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我們老家女人過年不能上桌,真的

終於過年了,回農村老家了嗎?親戚聚會、闔家團圓開心嗎?

你可能不知道,至今在很多農村地區,女人連上桌吃飯的資格都沒有。

2017年春節,演員郭曉東的妻子程莉莎發布微博文章,講述自己陪同丈夫回山東老家過年的各種魯味兒習俗:不能上桌吃飯,被遠親近鄰圍觀甚至捏臉,上廁所需要到田間野地裡。

程莉莎的微博截圖 / weibo.com

許多人把槍口對準山東——這個一直以來以講究傳統禮儀著稱的省份。不過別急著亂開地圖炮,不止山東,河南平頂山、江西贛州、成都東山、東北的朝鮮族、雲南保山、浙江蕭山等等地方,都有記載“女人不上桌”的習俗[1][2][3][4][5][6]。基本上全國都共享這一習俗。

關於“女人不上席”,每年總有新的吐槽,但也有人強調這是“入鄉隨俗”。到底為什麽女人不能上桌吃飯?這種奇葩的風氣怎麽到今天還保留著?

什麽樣的餐桌女人不能上

賓客和男主人在餐桌上吃飯,家裡的女人們忙活做飯,有些地方甚至連原本來做客的女人也要在廚房裡幫工。做飯的時間,主賓已經開吃,等到該忙活的忙活完,女人們才在旁邊的小桌子或者直接就在廚房裡隨便解決一頓。

2018年2月27日元宵節,莆田涵江,忙完了宴席之後幾名婦女在廚房裡吃飯 / 視覺中國

“網易女人”的一項網絡調查指出,過年回家吃飯,“隨便坐”是佔比最高的,57.5%,但“女人不上桌”還佔了5.8%,而“一起上桌,男人坐主桌”佔比高達35.8%[17]。

某公眾號做了個小調查,得到的回應大致是:過年回家吃飯確實還有些地方有男女分桌的情況,但食物沒有差別,不至於讓女人吃剩飯剩菜。而且有一條很重要的原因:按喝酒抽煙來分桌,主桌就幾乎沒有女性[7]。

2017年10月21日,貴陽市郊外農村的一場酒席上,女人們單獨坐一桌吃飯 / 視覺中國

當然,如果客人本身就是女性,那自然不能讓人家躲到廚房去。通常人數比較多、傳統儀式感比較強的宴席,更有可能出現女人不上桌——比如過年家族聚餐、婚宴、喪事、滿月酒這一類。

可見,宴席的具體場景和女人不上桌有很大的關係。

這就要從宴席在農村的功能說起。實際上,中國鄉村實現溫飽還是不久以前的事情,在物質匱乏的過去,擺宴席是一種奢侈。

2019年1月廣東佛山,在本村祠堂請鄉親吃飯的人家,院內擺了八桌酒席 / 視覺中國

許多學者都注意到了農村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幫工”現象,比如婚喪事、新生兒誕生、收割作物等,鄰裡親戚之間可以互相幫忙。但這種“幫工”並非無條件——通常情況下,雙方或者默認了日後會反過來幫忙,或者被幫的一方會舉辦宴席,直接以食物回饋[8]。

隨著經濟發展,很多農村事務已經不需要鄰裡幫工了,但宴請鄰裡的風俗依然保留了下來。比如蓋房子——北方一些地區有“上梁酒”的傳統,原本是在房子蓋成那天大辦宴席,回饋幫助自己建房子的親朋好友。

2017年廣西桂林,村宴上請來了6名中年婦女和一名男領隊的專業廚房幫工,提供買菜做飯、擺放桌椅板凳、上菜洗碗“一條龍”服務 / 視覺中國

“專業施工隊”逐漸替代了幫手的親友,但“上梁酒”還是得請族內親友來吃吃喝喝[18]。

鄉村的宴席脫胎於原始的利益交換。在過去,男性往往承擔了更多體力活,比如新娘接親、抬棺材板等等,所以傳統認為男人出力氣能換取更多的食物,自然也更有資格坐上飯桌吃飯。

2013年7月24日,甘肅定西,在物資匱乏的情況下,男性親友們抬著逝者的棺木到山上安葬,舉行了一場簡單而又隆重的葬禮 / 視覺中國

但是生活的具體情景沒有這麽簡單。比如潮汕地區,當有老人去世,整個家族的妯娌們就要承擔起各種雜活:準備食物、操辦祭祀儀式乃至飯後刷碗。而這些女人們如果回到了自己的娘家,則可以享受豁免權:因為任務仍然是由嫁入娘家的女人來承擔。

按封建傳統,女人乾得再多也是替丈夫乾活,所以就沒有資格坐上桌吃飯。

所以,即使出力氣的人變成專業的雇工,即使女人們比男人做得更多,但飯桌仍然保留著傳統的習俗——默認族內男性是最能乾的,也最值得回饋。

2019年1月22日,在四川省華鎣市陽和鎮偏岩子村九龍溪移民新村居民兒子的婚宴上, 請了專業的鄉村大廚和幫工做飯 / 視覺中國

在經濟貧困、體力勞動繁重的地方,人們看重男性勞動力的價值,所以保留著“女人不上桌”、優先給男人吃的習俗。

局部消失的“女人不上桌”

從晚清民國開始,婦女解放思潮蓬勃興起,和打倒封建禮俗的呼聲密不可分。在這種時代潮流下,女人不上桌自然被歸為陋習,要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但實際上,民國時期的眾多社會調查顯示,鄉村的傳統習俗並沒有因為城市裡高喊新文化消失。農村婦女境況的變化,到1949年後的集體化時代才出現[9]。

2013年12月21日,山西芮城,一名婦女在家門口的寒風中劈柴,用來取暖和做飯 / 視覺中國

在快速建設的年代, “婦女要頂半邊天”,並不只是喊喊口號,而是真槍實彈地要婦女頂起來[13]。

原來只是“躲”在家中勞作的婦女,被要求走到屋外來,和男人們一起勞動。據統計,到1956年,全國約有一億兩千餘萬的農村婦女參加了農業生產合作社。

六十年代各地在“鐵姑娘”的號召下,組建“女子突擊隊”,擔負起搬運、采礦等重體力勞動,即便很多體力勞動對她們的身體造成了永久性的傷害。

婦女研究學者金一虹曾經採訪過一位突擊隊員:“為什麽沒有成立男子突擊隊呢?”這個問題讓這位乾勁滿滿的女青年瞠目結舌[19]。

1960年,被人們稱為“半邊天”的上海港五區的女碼頭工人 / 視覺中國

50年代,湖南瀘溪的楊玉翠曾任當地的大隊黨支部書記。1958年,她和其他7名婦女作為代表到北京一起受總理接見,而且同桌吃飯。總理在餐桌上談笑風生:“你們生產出來的食物,你們最有資格吃!”

所以,女人們真的因為參與生產、提高了地位、坐上了飯桌嗎?

1993年廣西深水良港防城港漁船上的女主人,和男人們一樣要承擔體力活兒 / 視覺中國

“女人不上桌”慢慢變少的根本原因,是當時傳統鄉村宗族的聚餐聚不起來了。

一方面,宗族房頭的意識是封建腐朽事物,要打倒,族譜、祠堂等維系宗族權力的紐帶,要“破”掉;另一方面,原來宗族公有的族產已經被沒收,而集體化下的糧食又實行按量配給,誰還有能力、有膽量大辦宴席呢?連桌都沒了。

這個時期“女人不上桌”局部消失了。

所以,集體經濟、集體動員的時代結束後,舊習俗自然卷土重來——在集體化時代農村的婚宴總是要由公社、生產隊長官坐上席,而改革開放後,上席的位置重新回到娘家人手中,女人又從桌上下來了,村長官也只能屈尊坐陪席了[12]。

宗族在複興,女人再次下桌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集體經濟時代結束後,中國鄉村諸多舊習俗反而在新的市場經濟體制下,死灰複燃。

2016年1月11日,消防人員在福建省廈門市翔安區新圩鎮鳳路村一祠堂起火現場滅火 / 視覺中國

80年代末,國家社科基金資助了一項研究,在全國各地選取村莊作為樣本,每個村莊有一份獨立的調查報告。翻看這些報告,我們就會發現宗族重新崛起的現象。

比如湖北郭家河村,出現“輩分勢力的加強”、“家族活動的複興”,這個村子歷史悠久的“燈會”——只有宗族的男性成員才能參加並且聚餐,原本在50年代後被廢止,80年代又重新興起。當然鄉村宴會上的食物還是只有男人獨享,女人不能上桌[15]。

廈門大學的一項研究也發現,閩南陳坑人的宗族聚餐——俗稱“吃頭”,也是在改革開放後重新恢復。而能參與吃頭的只有族中男丁,有些地方甚至嚴格限定在已婚男丁,女人不上桌是天經地義[21]。

2009年元宵節,在江西寧都縣石上鎮的客家鄉民,家家戶戶挑著祭祖的雞,豬肉等在家族祠堂前集中,準備巡村放鞭炮 / 視覺中國

對華南地區的宗族有著精湛研究的學者科大衛,曾經很直白地指出:中國的宗族實際上就是股份製公司——族內各家有一定資本入股,共同經營族產,並且獲得相應份額的收入[14]。

所以,在市場經濟體制下,宗族反而獲得新生——以血緣為紐帶,集中資本,共擔風險。溫州、潮汕等地區的企業家,經常以家族為部門來經營企業,也給人“喜歡抱團”的印象,就是這樣的原因。

1998年5月,浙江溫州蒼南縣某宗祠內舉行的盛大的宗族宴會 / 視覺中國

宗族的重新興起,是為什麽“女人不上桌”一直到今天還沒有消失的重要原因。

“在我老家,女人小孩不上桌的家庭更興旺”,這是一位媒體人為“女人不上桌”現象的辯護。

他承認這現象最早是因為物質匱乏,但後來則主要是為了維護“規矩”——這種規矩,代表著一個家族人丁是否興旺、是否有權威的家長,並且影響了客人的觀感和鄰裡的評價,所以維護這種規矩,就是維護一個家庭的尊嚴[16]。

他擔心的是,女人上桌吃飯了意味著這種“規矩”破滅了,也就是維持這種規矩的財力和權威破滅了。沒有財也沒有權,這樣的人家肯定是過不好日子的。

2017年正月初七晚上,安徽池州姚氏祠堂內的儺戲表演,隨著宗祠文化逐步削弱儺戲也在逐漸消失 / 新京報 陳傑 視覺中國

不過,這可能多慮了——這種“規矩”沒有那麽脆弱,反而十分強大。有學者在做田野調查時就發現,即使在局勢最動亂的年代,宗族的族長被批鬥、控訴,但是批鬥會結束之後,村民要結婚喝喜酒,族長照樣被邀請來主持[20]。

很多調查都發現,改革開放之後,重新修族譜、修祠堂的現象十分普遍——因為修族譜祠堂是要花錢的,而市場經濟讓大家都賺到錢了,有錢了才能考慮怎麽光宗耀祖[15]。

所以,“女人小孩不上桌的家庭更興旺”的邏輯搞反了,明明是後人先有錢了,才會想回到老家,從故紙堆撿起宗族那套老規矩。

2018年4月5日,陝西榆林白家川村白姓一族就是典型的由外出成功人士,負責資金包攬,宗族參會人員隨心布施來提供祭奠費用 / 視覺中國

這就是鄉村社會秩序的彈性所在,即使曾經被摧毀重組,仍然重新恢復,而女人不上桌吃飯只是這種秩序裡的一環——通過這一環,我們能夠看到,雖然經濟變好了,但人們仍然生活在舊的習慣當中,女人無法上桌吃飯的問題,並不會因為大家都有錢了就能解決。

所以,當城市“社畜”回了老家還不能上桌吃飯,生活在21世紀的女性們分分鐘感受到來自古老傳統的暴擊。

得,不如回城裡吃外賣——可是女德班的老師已經傳來了怒吼:“還吃外賣!女子點外賣是不守婦道,是因為不想刷碗!”

[1] 高亞主編;李晉豫,楊國新,楊冰副主編;吳佳,郭月霞,鄭薇編纂. 河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成果匯編 平頂山市類別卷 民間知識[M]. 平頂山市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成果匯編編委會, 2009.10.

[2] 羅勇主編. 贛州與客家世界 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M]. 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 2004.10.

[3] 鍾培全,馮敏著. 成都東山客家研究 下 成都東山客家太平村[M]. 成都:天地出版社, 2005.

[4] 畢淑梅,劉智文主編. 東北亞區域發展與民族研究 國際人類學與民族學聯合會第十六屆大會專題會議論文集[M]. 北京:民族出版社, 2012.12.

[5] 雲南保山地區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 保山地區志 下[M]. 北京:中華書局, 2003.

[6] 廖曰文著. 蕭山社情調查研究[M]. 杭州: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 2013.10.

[7] 關於家庭聚會“女性不上桌”話題的小調查:https://mp.weixin.qq.com/s/Ol1-P3c5plOEja-E82WATQ

[8] 王銘銘,(英)王斯福主編. 鄉土社會的秩序、公正與權威[M]. 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1997.12.

[9] 李文海主編. 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 二編 鄉村社會卷[M]. 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 2014.06.

[10] 黃宗智.中國的現代家庭:來自經濟史和法律史的視角. 馬春華主編. 家庭與性別評論 第4輯[M]. 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3.12.

[11] (美)賀蕭(Gail Hershatter)著. 記憶的性別 農村婦女和中國集體化歷史[M]. 北京:人民出版社, 2017.04.

[12] 范麗珠,謝遐齡,劉芳主編. 鄉土的力量 中國農村社會發展的內在動力與現代化問題[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4.02.

[13] 魏少輝.農村婦女記憶視野下的中國集體化歷史——評《記憶的性別:農村婦女和中國集體化歷史》[J].學術評論,2018(02):79-83.

[14] 科大衛著. 皇帝和祖宗 華南的國家與宗族[M]. 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 2009.11.

[15] 當代中國村落家族文化:對中國社會現代化的一項探索.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12.

[16] 孫旭陽.在我老家,女人小孩不上桌的家庭更興旺: http://dajia.qq.com/original/category/sxy160225.html

[17] 過年,總是女人下廚男人喝酒?:

http://vote.lady.163.com/vote2/showGroup.do?vgId=2848#result

[18] 姚吉成著. 黃河三角洲民間飲食研究[M]. 濟南:齊魯書社, 2006.08.

[19]YIHONG, Jin; MANNING, Kimberley Ens; CHU, Lianyun. Rethinking the ‘iron girls’: Gender and labour during 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 Gender & History, 2006, 18.3: 613-634.

[20] 林多賢主編;林曉平著. 客家社會與文化研究 上 客家祠堂與文化研究[M]. 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 2006.12.

[21] 餘光弘,楊晉濤主編. 閩南陳坑人的社會與文化[M]. 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 2013.06.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