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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姓氏太罕見,全村老少集體改姓“鴨”:不改手機銀行卡都用不了

消失的字

尋找一個即將消失的文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雲南永勝縣,一個距離麗江一百多公里的小縣城。三千多米的高山,被金沙江的幾條支流包圍。目的地河腰村就在其中一座大山的深處,從縣城出發,到了山路的入口,還要一直往海拔兩三千米之上再行駛十幾公里,直至走完一段段驚險的盤山公路,抵達大片藍綠色桉樹叢之中,零落在蒼茫大山之中的人家。

鴨新貴的家就在這片山谷之中。他52歲,是當地一位傈僳族的村民。從出生開始,他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他的家有一個寬敞的大院子,養了許多牲口,門口還有一大片肥沃的菜地。每年收割一次山裡的桉樹樹脂,收成就夠家裡半年的開銷。日子循環往複,幾乎不會有任何變化。直到十月底的這一天,一個特地從外地前來尋找他的年輕人,出現在了山腳下。山路難找,年輕人需要他騎摩托車前來引路。

尋找他的人,王謝楊,一個24歲的大學畢業生,如今的身份是生僻字研究者。他穿著連帽衛衣,背著黑色書包,身上還有多少稚氣。但在生僻字領域,他已經做了四五年的研究,尋找了將近六百多個生僻字。那些出現在地名、人名中的生僻字,是他尋找的關鍵——這些字由於過於特殊罕見,往往在國際漢字標準Unicode裡,還沒有自身存在的編碼。這意味著,因為缺少計算機語言裡通用的編碼,一個字可能存在於人們生活的書寫與口語之中,但無法在互聯網的世界裡流通。如此一來,這些字不僅會消失,且與之相關的一部分人,一旦要與外界世界,與互聯網產生關係,必將受到息息相關的影響。

而眼下,在雲南這個偏遠的高山上,正有一個他想要尋找的答案。

鴨新貴不姓鴨。“鴨”只是前幾年更換二代身份證時,系統無法輸入他的姓氏,無奈更替的一個字。他姓年,第四聲,很遺憾以當下的技術,我們還沒辦法在螢幕上直接顯示出這個字,但可以這樣想象,這個字上半部分是少了一橫的“鳥”,下半部分是“甲”,組合起來的那個字——年,在傈僳族的語言裡,就是鳥兒的意思。

“我們祖祖輩輩都姓年。”

“小時候,我們住在比這裡更高的山上,屋頂總是有許多鳥兒。”

“我的媽媽她們會在傈僳族衣服上繡鳥兒的花紋,但她去世了,衣服也沒有保存下來。”

和這裡大多數傈僳族村民一樣,鴨新貴常年講傈僳語,國語只能做一些簡單的表達。在過去,他也幾乎沒有向人解釋自己的姓氏的來歷,年字的一部分,也隨著字形的更替,消失在了他們的生活之中。在半腰村,通過當地更多人的講述,王謝楊收獲了年字背後,屬於這個獨特姓氏的更多故事——

他們是鳥氏族的後代。在更老一輩的傳說裡,那種長得像鷹隼的鳥類,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庇護著這裡的一代又一代人。人們崇拜它,紀念它,更深刻的聯結,是讓它們存活在自己的姓氏之中。朱麗凡,一位麗江當地的傈僳族文化研究者告訴我們,傈僳族講究氏族文化,崇拜動物植物,崇拜萬物神靈。過去音譯成漢字的年字,就是這種崇拜的延續。一段浪漫的,神性的過往。

但鴨新貴隻保留自己的姓氏到了48歲。換身份證了,必須使用同一套系統,原本沒有聯網,甚至用手書寫的方式行不通了。如果不改名字,他連平時到銀行取錢,在微信上注冊账戶都沒法進行。於是在那一年,據他回憶,全村僅有的一百多個年姓人家,先後到派出所更換了自己的姓氏。既然年字打不出來,那就拆開,鳥和甲——鴨子的鴨吧。沒人知道這個“鴨”字最初是誰約定的,為什麽是鴨不是鳥?沒有其他辦法了嗎?他們有些說不出口的別扭和尷尬,但也只是收下了自己的新身份證,騎摩托回山裡去了。

從那時開始,這些鳥氏族後代開始改姓“鴨”。年字就這樣消失了。

找字的人

那一天,因為語言的阻礙,聽不懂傈僳語的王謝楊與鴨新貴沒有太多深入的交流,但他知道了,鴨新貴算是擁有過年姓氏的最後幾代人。村裡的老人,大都離世了,而後來的年輕人,因為多數隻讀到小學、初中,對姓氏,對自己的過往也難有更深的了解。他們面對的是更現實的一些難處。村裡的另一個年姓年輕人告訴王謝楊,因為改成了“鴨”姓,上小學的兒子曾經一直鬧著,要更改姓氏。

離開前,王謝楊還經過了鴨新貴的祖墳。就在走出家門口沒幾步路的小坡上,被濃密的綠草遮蓋著,周圍長滿了南瓜。因為如今的墓碑都是電腦列印的,年字打不出來,墓碑上,那個特殊的鳥氏族姓氏,也只能替換成了“鴨”。

那是鴨新貴去世多年的爺爺。

後來王謝楊說,看到那塊墓碑,他心裡說不出滋味。尋找、研究生僻字這些年來,在雲南這個幾乎隱沒於山中的小村子,王謝楊第一次看見一個生僻字對於具體的人的影響。

王謝楊對生僻字的興趣源於兒時翻閱字典的愛好。他不是家境寬裕的小孩,小時候沒有電腦和遊戲機,與他作伴的是幾本厚厚的漢字詞典。漢字給他帶來了少有人能領略的樂趣,比如,品型字,三個口是品,三個金是鑫,“那三個虎是什麽?”他在隨身攜帶的紙上寫下問我。“它念mao,意思還是老虎,有的地方管老虎叫大貓。”

聽他講述起來,研究一個生僻字的過程有時候就像破案。比如有個地方叫che(二聲)家鋪,字體打出來,上面是一個“生”,下面一個“死”,兩者之間取同一個橫的筆畫,後人將此字解釋為,一種處於生死之間的狀態。聽起來挺像那麽回事。可後來王謝楊在大量閱讀其他古籍的過程中,發現這個所謂的生死之間,原來就是“臭”字的變體字。演變過程說來就複雜了,大致就是人們在文字流傳過程中,因為書寫習慣、筆跡的差異,久而久之把“臭”字的舊體字——“臰”寫變形了。

拯救生僻字的計劃則是從大學開始的。在搜索生僻字的過程中,王謝楊發現,一本涵蓋了大量地名用字的字元集《信息技術信息交換用漢字編碼字元集第八輔助集》裡,許多地名用字在Unicode中都沒有編碼,它們沒有音,沒有義,在電腦中當然也無法顯示。

Unicode,可以理解為計算機語言中的“世界語”。無論應對何種語言,計算機隻通過識別編碼的數字認識每一個文字。也就是說,如果一個字在Unicode中沒有自己獨有二進製編碼,那麽它就無法在計算機中顯示出來。漢字同樣如此,如今中國國家標準與Unicode對接——要讓一個漢字存活,首先要在Unicode中為其確立一個位置。

比如山東省菏澤市鄆城縣有人遞交的字,“钅”字旁加一個“豐”字,讀作bèng,該字是提交者家族傳承數百年的姓氏。因為沒有屬於自身的Unicode編碼,這個字無法在當地人的生活中流通。

像王謝楊這樣的生僻字研究者,全國只有不到二十人,其中大多數是漢字愛好者。發現一個生僻字未被Unicode收錄後,這些研究者能做的,是收集足以證明一個字仍然存在並繼續使用的資料,比如與該字有關的身份證件、當地的地名標識等。但無論如何,這個過程都枯燥而漫長,按照Unicode審核周期,每兩年一次的申請中,中國大陸只能提交約1000個字,這些字元匯總之後,一層一層的審核之後,又一個五年過去了。

王謝楊覺得時間很緊。他算了算,除了上文提到的《第八輔助集》裡仍未編碼的863個字,還有隱沒在全國各地的那些不起眼卻重要的地名用字,滿打滿算要完成所有的工作,“還需要20年時間。”

也有人說,一個字被廢棄了,聽起來似乎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可在多年前翻看文獻的那些時刻,那些生僻字背後更多的東西,注定讓王謝楊走上了這條路——那是滿滿一頁具體的村落名字:王家ma、范家ma、苗家ma、樊家ma、下郭家ma、大槐樹ma……那是散落在河南汝州、登封、孟津、宜陽等地近百個具體的村子。“你想想這一個字會影響到多少人?你假設是200個村,一個村20個人,4000人。”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尋找生僻字,真正從過去那種純粹的樂趣,進入了王謝楊真正想投身的事業當中。他當時還在天津大學讀化工專業,可以想見的未來是,在化工廠裡枯燥地對著化學反應原理設計反應工程,過一種最常規的工科畢業生的生活。然而,生僻字的世界裡有他更加著迷的東西,複雜,多樣,暗含著文化與歷史的密碼,同時,“也真正會影響到一個個具體的人的生活。”

雖然只有24歲,但很多時候王謝楊說話時都給人一種平靜和沉穩的感受。聊天過程中,他手中那張巴掌大小的紙上,雙面都被他寫上了各式各樣的生僻字例子,有的是因為有趣,有的是因為有用,他的大腦中似乎也已經組裝了一個大型的字庫,一個字的寫法、用意,及其源遠的來處,已經經由他日複一日癡迷地閱讀與尋找,刻在了腦子裡。後來我在王謝楊的知乎上看到他曾寫下一句話:如果你想問我為什麽非要考證這些漢字,我只能引用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裡的一句話回答:“因為它就在那”。

因為那些字就在那裡,王謝楊想讓它們繼續存在。

趕在遺忘之前

很長一段時間裡,關於“年”字的最後一點痕跡,只存在於由“鳥”和“甲”組成的生僻字中。它是否還在當下生活中被使用,包括王謝楊在內的許多人,都不得而知。

劉芳是騰訊搜狗輸入法的研究員。作為數字世界最基礎的溝通工具,輸入法團隊常在後台反饋中收到用戶的需求,比如某個生僻字,怎麽都沒法打出來,生活中的某個時刻,總會因為這樣的缺失受到影響。正是這些留言,讓他們越發意識到一個字對於一個人難以想象的重要性。它們微小,卻不能忽略。

去年3月以來,劉芳跟團隊一起,推動了搜狗輸入法生僻字輸入鍵盤的研發,讓人們即使不知道一個字的讀音,僅憑字形也能打出它。她和同事也一直在收集用戶打不出來的生僻字。

在找尋生僻字的過程中,劉芳認識了王謝楊。王謝楊把“年”字推薦給劉芳。劉芳想知道,這個字究竟對一個地方、一個人有怎樣具體的影響。但搜索資料的過程中,劉芳發現,在已有的網頁資料裡,幾乎很難獲得關於這個字的蹤跡。它或許已經消失了?或許經歷時間的推移,這個姓氏已經徹底離散、被人遺忘?

在真正找到年姓人之前,答案不得而知。於是他們開始了這次漫長的旅途。

生僻字的尋找過程總是充滿著許多變數。有的時候一個字在古籍資料裡記載,在舊時的地方志裡出現,到了當下早已改弦易轍,甚至連痕跡都沒有留下。有一次,王謝楊曾托朋友前往海南儋州,找一個只有當地方言裡曾出現過的字,也是某個村落的名字。但那位後來失敗而歸。

還有一個故事發生在江蘇宿遷。在宿遷以南的泗洪縣,一個名叫維頭村的地方,一位鄉村語文老師堅持多年,在每一屆新生到來時,教給他們關於家鄉最重要的知識:這裡原來叫zhuai(第三聲)頭村,一個土,一個隻,寫作“土隻”。指的是舊時季節性的小河流過,人們用一根根木棒搭起的搖搖晃晃的小橋。在當地的縣志裡記載,這位老師退休前,發現《辭海》《新華字典》裡依然沒有收錄這個字,深覺遺憾。“咱村兒那麽大”,他希望自己歸屬的地方,在歷史的河流中有一個位置。後來劉芳看到這個故事,給當地部門打了電話,尋找後文。但那位老師,那位心裡牽掛這個zhuai字的人,卻沒有任何線索,無聲無息。

王謝楊研究多年,當然知道對於許多生僻字而言,在時間進程中沉默地流變,更替,消逝,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他說,對於一個個具體個體而言,“但只要有人還在乎這件事,珍惜這個字,我就希望自己做的事,能為他們得到一個結果。”

後來,在年字的尋找線索一度中斷的時候,劉芳在手機地圖上發現,在永勝中六德鄉附近,一家沙子廠的名錄下就有一個手機號。而且,終於不是空號。這家沙子廠的廠長,後來給她找來了一位傈僳族的朋友。由此,劉芳知道了更具體的河腰村,更精確的目的地。與年姓人會面的事終成定局。

他們的歸屬

如果一切順利,按照正常的流程,王謝楊要把這些證件收集起來,作為證據提交給負責制定漢字編碼標準的IRG(表意文字小組)。他已經做了這件事情。這一次見到鴨姓村民,他的另一個收獲是確定了這個字的讀音,他發現,那種鳥兒的名字,是介於n和l之間的某種讀音,而不是過去被記載的,lia。

到今年為止,王謝楊已經通過各提交源向IRG提交了500多個地名用字。只不過,遞交的流程不知道要等待多久。每年都有太多的字要審理,這不是他能決定的事情。

去年六月初,騰訊搜狗輸入法團隊曾發起一場生僻字的征集,了解生僻字到底在日常生活中對人們有什麽樣的影響。常年在技術這一端與輸入法中的字體打交道,他們更多時候從產品的視角出來,打量和審視一個個文字。沒想到的是,那一次的征集發布後,不到一天時間,他們就收到了來自用戶的160多條反饋。

那些生僻字來處各異,遍及人們的日常生活。一位牙科醫生告訴他們,醫學裡有一個字,一個牙,一個合,讀作二聲he,代表上下牙接觸的動作。但他們無法在電腦和手機上把這個字敲出來,寫病歷時,只能用其他文字代替。還有一位工科專業的博士說,幾年前他在撰寫一篇論文,即將在頂級期刊發表時,卻被一個小小的生僻字問題卡住了,是代表一種能量參數的“㶲”,在當時,他還無法用輸入法打出。

但在所有生僻字的征集中,留給他們印象最深的,是人們對某個字的情感,其背後,或許是他們一段重要的生命經歷。一位女孩在一張白紙上,用清秀的字跡寫下了一首兒歌,那是小時候堂哥教給她的,她只知道發音和字型,後來卻怎麽也打不出這些字了。她的堂哥已經去世了,她希望留下這些字。

很長一段時間裡,王謝楊幾乎靠著一種理性的邏輯去推動生僻字的工作,他認為只有縝密的邏輯與證據,才能讓那些即將消逝的生僻字留存。但真正到了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年家村,在大山深處的村落裡見到一個個被迫改姓的年姓村民時,王謝楊說,還是在情感上受到了一種強烈的衝擊。

那是質樸的,不善言辭的普通人,一張張地掏出自己過去幾版身份證,用牆角的白色石灰在地上刻下自己原本的姓氏,年,告訴他:

“我姓年,我家祖祖輩輩都姓年。”

一個字背後,是一種獨特的歸屬與確認,很多時候,包含著我們的來處。

郭小武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的研究員,研究甲骨文、辭書學和文字學等領域。在北京的辦公室,他告訴我們,研究文字多年,他知道一個字的變更會給人們的生活帶來許多現實影響,比如郵政、警察、醫療、中外交流,“這些領域他們會遇到非常多的困惑。”

但文化研究的視角也讓他看見了文字對人之存在,更加深遠的影響。那是人們在更廣闊意義上,與自己過往歷史的連接。“有一些生僻字,它的文化背景非常深,也非常講究。你知道一個事物,如果你知道了它的系統性、連續性的時候,就是人的樂趣所在。它有了聯繫,就不再是孤立的。”

“比如這個年字,有近400多年的歷史。對於那些雲南村裡姓年的村民,這也意味著他們的人生有了歷史的歸宿。”郭小武說。

從年家村回來的路上,我們接到了一位當地中學老師的電話。他也是年姓氏族的後代,在麗江的另一個縣華坪工作。因為平日裡從事教書工作,他國語流利,相比起河腰村的村民,這位老師在電話裡更加熱切地表達了自己作為鳥氏族後代的身份認同感。“我們崇拜它們,對它們抱有感恩之心,就認定了自己是鳥氏族。如果你們來華坪具體了解,你們可以進入到那個村子裡面去。”

掛電話前,像過往告別每一個年姓人那樣,王謝楊告訴那位老師,樂觀的話,只要再等上大概一到兩年,他就可以在手機裡,打出自己的姓氏。真正在身份上換回原來的名字,需要更長的時間,五到十年。但總歸有了一個好的開始。

2022年7月,新增了1.7萬生僻字的《信息技術 中文編碼字元集》(GB 18030-2022)強製性國家標準發布,今年8月1日正式實施。騰訊搜狗輸入法也聯合多方發起“漢字守護計劃”,向更多人征集和他們息息相關的生僻字,並推動這些漢字在數字世界能被打出來,用起來。也許,換回生僻字姓氏的那天,會比想象中更快到來。

後來我看到了他們那次通話的文字整理。原來那位住在華坪縣,與一百公里之外的鴨新貴相隔著上百公里的老師,並沒有選擇姓鴨,而是在另一個更換的名字裡,用同音的文字,保留了自己過往的印記。

“我姓亞。”他說。

◦ 文中劉芳為化名。圖片均來自谷雨工作室聯合搜狗輸入法出品紀錄片《尋找姓“鴨”的人》視頻。

作者 | 楊宙 編輯 | 金赫 出品 | 騰訊新聞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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