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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治故事丨媽媽去世時,我才知道人走的時候身上有風

文 | 酸甜排骨

編輯 | 李梓新

本文由“短故事學院”輔導完成

無解

思緒回到了鄉下祖屋的外牆邊,我哥、我姐和我坐在一席麻布上,我們默默不語地,等待著那一刻。

那天上午姐夫和姐說,媽快不行了。據說,人快走的時候,身體就開始散發不一樣的味道。姐夫常年進出救人,對這種味道很敏銳,一進祖宗屋就聞到了。

姐夫不說,我也是知道的。前三天,每當我去握媽媽的手,她就緊緊地拽著我的食指。而那天上午,無論我再怎麽去抓她的手,媽媽的手掌,就那樣軟軟地打開著,沒有了回應。

“媽媽,你要是能聽到我說話,就眨一下眼睛。”我蹲在媽媽的耳邊,輕輕地說。好一會媽媽眨了一下眼。“不要害怕,往有光的地方去。”“不要害怕,祖爺爺祖奶奶都在那裡。”“不要害怕,佛祖會帶你走。” 我們一直一直跟媽媽說了很多很多不要害怕。

然後我們就不再進去了。我們那鄉下風俗,人走的時候身上有風,誰靠近就會傳給誰。得風者會病倒。奶奶叮囑我們外面等。

不知道等了多久,是十幾分鐘,還是一兩個小時,時間好像停頓了。不,是我的大腦空白了。護理阿姨從屋子裡走出來,“阿姨走了,走得很平靜。”

我們起身,一起走到屋門口,默默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媽媽。淚水無聲地流下。姐信藏佛,她的上師說,人走後,靈魂漂浮在天地間七七四十九天,不上天,也不入地。如果我們哭得太傷心,媽媽就無法安寧地離去。

姐把頭埋在姐夫的胸膛裡,姐夫用力地摟緊。哥和我一樣,淚水只是流。

護理阿姨說,“開始阿姨沒有閉上眼睛。我和她說,阿姨,你的孩子們都很好,你放心走吧。” 媽媽於是閉上了眼,眼角有淚水滑落。

屋子裡開始有人進進出出。奶奶不斷張羅著找村子裡的人來幫忙做事。親戚們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

恍惚地看著身邊來來去去的人。媽媽躺在那呢,媽媽還在呢。還在呢。

直到棺材蓋下來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了些什麽:什麽?!再也沒有機會和她和解了?!

我無法相信永遠地失去了……我們和解的機會。媽媽不在了。

糾纏

“媽,我走了。”

我把行李箱從機場安檢傳輸帶上拖下來,箱子輪子前後晃蕩地觸地,定了定,轉身回過頭和媽媽揮揮手,然後大步往前走去。走在前面的是未來房東的爸爸。他回過頭停下來等我。我臉上掛著微笑,不動聲色地迎上去,內心歡呼雀躍。終於要離開了,離開中國,離開該死的體制內,離開,我媽。

那是2013年的一個夏天,離職前我從一本旅行書上知道了紐西蘭的WHV(工作度假)簽證。國外年輕人大學畢業後可能給自己放一年的假,就是持WHV簽證,在目的國一邊旅行一邊合法打工,以這種方式來探索世界,尋找自己想做的事。

按計劃我也將在紐西蘭待上一年,邊旅行邊工作。但計劃裡沒有身邊出現的這位未來房東的爸爸,未來房東更是個意外。原本一場簡單的“探索之旅”,在家人的擔憂與期待之下,變成了“過去了就努力拿PR留下來”雲雲,硬是在各種弱關係中搭上這麽一條線,很是符合“都是中國人,出門好歹有個照應”的做法。而我,竟然默許了劇本的改寫,任由他們張羅和安排。我樂意看見他們在乎我。在乎則亂。

在揮手的那一刻,我看不清媽媽的臉,聽不清她說了什麽,甚至不確定我說“我走了”的時候,安檢門攔住的那頭,媽媽在不在。不過,按照她一慣的行為模式,她肯定在的,並且會一直目送到看不見我的身影為止。

她怎麽可能不在呢?她簡直無處不在。

“你姐今天微信上找了我N次,你和她說,要是沒什麽急事,以後上班時間別找我。”房東皺著眉,一臉不悅。“不好意思,打擾你上班了。”我有點尷尬,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電腦QQ影片。那時微信還沒普及使用,人們更習慣QQ。

姐說過,媽最近每天追著她回家沒,她一到家媽就過來要和我影片。這兩天還跑去她家侯著。

影片裡媽的臉,總是擔心的臉。說的話,來去是擔心的話。有沒有曬黑,有沒有吃飽這類沒營養的無關痛癢的話,對媽來說,很重要。在去紐西蘭之前,她甚至覺得國外壞人很多,擔心我被騙。

而我總是覺得世界好人比壞人多得多。比如那天附近商業中心一家新加坡餐館試工。工作是給廚師打下手,客人點好單後,按照客人點的餐,快速地抓好所有的原材料,放到廚師身邊,等廚師煮好後,再配上一些最後裝盤的食材或者配料,就算完成了。

我從來沒接觸過這樣的工作。一切都是新鮮的模樣。香港小妹一一教我每天早上準備所有食材的功夫,紅蘿卜切絲,青瓜切片,煮海南雞飯米和水的比例,怎麽煮比較好吃等等。每當有客人點菜,小妹就一邊熟練利落地抓好各樣食材,一邊嘴裡念念有詞,好讓我記住每個菜對應配的食材。客人不多的時候,她讓我試試說說看做做看。我們一邊乾活一邊聊天,一天時間很快過去了。晚上下班後,廚師知道我沒車,主動送我回家。其實走路回去,也就十來分鐘的路。

而我媽知道我試工幹了一天活,隻管飯吃沒報酬時,忿忿不平地用“像喂狗一樣”形容那頓飯,仿佛他們對我做了什麽極其羞辱的事情。她見不得我“受苦”。我默然。我沒有盡力去解釋和扭轉畫面,沉浸在“她是在乎我的”享受中渾然不知。

我越是沉浸其中而不知,越是不斷催生發酵我媽的焦慮情緒。直到我姐告訴我,媽天天追著我姐給她看影片的那些天,她每天還在家裡哭。

我不是那種讓人擔心的孩子。媽說以前我在廣州,她從來不擔心我,而自從我去了國外,每天她一躺下來就會心神不寧,總有種不祥的預感:我會出事。她再也看不見我。

“好吧,那我回去吧。”既然確認她還是愛我的,那我就回去吧。

去紐西蘭之前,我總以為媽是不愛我的。

那時我在廣州一家有名的國企上班。家人自然是托了關係的,舅舅小姨都幫了忙。然而過去整整5年零11個月的時間,離開體制的念頭從未消失。

逃離

“媽,錢給你打過去了,你看看到账沒。”

“女兒啊,你哥你姐靠不上,我以後就靠你了。”

“放心吧媽。”

“還有哦,你不要和你哥你姐說,你姐有錢摳得很,有錢也不幫助一下你哥。你哥日子過得不好,別和他說他有壓力。”

“好好好,我知道了。”

半年銀行的存款全打過去給了我媽。她和哥一家三口住,經常自己掏錢給家裡和小孫子買這買那補補貼貼。哥不是收入低,而是花錢沒概念。我媽也是大手大腳的人。這些我都管不著,我還單身花錢不多,只要媽高興,給她的錢她愛怎麽花就怎麽花。

不過工作四年,在國企穩定的窮忙,倒是心生迷茫。

夜深,眼皮已沉,腦海仍清醒。部長目光如水望向方向盤前方深邃的夜,“人可能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而改變自己。”我點點頭,謝過他送我回來,推開車門,順手從包裡摸出公司門禁卡,滴開門,略過門衛疑狐打量的眼光,大步走進公司。手錶時針指向十二點一刻。

我住在公司集體宿舍,因為便宜。輕聲踩著樓梯上樓,層層感應燈隨腳步聲而亮,發黃的牆面不時看到起泡點,那是塗料脫落而未落的樣子。

前一刻我坐在麗茲卡爾頓酒店客房明亮的燈光下,眼前一點點佳肴通過碩大的擺盤營造出精致感,耳邊傳來時而渾厚凝重,時而流水嗚咽,時而晶瑩剔透的音符,一女子穿著漢服以典雅之勢撫琴而奏著古箏經典之作《高山流水》。

這樣的環境吃的是高級感,貼心地替對方把身份和地位端出來,好讓對方不用藏著掖著,釋放蠢蠢欲動又假裝推搡的欲望。

應歐洲某赫赫有名的谘詢公司CEO的私人宴請,部長帶著我來赴會。從剛開始的彼此含蓄,到熱烈開放,時間過去了三個多小時。我強打著哈欠給他們翻譯,終於到共同展望未來,握手告別。

一個月四千來塊錢的工資,和一千多一道菜,在我心中奏著高山流水。“人可能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改變。”我要的是什麽?我是誰?為了誰?我活著,僅僅是為了讓媽有依靠嗎?

“國企多好啊,工資是低一些,不過女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就行了,以後媽也好有個依靠。”電話裡媽重複強調安穩。我向她抱怨公司的工資太低,即使部長幫我向公司爭取了連跳三級的漲薪幅度,不過才一巴掌伸開的錢。少得可憐。

沒有強硬的背景後台,沒有左右逢源的交際手段,國企就是個吃不飽餓不死的地方。

我理解媽對安穩的追求,一個曾經饑腸轆轆的孩子活下去的香餑餑。她的童年過得很苦,外公早逝,外婆撒手不管孩子。媽作為家裡的長女,四五年級的年紀開始自己賺錢,不僅要養活自己,還帶著弟弟妹妹生活。

國企的鐵飯碗,是她認為她能給我的最好的生活。即使吃不飽,總歸餓不死。即使這個月账戶账面為零,下個月工資又會準時到账。所以媽說我工作了,她的支票終於兌現了。

我認為自己在公司過得不好不壞,但在別人眼裡,至少混得像模像樣的吧。

“花兒,好久不見。”迎面走來一個身型發福的銷售。油膩的臉上堆著虛假的笑容。好惡心。他就是當年那個莫名其妙拒絕和我說話,和他打招呼裝作看不到聽不到面無表情直線從身邊走過無視我的人。我們同一屆進公司,同時分配到同一部門實習。他在向我示好,我沒聽錯吧?

“看,你的美照。”同事遞過來公司彩色內刊。照片上,我坐在老總旁邊。位置是一種能力的認可。

呵,我沒聽錯。

那又怎麽樣呢?這絲毫無助於衝淡日積月累的無力感。國企安穩平靜的表面下,勾心鬥角暗湧,皇親國戚關係錯綜複雜。兩面派、牆頭草、見高拜見低踩、勢利眼、見風使舵的人,應有盡有。

年輕人要想殺出一條生路,最好有人在朝,如果關係比較弱,或者沒有,那你最好是個八面玲瓏的主。要不,臉皮夠厚,混成遭人討厭的老油條也成。

我都不成。靠專業靠辦事靠譜,用盡全力奔跑,贏得表面的光彩,還能怎麽樣呢?無力應對複雜的人性,挫敗感像臭烘烘的狗皮藥膏一樣甩不掉。

媽叫我忍著,她對我的現狀很滿意,而且她也支不出什麽別的招。她一向是用忍氣吞聲維持表面和平這樣的方式來掌控生活。

初中時我爸在外面有女人和孩子,媽拆散了他們,送走了孩子。她贏了,可也輸了,之後他們一直分居,沒有交集仍互相傷害。

媽常年在我們面前聲淚俱下地控訴爸的罪行。爸常年在外人面前憤怒描述這個女人心有多狠。我無數次勸她離婚,她以我們在外人面前看來有個完整的家為由,在我看來,不過是咽不下一口氣:他想離是吧?我就拖著不離!

總是忍,除了忍,你還會說什麽?我拋出氣話。你和爸幾十年了,你硬是憋著一口氣不離婚,有用嗎?現在你們幸福了嗎?

我想辭職,媽強烈反對。辭職的話題提過很多次,每次都不歡而散。

太激動了會戳她傷疤,但冷靜下來結果還是一樣:只要她不認同,不開心,我就狠不下心辭職。多年來,她把幸福快樂捆綁寄托在我這裡,即便是感覺被利用,畢竟是我媽,為自己做決定而不考慮她,我辦不到,我痛恨自己懦弱。

對現實掙扎,我越來越焦慮,晚上常常失眠,耳機循環播放著音樂。白天上班則昏昏欲睡。媽看到我這麽痛苦,一次又一次勸我好好呆著,別想太多。

“你要是真辭職了,我怎麽面對你二舅小姨。”

“你在乎他們,在乎你的養老,那我呢?”

“我就是希望你過得好啊。”

“可是我不好啊,我不開心。我做不到那樣的人。”

“那你做不了就不做嘛,公司又沒說你做不好,要是真的覺得你做不好,公司會找別人做啊。你做不了公司照樣發錢給你,又不影響工資。”

我無語。為什麽我都那麽痛苦了,她還是視而不見,叫我“忍忍忍”?我想起那個惡心的銷售。開始懷疑也許她愛的只是能賺錢,能給她花錢的人。那個人恰巧是我而已。

出乎意料地,部長悄然辭職了。海外事業暫停,部門解散。剩下人員歸入國內法規監管部。對未知的期待暫時緩和了對現實的焦慮。我耐著性子適應新部門。

法規監管部最主要的工作是應付國家部門定期審查,確保公司的生產管理檔案內容和現場生產操作情況相一致並且合法。

加班加點,剪刀和雙面膠是必備的武器。先複印檔案原件,再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把一個人的簽名從複印件上剪下來,貼到新列印的檔案上。最後蓋上公章,形成新鮮出爐的紅頭檔案。原檔案簽名模糊,複印看不清時,還可以模仿簽名者字跡,淡定地自己給簽上。

我們乾的就是這事。造假檔案。

青春如流水,嘩啦啦地倒向溝渠。我不再糾結是否該為了升職加薪,為難自己在複雜的人際關係中打磨成圓滑的人。還是就算無法升職加薪,也情願做真實的自己,不說違心的話,不做違心的事。又或者說服自己對面前一切習慣成自然,慢慢在體制內熬成老油條。

我懷疑的是人生的意義。如果人生是一場旅行,到底有什麽風景值得期待?

虛無的感覺將我吞噬,卻也讓我衝破了對媽的顧慮。終於辭職了。離職證明上寫著“在本公司工作共5年11個月。”

變奏

家裡沒人支持我離職,更是反對去紐西蘭。離職後,在家草草待了一周便飛往紐西蘭奧克蘭,內心按耐不住滿是對未知的隱隱期待。

可是,誰想到這麽快折返呢?才三個月不到。媽每天追著和我影片,從姐那知道她天天在家裡哭,一想起我就哭,生怕我如她的預感一樣,會出什麽事,她再也見不到我。我無法再安心探索紐西蘭未曾深入的風景,像是一個乖孩子突然捅破了天,做了件極度傷害媽的事。

而且,若媽愛我如生命,他鄉風景便不值得不留戀。我極力說服自己。

“你真的要走嗎?好可惜。”我向香港女生Y道別,她回應著我,啪一聲彈出收錢的抽屜,拿起一疊紐幣左右手配合地飛快地數起來,“1、2、3……10”然後清脆地撕下收款收據,微笑著和零錢一起遞給客人,“Ten dollars and three cents. Thank you. Welcome next time.(一共是10$3分,謝謝,歡迎下次光臨。)”

我們在一次線下佛教讀書會上認識。她是香港人,從事設計工作五年,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過怎樣的生活,於是辭職來gap year。我住在奧克蘭東區Botany,而她正好在Botany附近的商業中心這家香港人的生活店做收銀。

幹了一個月,存夠了下一站的旅費,她準備一周後離開奧克蘭,聽說我在新加坡店試幫廚,她向老闆介紹我,老闆喜歡英語說得好,又懂粵語的人,有親切感。

收銀比幫廚輕鬆,我不時去店裡溜達,了解店裡賣的產品,透明膠卷、吸濕劑、萬聖節各種面具、飾品,雜七雜八,什麽都有,看她收錢,等她午飯時間我們便去咖啡店聊天。

在印度蔬菜超市收銀、在奧克蘭商業中心發傳單、在圖書館教華人英語、在新加坡餐館幫廚、在奧克蘭義工組織的義賣店做義工……去基督教做禮拜、去佛教讀書會、去奧克蘭賭場、去一樹山公園看駝羊、在海邊看中國人撿海帶、藝術館、博物館、奧克蘭大學,到處溜達……

頂著男孩頭、平胸、不化妝,在女廁被誤以為是男生,嚇鬼妹一跳;

“These fliers are to the Riches, so the poor don’t get that? ” (“這些傳單隻發有錢人,不發窮人嗎?”在市區發給不同公交發公交卡一體化傳單,其中一條路線叫Riches,the rich本來是有錢人的意思。)我接過一句幽默,老外笑了半天停不下來;

第一次看到不燒香燭不燒紙錢統一西服裙褲的佛教;

讓我如找不到合適工作就教我做烘焙的老闆;

……

在奧克蘭的情景一幕幕飛快在眼前回放,嘴角自然彎起的弧度隨著飛機緩緩降落在湛江而掉落。我收回思緒,接受現實。

媽如願以償,我回來了,觸手可及。家人希望我既然回來了就留在家工作,見我著急上廣州,他們乾脆說先歇歇再找嘛。我盤算著待個一頭半個月陪陪媽好了。

和我們家已多年不來往的大舅,突然冒出得了肺癌晚期的消息,在我們家引起一番小騷動,但沒兩天,人生無常之類的感慨如同小石子投進水裡引起的漣漪,蕩漾開去很快恢復了平靜。不過是熟悉的陌生人。

媽的表現倒是讓我們詫異。她嫌棄表弟表妹照顧不周,早出晚歸跑去醫院守著大舅,要是能大白天看到她,一定是在家裡熬粥等著帶過去。有時晚上回來坐在沙發上,說歇一會便坐著睡著了。

我看在眼裡,十分不解這突然湧動的情感,更擔心她身體吃不消,勸她按時作息,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她嘴裡應著沒事的,我心中有數,跑得卻更勤快了。

每天哭著讓我回來卻只見她日夜奔走,甚至不顧自己的身體,我看不下去,毅然回廣州,並決定犒勞自己一把,在找工作之前,拿出三個月去南方醫科大念一直感興趣但拿不出連續假期來學的科目,營養學和中醫推拿。

“妹……”姐在電話裡喊了我一聲,學推拿認識的朋友邀請我到她家住,我剛搬過去第三天,站在房間裡聽到電話那頭姐聲音裡帶著鼻音,卻沒有意識到會聽到什麽……停頓了好一會,姐哽咽道,媽得了肺癌。

媽怕再也見不到我,她的預感是對的。可出事的人不是我,是她。

我放下手機,現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嚎啕大哭,豆大的眼淚落下。朋友急急忙忙跑過來,連聲問道,怎麽了怎麽了。我姐……我姐說媽得癌症了。朋友擁抱過來,淚水滴落她肩膀。她輕聲說,回家吧。

原來我上廣州後大舅不到兩個月就走了,大舅走後沒兩天媽開始咳嗽。剛開始以為是太累了,加上換季得的感冒。看了一周不見好,去了社區醫院拍了X光說是肺炎。治療又過了半個月,仍未見好。在醫院工作的嬸嬸突然警惕起來,提醒媽去拍個CT。看到CT片肺部有陰影,醫生讓她趕緊到大醫院做進一步檢查。

推拿課自然不上了回到家,媽活診結果確診為肺癌晚期,癌細胞已經全身骨轉移,CT片可見大大小小的黑點覆蓋,全是癌細胞。

其實早有病變征兆,媽回想半年前全身皮膚開始變得乾燥,有點不同尋常,又以為人老了如此,沒放心上。征兆應了中醫說的“肺主皮毛”。

到底還有多少時間,醫生說可能三個月,也可能一兩年。

這世上的事情安排真巧妙,媽總念著老了要跟我,上天為我們創造了共處時光。可在時光盡頭,我們卻沒有因此變得更包容對方,反而張惶失措,失去優雅。

“好吃嗎?”

“好吃。”

“只要好吃就行了啊。你管我怎麽做。要是你覺得不好吃,再說按照你的做法來,也可以。可你吃都還沒吃,為什麽非得讓我按照你的做法去做?”

“行了行了,這麽嘮叨。”

我們不再說話,在沉默的氣氛中別扭地吃完飯。

姐打電話來,告訴我心情再不好再累,也要讓著媽。

表妹來看望媽我才知道,那天吃飯的事,媽不僅給全家人打了電話訴說,包括二舅小姨,連在學校衝刺高考的表妹也知道了。“姨媽說你啥都好,就是脾氣不太好。”

照顧媽是我心甘情願的。可是她為什麽一件這樣的小事情要通報全家人來說我?在外面誇我也總讓我感覺自己不過是為她所用而已呢?

在醫院我打開便當。“哇,真香啊。每天都不帶重樣的,你女兒真的是很用心給你做飯啊。”營養學剛好派上用場。鄰床阿姨嘖嘖讚歎,探過身子看看我做的飯菜,再看著兒子給她做的,勉強吃兩口。媽驕傲地說,那是啊,還是生女兒好。

主治主任有次當著媽面說,你這女兒真好啊,天天陪著你。媽特別高興地回應,不然生女兒做什麽呀?就是這個時候用的。主任30歲離婚後,一個人打拚,兒子跟著前夫去了澳洲。主任有點尷尬,我也有點尷尬。

回想起這些,我坐在沙發上忍不住哭起來。媽看到便走回了房間。

第二天,她說,“這點小事有什麽好生氣。就算媽真的做錯了,我是你媽,還是病人。”

噢,對,我忘了,在她面前,我連傷心都不被允許。

小時候在學校不開心,放學回來坐在房間陽台上哭著尖叫。她經過房門,冷冷看著我,喊什麽呢,煩死了,我多麽希望就算她太忙沒空管我,沒空問我發生了什麽事,只要能給我個安慰的擁抱也知足了。可是她隻說煩到她了就走了。

有天她突然高興地從背後抱著我,說我是來救她命的人。我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睛裡打圈,心中五味成雜。那是自長大有記憶以來,印象中她第一次主動擁抱我,但是,還是因為需要我。

需要總是排在第一位,不是麽?

我們三人在客廳裡,氣氛凝重。哥的朋友介紹了看風水的司機,建議把現在築在走廊的廚灶改建到原本是廚房,被改成臥室的房間。我向來不相信看風水的算命的這些神忽的玩意。要是平時小打小鬧無傷大雅倒也無所謂,可現在每一分錢都要看著花。命和錢連在一起,渾身上下的細胞都警惕地隨時應仗。

“我不同意。”我堅絕反對哥動用治療的錢做封建迷信,認定只有科學能救命,別無他法。哥像被恐懼惱怒了,忽然掄起拳頭欲撲向我,媽用力攔住他,哭著喊,你們吵什麽,有話好好說啊,你們這樣還讓不讓我活了啊……我盯著哥,一字一句地頓,你要是敢動手,我立馬報警。哥緩緩放下拳頭,咬牙切齒地扔下一句話,媽要是有事,你負責。他摔門而出。

真是可笑,日夜陪在身邊照顧她的,難道不是我嗎?!媽明明不同意,她剛剛為什麽不表態?我感到心灰意冷。不管我怎麽為她,維持表面的和平對她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吧。她不會為我說句公道話的。

穿越

身心俱疲,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雖偶爾做英語兼職,兩年多沒回到職場,內心惶恐不安。我想回廣州找工作了,在自己倒下之前。

如果說湛江是故鄉,廣州便如同家。從初中爸媽婚姻鬧劇開始,廣州猶如精神壁壘般存在,與湛江相距416公里,這座城市是廣東省內離湛江最遠的大城市。4年大學時光,加上“5年11個月”國企工作,幾乎“十全十美”地離開湛江。

之前媽催過很多次,讓我不要守在她身邊。她形容自己是一艘下沉的船,讓我到岸上去。可是我一直很愧疚,也許沒有離開國企,沒有去紐西蘭,好好待著,不總把自己無法抵擋的焦慮轉移給她,或許她就不會生病。所以我不走。

可現在取代愧疚的是怨恨。恨她總是假惺惺地維持家裡表面的和平,恨她無論我怎麽努力,都無法佔據她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把我擋在外面的就是她。她才是最重要的。我不過是她人生的工具罷了。

我看看自己銀行卡裡還有多少錢。卡裡除了原有的錢,還有之前親戚朋友們給的小紅包,有時候媽讓存到我這,要是治療的錢夠花,這些就留著給我。

知道我要走,媽記性突然變得好起來。一筆一筆账和我算。上次誰誰誰給了多少錢,什麽什麽錢放在你那,你給回我。我目瞪口呆。那些錢我從來沒有記過算過。在我心裡就沒有我的錢和她的錢之分,我早已做好了付出一切的心理準備。

呵呵,這才是她的真面目對吧?我不想說話。不想面對她。心裡像堵著一道牆,胸口隱隱作痛,我沿著河邊走了一遍又一遍。但願沒有回來,沒有撕破這一切,一切都是美好的樣子。我突然懂了,為什麽她總是奮力去維持表面的和平,哪怕明知是假的,也比現實來得讓人更容易接受吧。

回到家,我默默不語,也不想看她。她一遍遍問我怎麽了?怎麽和我說話不回應呢?我關上房門躲在門後的空間裡。阿姨推著她在我門外不停地敲門,妹,妹,你怎麽了?怎麽不開心了?我淚如雨下。難過她連我的難過都不懂。

我沒開門,聽到媽回到房間大哭,我妹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可是,不是她先不要我的嗎?

姐說,留下吧,不要以後後悔。她都這樣了,也不知道還有多久。腫瘤腦轉移壓迫控制肢體的神經,媽的腿開始無力,坐上了輪椅。開始還能推著她到洗手間門口,她半走我半扶著上廁所。漸漸地連坐上輪椅都需要別人使勁,我一個人使不上力,所以家裡請來了阿姨。

我沒走,留了下來。能為她做的就做吧。

腦部多發腫瘤。化療、放療、靶向藥通通失效,參加新一代靶向藥臨床試驗不符合條件,我不死心帶著厚厚一遝CT片和資料一次次往廣州醫院跑,最後弄來未上市新一代靶向藥的原料藥,賭上一把:如果藥能抑製腦部的腫瘤變大變多,就還有希望。可媽吃了絲毫不見效。

最後的時光突然來得很快,不到一個月時間裡,媽的身體狀況如坐上了滑梯,一下子滑到了底。媽發起41/42度高燒,胸腔積液量太大,醫生說已無法抽取,只能看藥水是否能化解,可希望不大。胸水壓著肺無法呼吸,最終將導致肺功能衰竭。

媽呼吸變得困難,時而傳出呼嚕空響的呼吸聲。醫生把她安排在最靠近搶救室的病房。躺在搶救室的,是常羨慕媽媽飯菜香的那個阿姨,她比媽更早出現腫瘤腦轉移,第二次從ICU拉回來。

二舅和小姨都來了。媽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呼吸心跳變得微弱。清醒的時候還高興地和小姨說話。小姨也盡量表現出如常的樣子回應媽,說兩句便忍不住轉身出房門外抹眼淚。二舅則在左右兩間病房前走廊來回低頭踱步。也不敢走遠。長姐如母。二舅小姨從小跟媽長大,有著特殊的情感。

心電圖儀器血氧指標爆著刺眼的紅色。我們兄妹三緊緊守著在媽床前,不願意提前結束這一切,也生怕錯過帶她回鄉的時機。連續三天,高燒和胸水積壓都無法退去。我們和醫生商量,帶著四五天點滴回鄉。

奶奶說留著一口氣入門,鬼魂才有家可歸。魂歸故鄉,是媽媽最大的心願。又或許還有奇跡呢?

掛著點滴,吸著氧。經過一個半小時顛簸,媽撐到奶奶家,我們松了一口氣。

奶奶準備好了床墊,鋪在祖宗屋地板上。列祖列宗的神牌一排排陳列於神台上。如有庇蔭。媽躺在床墊上,頭前上方是祖宗神牌,腳朝祖屋門。頭在那邊,腳在人間。

我們三輪流守著,不知道那一刻什麽時候來。所有的寄托安放在點滴和氧氣機上。噢,要換藥水了。噢,氧氣機要加水了。剩下的時間,哥和姐在想什麽。我不知道。我們不怎麽說話。我在想什麽,我也不知道。只是不時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握住媽的手。她便用力回握,手滾燙滾燙的。

鄉下的夜伸手不見五指黑。從奶奶家到祖屋,大概十分鐘的路。三更半夜一個人打開手機電筒走入黑暗中,四周一片靜瑟,唯有雞犬之聲從沉沉夜色中傳來打破寂靜。來來回回,來來回回,竟想不起害怕,只想著媽在那:我去守著她,不讓她害怕。

第四天早上,我再去握媽的手,她已無力回握。身上的高溫褪去,帶走了掌心的溫度。媽媽走了。

而搶救室的阿姨奇跡般活過來,已能下床走路。阿姨兒子知道我從廣州找了藥,曾央求我賣他一些。我把一半的藥分給他。靶向藥,誰射中了靶心復活,誰掉下了標,命運是個謎。心懷希望總是好的。

我和媽曾共同渡過很多歡樂的時光,可記憶如同劇場的小醜,一道道刻在記憶裡提醒你的,卻往往是那一場一場的鬧劇,讓人哭笑不得。

媽走後,哥說媽也和他說過一樣的話,讓哥把錢給回她。那大概是一種回光返照。

三年以後,我在這裡寫下我們的相互糾纏。我只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足以抵擋歲月的不安,媽卻努力給我一個完整的家,哪怕是形式上的完整。

生存的焦慮和死亡的恐懼,讓她像隻刺蝟。隱忍地把脆弱與不安卷起來,用沉默或是刺來自我保護,無意傷人卻傷人。當她表現得有多想掌控一切,內心就有多脆弱。

而當我讀懂了她心中說不出口的愛和恐懼,我知道,我們和解了。

作者後記:

從個人經歷去寫故事,自己既是故事的主角,更是故事的監視者,多了一份局外人的視角。

你不能寫對方怎麽怎麽想,認為對方怎麽想,是我們自己的想法。所以你只能寫自己怎麽想的,以及與對方互動的情景、細節、感受,引用對方說的話,而對方的心理活動,讀者自有自己的解讀。

觀察者決定了觀察的結果。

我的導師是三明治的校長李梓新,感謝他讓我慢慢寫,不斷補充他梳理的線索缺漏,讓我得以以全觀的視野來看待自己的劇情,最終從沉重寫到平靜,確認用以前的眼光創造出來的狗血劇本已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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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僅代表個人觀點

*如需轉載請聯繫明仔(ming3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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