥陳渠珍做公文秘書時的書法;在鳳凰縣,金介甫拍攝了還留存的煉鐵工人,那是沈從文在小說中多次描繪,也是交談中說及的自己最喜歡的職業。同時,金介甫也訪問了蕭乾、李健吾等沈從文的學生輩人,從中獲得佐證,據譯者符家欽統計,全書晤談中提及的對象就多達118人之多。金介甫還前往廣州、浙江等高校尋找資料。對於沈從文諸多作品中原型的考證也別有一番功夫,比如《八駿圖》中,就有梁實秋、聞一多的身影。這些考據都得到了傳主沈從文本人的高度肯定。金介甫最為引以為豪的就是“這是沈從文同意的一本傳記。”恐怕也是唯一一部同意的傳記。有趣的是,他和張新穎都告訴現場聽眾,沈從文文中的數字、年份經常是不準確的,需要特別查證。

▲1980年,金介甫看到的湘西打鐵工人

“金介甫先生不僅有歷史學家的角度,還有一個外國人的好奇心,這個好奇打開了很多我們以為耳熟能詳的世界,這一點,中國研究者是有所慚愧的,我們被自以為的熟悉多被遮蔽。”張新穎高度讚歎金介甫筆下的湘西軍閥混戰歷史的詳盡和人物的生動。

*美國之行:我想說我健康的選擇

張新穎所說的“金介甫走入沈從文晚年的生活”的一個例證便是金介甫力促了沈從文的美國之行。

金介甫介紹,在來華前,他給美國各大名校哈佛、耶魯、芝加哥都去了征詢函,商討是否可請沈從文先生前往美國高校講學,這些高校欣然應允,並寄來了邀請函。“我請人找了當時的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胡喬木,說美國高校都對沈從文先生的學問很有興趣,希望讓張兆和陪他去美國探親,同時去講學。”

▲1981年,沈從文在美國東西海岸的高校不斷演講,廣受歡迎。

“沈從文先生和張先生在美國訪問時,安排非常密集,很難想象兩位七八十的老人能承受如此大的工作量。”金介甫回憶,在東西海岸,安排了大概有三十多場講演,加上大大小小的活動共六十多場。除了東海岸,還去了斯坦福、伯克利加州分校和夏威夷大學。“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的一些學生都非常興奮,紛紛從美國各地前來探望。”現場展示了學生林浦的照片,“這位學生後來在南部的一個高校任教,翻譯了《道德經》。”

沈從文在美國講學的主題,大多是文物研究,金介甫和張新穎對此分別做了闡述。“很多人想聽沈從文是如何從1970年代末走過來,是否受了磨難?但是,沈從文一概拒絕,他覺得自己能活著就是最大的幸運,我做了一個健康的選擇——做些事,對他而言就是做他喜歡的文物研究,所以,他要分享這些有意義的事情、願意講的事情。”對於文學話題,沈從文隻講一個主題——1920年代初到北京時的文壇,張新穎強調。金介甫回憶1981年在美國和沈從文的多次交流,“沈先生非常樂觀,他覺得無論是和好友丁玲、黃永玉相比,還是和那些去了台灣的文人相比,自己都非常幸運,他對1980年代的中國充滿了期待。”

▲1981年,沈從文訪美,兩對伉儷合影。前排為沈從文和張兆和,後排為傅漢思和張充和。

我還想再寫一部《沈從文傳》

1981年,金介甫把修改過的博士論文寄給了邵華強,但當斯坦福大學1988年出版英文版本時,中文譯本並沒有找到出版社,好事多磨,論文大幅度修改後,著名的翻譯家符家欽經荒蕪推薦在病榻上將此譯完,1990年由時事出版社出版;1992年,湖南文藝出版社出了全譯版,加了646條腳注;1995年,台北幼獅公司出了最完善的版本。今年的再版本,據上海雅眾公司的策劃編輯曹雪峰介紹,“就是依據台北的幼獅版本。”而金介甫的英文版,在美國曾是暢銷書。

▲張新穎和金介甫,常因為沈從文研究在地球的各地見面。

近20年,國內沈從文研究已經成了熱門,現代文學史也自我糾偏給了沈從文相當的肯定。2002年到2009年間,由張兆和先生編撰的1100萬字(含作品和書信440萬字)、32卷,包含其小說、散文、文物研究史的《沈從文全集》由北嶽文藝出版社陸續出齊了,詳盡展現了作為文學家、歷史學家、考古學家的沈從文。儘管如此,年界古稀、剛剛從聖諾望大學退休的金介甫在現場表示,自己法制文學的研究告一段落後,仍有強烈意願再寫一部《沈從文傳》。他回憶三年前,海外漢學家對沈從文的研究,也從夏志清的“自然人性、牧歌情調”,歷經他之後,進入王德威的第三個階段,挖掘其“批判的抒情、想象的鄉愁”。而國內研究者中,有從傳記、也有從人種學、人類學角度各有側重的詮釋。

▲夏志清與王德威

“我發現,迄今為止,海內外的研究者還是把沈從文當做一個鄉土文學作家來處理。雖然他自謙為鄉下人,但是,他筆下想表達的並非只是一個鄉村世界。”在該書的結論中,金介甫寫道:“20年代他的語言風格一變再變,最後被人稱為文體家——牧歌式的、中國氣派很足的作家。然而1940年代他又另起爐灶,開始學西方意識流的某些手法。”

金介甫給予沈從文很高的文學評價,他在1999年的序言中這樣寫:“我也意識到,研究沈從文作品必然將進入一個新階段,即得到越來越廣泛的評估。那樣的一天必定會到來,既不再把他的作品局限在鄉土文學方面,也不僅供中國人研究,而要步入世界文學的領域。”而在沈從文謝世30周年之際的再版序中,他再次寫道:以新的眼光來看待沈從文筆下關於中國城市的故事,或許是當今文學學者們的任務之一……他永遠是全世界所欣賞的文學大師。”

2小時的“沈從文傳記的30年之旅”意猶未盡,現場簽售的隊伍蜿蜒盤旋,無論是30年前金介甫的研究方法和結論,還是今天張新穎等實力派研究者對沈從文的再認識,都讓文學愛好者跳出地域、跳出文學,去思考沈從文筆下的牧歌式的湘西世界,去思考沈從文從邊城走來看似變化其實不變的20世紀初的“少年中國”的追求——中國如何強大起來。

▲左圖:年輕的沈從文研究者問題連連。

右圖:簽售的隊伍蜿蜒盤旋,張新穎和金介甫的各類研究版本都被讀者搜羅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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