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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多地少,先種什麽是個大問題

中國的耕地,要回答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地還有多少”,就是耕地有沒有減少;二是“質量怎麽樣”,就是地力有沒有降低;三是“有沒有種糧”,就是這些耕地有多大比例用在了種糧上。就這三個問題,《中國新聞周刊》專訪了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所長魏後凱。

3月9日,貴州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丹寨縣,村民在興仁鎮擺泥村農田中勞作。圖/IC

農地之間的轉換不太好監管

中國新聞周刊:自“二調”到“三調”,全國耕地地類減少了1.13億畝。我國人均耕地面積也在遞減,“一調”為1.59畝/人,“二調”1.52畝/人,“三調”1.36畝/人,已不到世界平均水準的40%。應該怎麽解讀這些數據?

魏後凱:我國第一次全國土地調查(簡稱“一調”)是1984年5月至1997年年底完成的。第二次全國土地調查(簡稱“二調”)於2007年7月1日全面啟動,並以2009年12月31日為標準時點匯總調查數據,結果顯示全國耕地為20.31億畝,比基於“一調”逐年變更到2009年的耕地數據多出2.038億畝。第三次全國土地調查(簡稱“三調”)於2018年9月啟動,以2019年12月31日為標準時點匯總數據,結果顯示全國耕地為19.18億畝,比“二調”減少了1.13億畝。

人均耕地的減少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是人口增加,從2009年到2019年,全國總人口從13.35億人增加到14.10億人,增加了0.75億人,也即增長5.7%;二是耕地面積的減少,如前所述,這期間全國耕地面積減少了5.6%。耕地減少,人口增加,必然帶來人均耕地的減少,使人地矛盾進一步加劇。

耕地減少的原因較多,其中有兩點需要提及。一是工業化和城鎮化建設導致的耕地減少。從“二調”到“三調”,全國城鎮村及工礦用地由4.31億畝增加到5.3億畝,增加了9850萬畝,也即增長了22.9%,交通運輸用地增加了20.3%,這其中就包括佔用部分耕地;二是退耕還林、還草、還濕。“二調”數據顯示,2009年全國有8474萬畝耕地位於林區、草原以及河流湖泊最高洪水位控制線範圍內,還有6471萬畝耕地位於25度以上陡坡。這些耕地有相當部分需要實行退耕還林、還草、還濕。從2009年到2019年,全國林地增加了11.9%,也包含了退耕還林的成果。

魏後凱。圖/受訪者提供

中國新聞周刊:“三調”顯示,2009年到2019年10年間,我國耕地淨流向林地1.12億畝,淨流向園地0.63億畝,為什麽這麽多耕地流向林地和園地?

魏後凱:這種轉化應該是雙向的,有一部分耕地轉變成了林地和園地,也有一部分林地和園地在佔補平衡轉運站變成了耕地。從園地來看,“二調”是2.22億畝,“三調”增加到3.03億畝,增加了0.81億畝,而耕地流向園地有0.63億畝,也就是說,園地增加的近80%來源於耕地。從林地來看,“二調”的數據是38.09億畝,“三調”是42.62億畝,增加了4.53億畝,林地的增加有四分之一左右是耕地轉換來的。

耕地轉化成林地和園地,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原因,一,退耕還林、還草、還濕,有一部分耕地,包括25度以上坡耕地,轉變成林地了,當然有一些地方擅自擴大了,退耕還林的範圍、規模擴大了,當然這只是少數,大部分退耕還林應該是政策性調整,是為了推進生態建設;第二,這些年我們在推進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包括農村的產業結構調整。在這種供給側改革的過程中,可能存在一定的誤區,把供給側改革理解為單純的農業產業結構調整。因為種糧肯定沒有種果樹那麽掙錢,受利益的驅使,有些把耕地轉換成了園地;第三個是土地用途管制監管不嚴。中國實行的是土地用途管制,農用地轉化為建設用地管得比較嚴,而農用地又分耕地、林地、牧草地等,跟耕地轉換成建設用地不一樣,農用地之間轉換相對容易一點,而且林地和園地也有保障國家食物安全的功能,種糧是食物安全,種果樹、養殖也是食物安全,不太好監管。

要加強對農用地之間轉化的規範化管理,還是要堅持對土地用途的嚴格管制,但也要允許進行適當的調整,要對耕地進行分類,是高標準農田、基本農田還是其他的農田,要分情況進行。

中國新聞周刊:“三調”數據顯示,全國只有10個省份完成了耕地保有量指標,包括東北地區的黑吉遼,西部的甘肅、內蒙古、寧夏、青海、西藏、新疆,以及中部地區的山西,基本是經濟欠發達地區,而發達地區大都沒有完成保有量指標,這大體反映了耕地保護與城鎮化和經濟發展水準之間的關係。經濟發展和城鎮化在不斷侵蝕耕地,它們與耕地保護之間能否找到平衡?

魏後凱:這些年來中國的城鎮化快速推進,跟其他國家相比,中國是一種大規模快速的城鎮化,1996年我國城鎮化率是30.48%,2009年達到48.34%,2019年達到62.71%,從2009年到2019年,我國的城鎮化率平均每年提高1.44個百分點,這是一種超高速的城鎮化,世界的平均增速每年不到0.5個百分點。

城鎮化是不可避免的趨勢,要完全不佔用耕地很困難,因為城市擴大必需要落實到空間上面,但在城鎮化的過程中一定要嚴格保護好耕地,要堅持保護耕地的基本國策,盡可能少征耕地,盡可能不征優質的耕地,盡可能把兩個方面協調起來,可以從四個方面考慮:一要劃定並嚴格控制城市增長的邊界。城市不能無限蔓延,城市周邊都是質量比較好的耕地,要劃定永久基本農田,這不能動,要嚴守耕地紅線;二,要加強對佔補平衡的全面全程監管,征用的耕地要保質保量補充,要實行耕地的數量、質量、生態“魔幻三俠”保護,不僅要數量平衡,質量也要平衡,還要保護它的生態。要防止征多補少,征優補劣,比如補的耕地都上山了,那不行;第三點,要提高城鄉建設用地的使用效率,現在城鄉尤其是農村建設、小城鎮建設用地的效率還不是太高,如果效率高了,我國的城鎮化就不需要佔用那麽多耕地。尤其是低效的產業用地怎麽再開發,過去效率很低,浪費很嚴重;第四,要建立城鄉統一的土地市場,尤其是城鄉統一的建設用地市場。現在我國的城鎮建設用地在增加,農村的建設用地也在增加,這是不正常的,人口都城鎮化了,農村人口在減少,但由於城鄉土地市場是分割的,帶來了兩個增長,農民進了城以後,城鎮建設用地要增加,但放在農村的建設用地尤其是宅基地又退不出,所以要建立城鄉統一的建設用地市場。

優等地佔比下降,低等地佔比提高

中國新聞周刊:耕地一方面在減少,另一方面質量又在下降,比如東北黑土地的退化、北方耕地的鹽鹼化、南方耕地的酸化等,這些年的情況怎麽樣?有什麽辦法阻止這種趨勢?

魏後凱:這些年,耕地的質量確實在下降,這個問題已經引起有關部門重視,這些年也做了不少工作,但是到目前為止這種狀況還沒有得到根本扭轉。自然資源部發布的全國耕地質量等別更新評價主要數據成果,把耕地分為15個等別,1~4等是優等地,5~8等是高等地,9~12等是中等地,13~15等是低等地,優等地2014年佔的比重是2.94%,2018年只有2.90%,下降了0.04個百分點,本來我們優等地佔比就很小,還在下降;而低等地的比重在增加,2014年的比重是17.69%,2018年提高到17.79%,提高了0.1個百分點,這是個不好的現象,本來中低等地的比重就很高,全國70%多的耕地都是中低等地,優等地很少,要引起高度重視。還有就是這些年全國高標準農田比重在快速提升,但耕地質量卻在下降,這種情況也值得我們深思。

中國新聞周刊:在耕地質量下降的情況下,為了提高單產,農民大量使用化肥農藥,這進一步導致耕地質量的下降,這是否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

魏後凱:這個不一定成立。耕地質量確實是在下降,下降的原因是多方面因素形成的,水土流失、酸雨、鹽鹼化、環境汙染,包括重金屬的汙染,過量使用化肥農藥,還有耕作層破壞和耕作方式不當,比如某一種作物長期耕種,都會導致耕地質量下降。

化肥使用過量是耕地質量下降的眾多原因之一,究竟佔多大比重不太清楚,過去我國的糧食生產主要靠化肥農藥,糧食增產的40%靠化肥,但這個情況在改變,現在糧食增產40%以上靠良種。

但是中國化肥農藥確實是過量的使用。2016年,按農作物總播種面積算的話,每公頃的化肥使用量是359.1千克,要比化肥使用的國際安全上限每公頃225千克,高了將近60%。我國化肥的使用強度更遠遠高於世界平均水準,所以是一種過量使用。化肥農藥的長期過量使用會導致養分的失衡,土壤肥力的下降,土壤有機質的下降,還會帶來環境汙染問題。

實際上,有關部門高度重視這個問題,農業部2015年就施行了化肥和農藥使用減量行動計劃,當時提出來到2020年化肥使用要實現零增長,實際上我們提前實現了這個目標。2015年以來化肥使用的總量和使用的強度都在不斷下降,我看了一下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2016年我國的化肥使用量(折純量)是5984.4萬噸,2020年下降到5250.7萬噸,下降了12.3%,應該說在化肥減量增效方面我們還是取得了較大的成效,下一步應該要分區分類分階段推進,實行雙減雙控,分類就是按不同的農產品減量增效,不同的地區也不一樣,雙減雙控就是不僅化肥使用的總量和強度要減少,而且要實行總量控制和強度控制。

種糧的綜合收益比較指數太低

中國新聞周刊:在經濟的考量下,很多農民選擇種經濟作物,耕地非糧化現象很嚴重,這是農民的一筆經濟账,農民種糧不掙錢,積極性如何保證?

魏後凱:確實存在這個現象,就是農民種糧不掙錢,收益比較低,2016~2019年連續4年稻穀、小麥、玉米三種糧食平均每畝淨利潤均為負,說明這期間種糧都是虧損的。我們最近也做了一個測算,2016~2020年5年,看各種農作物的綜合收益比較指數,假如種糧為1的話,我們測算了7種蔬菜,包括西紅柿、黃瓜、茄子、圓白菜、菜椒、大白菜、馬鈴薯,它們的綜合收益比較指數是39.2,而蘋果是26.85,差距太大了,確實是一個難題。

保糧食安全是一個國家的戰略,但是農民也要增收,沒有收入就沒有積極性,怎麽來破解這個難題?首先要減少農民,推進農業的規模化工業化現代化,通過規模化經營提高農業的效益,如果一畝地掙200塊錢,種兩畝就沒什麽收益,種100畝地收益就會很可觀;第二,調整優化農業的支持政策,加大對種糧補貼的力度,通過政策支持使農民種糧能夠保本,至少能夠保本,這個要靠補貼,國外也是這麽一種情況,去年中國耕地地力保護補貼是1204.85億元,每畝的補貼接近95元,下一步需要進一步提高補貼的標準,加大補貼的規模,優化補貼的結構,由過去的黃箱補貼轉向綠箱補貼,由價格補貼轉向收入補貼,重點支持農業高質量發展,支持農業的綠色發展,由過去的刺激生產轉化為支持綠色生態和適度規模經營;第三,要延伸糧食產業鏈,提升價值鏈,打造糧食的供應鏈,實現糧食的產業鏈、價值鏈、供應鏈三鏈互動,推動糧食產業鏈的縱向延伸以及與其他產業的橫向融合,使農民在產業鏈的增值中獲得更多的利益,我覺得這是根本性的方向。

中國新聞周刊:耕地保護難的核心問題是耕地利用中存在多重目標衝突,圍繞耕地保護產生了多種利益的博弈。在這種博弈中,經濟利益上的最大化往往佔據上風。另一方面,紅線的標準又在不斷提高,國家“十一五”規劃期間提出耕地紅線保持18億畝,“十二五”規劃上升為18.18億畝,“十三五”規劃明確保持在18.65億畝。這是否會讓圍繞耕地發生的博弈越來越激烈?局面越來越複雜?

魏後凱:嚴守耕地紅線是實施藏糧於地戰略、保障糧食安全的根本之策,“十四五”規劃綱要兩次提到了耕地紅線,明確提出要“嚴守18億畝耕地紅線”。18億畝耕地紅線是一個底線要求,過去主要將耕地保有量作為約束性指標,其中,“十一五”規劃為18億畝,“十二五”規劃為18.18億畝,“十三五”規劃為18.65億畝。“十四五”規劃並沒有提出耕地保有量的數量指標,而是設置了一個更加重要的綜合性約束指標,就是糧食的綜合生產能力要大於6.5億噸,這是保障糧食安全的一個重要基礎。

耕地保護的難度確實越來越大,而且耕地保護跟經濟發展、農民增收之間確實存在多種利益博弈的問題。隨著居民消費水準的提高,保障糧食安全,不光是個口糧、穀物的問題,還有個重要農產品供應的問題,光吃了口糧不要蔬菜水果嗎?畜產品也得要,水產品、林產品也得要,這也是重要農產品的供應。要保證糧食之外的其他重要農產品的供應,也要佔用土地,有些可能是耕地,農民還要增收。它是多重目標的統籌協調,耕地紅線是一個底線,在這個前提下,怎麽來進行內部結構的調整,確保糧食安全,重要農產品的穩定供應,以及農民的增收,還有生態環境的保護等等之間的關係要統籌協調好,但這裡面種糧要耕地,經濟作物也要耕地,飼料糧也要耕地,這裡面也要統籌協調,不能說光指著口糧,沒有蔬菜水果,沒有肉蛋奶製品。

習近平總書記在今年3月份的全國兩會上有個講話,他提出了大食物觀,我覺得應該從大食物觀的角度,確定一個優先序,怎麽確定?從產品來看,首先要保口糧,然後是其他穀物和食物的安全。過去我們老說耕地非糧化,要防止耕地非糧化,這不科學,耕地不單純是種糧食,油料也要耕地,蔬菜也要耕地,要有一個優先序,高標準農田要全部用來種糧食,國家花那麽多錢搞高標準農田,要全部種糧,基本農田要主要用於種糧食。耕地優先用於種糧食,但不能說耕地100%都是種糧食,其他食物的安全怎麽保呢?這裡面有一個結構的優化,有一個合理安排的問題。

保糧食安全是中央跟地方,主產區跟主銷區和產銷平衡區的共同責任,對主產區、主銷區、產銷平衡區的播種面積和糧食的產量,應該有一個要求,這有利於強化耕地的保護。

中國新聞周刊:在耕地保護與經濟發展的關係上,國外是否有好的經驗可供借鑒?

魏後凱:美國、加拿大以及南美一些國家,他們土地很多,歐洲某些國家的人均耕地比我國也高多了。荷蘭有一些經驗可以借鑒,有兩個方面,我曾經到那邊調研過,他們農村的用地規定很嚴格,包括農房也不能隨便建設和轉做他用,法律規定很嚴格,也就是相當於我們的土地用途管制;第二個是提高土地的經營效率,荷蘭是發展高附加值的特色產業,提高土地的利用率。但是這些國家跟中國不一樣,它們很小,不像中國一定要保糧食安全,它隨便進口一些糧食就夠了,它對糧食安全不像我們那麽要求。我國糧食安全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你不自己保,國外不可能給你解決這個問題,因為消費量太大了。

中國新聞周刊:從法律的角度說,耕地的保護在法律上是否還有需要完善的地方?

魏後凱:完善的地方肯定會有,但是《土地管理法》前幾年剛修改通過,我也是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國務院的《土地管理法實施條例》去年底剛完成修訂,法律制度在不斷完善,更重要的是怎麽使這個法律和國務院的條例貫徹落實下去,怎麽樣完善我們的配套政策,在這個基礎上,根據生產實踐中面臨的一些問題,再看要不要修改。

發於2022.6.20總第1048期《中國新聞周刊》

雜誌標題:魏後凱:在耕地保護上,存在多種利益的博弈

記者:韓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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