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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鴻:寫作與世界是小>大的關係

如果時光倒回50年,80%以上的中國人口都來自鄉村。

曾經,那些種植著茂盛莊稼的土地,才是中國人心中最扎實的落腳點。記得小時候,城裡的小孩和父母下鄉,若是認不出田間地頭種植的蘿卜、玉米,還會被嗔怪“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這也許也是為什麽,來自於河南穰縣梁莊的作家梁鴻,會時常對於自己令人豔羨的大學學術生活“充滿了懷疑”。因為日日的高談闊論似乎“與現實,與大地,與心靈沒有任何關係”。

帶著這種懷疑,梁鴻回到了故鄉。並不是蜻蜓點水般的短暫逗留,而是一個歸鄉者的深度再進入。2008與2009年,她在梁莊住了將近五個月,對村莊生活的方方面面做了類似於社會學和人類學的調查,訪問了大量的故人,探尋已逝者的生活痕跡。在著作《中國在梁莊》中,她記錄下鄉村裡消逝的河流,破敗的小學,被迫離散的夫妻,地位尷尬的基層幹部,以及在“新道德”衝擊下凸顯得日益殘酷的家庭關係……

這個小小的地處中原的梁莊,在某種程度上,是整個中國的獨特映照。梁鴻對於家鄉的回歸與書寫,卻寄托著全世界不同文化的人們對於生命之初與歸宿的共同遙望。

以下段落選自《梁光正的光》後記。

人民文學出版社

《梁光正的光》後記

毋庸諱言,寫這本書,是因為我的父親。

在父親生命後期,我和他才有機會較長時間親密相處。因為寫梁莊,他陪著我,拜訪梁莊的每一戶人家,又沿著梁莊人打工的足跡,去往二十幾個城市,行走於中國最偏僻、最荒涼的土地上。沒有任何誇張地說,沒有父親,就沒有《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這兩本書。對於我而言,因為父親,梁莊才得以如此鮮活而廣闊地存在。

那是我們的甜蜜時光。但是,我想,我並不真的了解他,雖然父親特別擅長於敘說,在寫梁莊時,我也曾把他作為其中一個人物而做了詳細訪談。他身上表現出來的東西太過龐雜,我無法完全明白。

父親一直是我的疑問。而所有疑問中最大的疑問就是他的白襯衫。

那時候,吳鎮通往梁莊的老公路還豐滿平整,兩旁是挺拔粗大的白楊樹,父親正從吳鎮往家趕,我要去鎮上上學,我們就在這路上相遇了。他朝我笑著,驚喜地說,咦,長這麽大啦。在遮天蔽日的綠蔭下,父親的白襯衫乾淨體面,柔軟妥帖,閃閃發光。我被那光閃得睜不開眼。其實,我是被淚水迷糊了雙眼。在我心中,父親和別人太不一樣,我既因此崇拜他,又因此充滿痛苦。

他的白襯衫從哪兒來?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們全家連基本的食物都難以保證,那青色的深口面缸總是張著空蕩蕩的大嘴,等待有人往裡面充實內容。父親是怎麽竭力省出一點錢來,去買這樣一件頗為昂貴的不實用的奢侈品?他怎麽能長年保持白襯衫一塵不染?他是一個農民,他要鋤地撒種拔草翻秧,要搬磚扛泥打麥,哪一樣植物的汁液都是吸附高手,一旦沾到衣服上,很難洗掉,哪一種勞作都要出汗,都會使白襯衫變黃。他的白襯衫潔淨整齊。梁莊的路是泥濘的,梁莊的房屋是泥瓦房,梁莊的風黃沙漫天。他的白襯衫散發著耀眼的光。他帶著這道光走過去,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嘲笑和鄙夷。

在講述當年被批鬥的細節時,父親說,“白襯衫上都沾滿了血”,在他心中,“白襯衫沾滿了血”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嚴重到過了幾十年之後,在隨意的聊天中,他還是很憤怒。對他來講,那件白襯衫,到底意味著什麽?尊嚴,底線,反抗,或者,僅僅只是可笑的虛榮?

為了破解這件閃光的白襯衫,我花了將近兩年時間,一點點拚湊已成碎片的過去,進入並不遙遠卻已然被遺忘的時代,尋找他及他那一代人所留下的蛛絲馬跡。

我賦予他一個名字,梁光正,給他四個子女,冬雪勇智冬竹冬玉,我重新塑造梁莊,一個廣義的村莊。我和他一起下地乾活,種麥冬種豆角種油菜,一起逃跑挨打做小偷,一起尋親報恩找故人。我揣摩他的心理。我想看他如何在荒涼中廝殺出熱鬧,在顛倒中高舉長矛堅持他的道理,看他如何在無限低的生活中,努力抓獲他終生渴望的情感。

時間永無盡頭,人生的分叉遠超出想象。你抽出一個線頭,無數個線頭紛至而來,然後,整個世界被團在了一起,不分彼此。也是在不斷往返於歷史與現實的過程中,我才意識到,一個家庭的破產並不只是一家人的悲劇,一個人的倔強遠非只是個人事件,它們所蕩起的漣漪,所經過的、到達的地點,所產生的後遺症遠遠大於我們所能看到的。唯有不斷往更深和更遠處看,才能看到一點點真相。

小說之事,遠非編織故事那麽簡單。它是與風車作戰,在虛擬之中,把散落在野風、街市、墳頭或大河之中的人生碎片重新勾連起來,讓它們擁有邏輯,並產生新的意義。

然而,梁光正是誰?即使在寫了十幾萬字之後,我還沒有完全了解他,甚至,可以說,是更加迷惑了。我只知道,他是我們的父輩。他們的經歷也許我們未曾經歷,但他們走過的路,做過的事,他們所遭受的痛苦,所昭示的人性,卻值得我們思量再三。

這本書,唯有這件白襯衫是純粹真實、未經虛構的。但是,你也可以說,所有的事情、人和書中出現的物品,又都是真實的。因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的爭吵索取,人性的光輝和晦暗,都由它而衍生出來。它們的真實感都附著在它身上。

我想念父親。

我想念書中那個十六歲的少年。他正在努力攀爬麥地裡的一棵老柳樹,那棵老柳樹枝葉繁茂,孤獨傲立於原野之中。他看著東西南北、無邊無際的麥田,大聲喊著,麥女兒,麥女兒,我是梁光正,梁莊來的。沒有人回應他。但我相信,藏身於麥地的麥女兒肯定看到他了,看到了那個英俊聰明的少年——她未來將要相伴一生的丈夫。

那一刻,金黃的麥浪起伏飄搖,飽滿的麥穗鋒芒朝天,馨香的氣息溢滿整個原野。豐收的一年就要到來,梁光正的幸福生活即將開始。

本文為梁鴻《梁光正的光》後記 原題《白如暗夜》

嘉賓簡介:

梁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致力於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鄉土文學與鄉土中國關係研究。著有文學代表作《出梁莊記》、《中國在梁莊》、《神聖家族》、《梁光正的光》等。曾獲第十一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首屆青年作家以及《南方人物周刊》2013年度“中國嬌子青年領袖”等。

Nicky Harman,英國著名翻譯家,是英國最大的中國文學英譯平台“紙托邦”的創始人。對於中國農村文學題材的翻譯頗有心得。2018年最新譯作為賈平凹的《極花》,講述的是中國農村人口拐賣及貧困男性人口的婚姻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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