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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犁與賈大山:平淡之中有奇觀

1977年11月號的《人民文學》,刊發了賈大山的小說《取經》。這篇散發著農村生活氣息、頗具時代特色的作品,把政治運動下農村基層幹部學會的應付手腕,基層長官幹部的小聰明,農民的狡黠,刻畫得入木三分。作家塑造了李黑牛、王清智兩個典型人物。生動的典型,承載一段荒誕的生活,是文學,也是歷史。四十年後的今天,我重讀這篇作品,是當歷史讀的。真實、形象,在土地上生長的文學之樹,維護了作品長久的生命力。《取經》得到讀者的喜歡和認可,獲得引人注目的大獎;賈大山成為河北省第一位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的新進作家。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文學獎含金量高,群眾參與性強,還有高貴的公信力,《取經》取得巨大成功!

蟄居在天津的河北籍作家孫犁,已在默默注視家鄉的文壇新秀。此時,孫犁正在《人民日報》開設“小說雜談”專欄,他以老資格作家的身份,以個人的創作體會,在1981年12月21日《小說的結尾》一文中寫道:“賈大山的《花市》,意義與李志君作品相同,而為克服結尾處的概念化,作者是用了一番腦筋的。但主題似又未得充分發揮,可見結尾之難了。”老作家讀了新進作家的作品後,從藝術創作、小說技巧的角度對賈大山的新作提出看法,感到美中不足,是因為對創作的甘苦有親身體驗,是行家的行話。必須注意,《花市》儘管只是一幅生活速寫,借一個小場景、三個人物,以淺顯微妙的心理活動展現賣花姑娘的心靈美,但卻透露賈大山一生創作的主線:挖掘人物內心和行動中的真善美,讓在顛倒夢想中掙扎的讀者窺見人心人性的原初光亮。可惜,天妒英才!作家隻活了54歲,當他漸漸明了自己的文學之路該怎麽走,並已邁出漂亮的幾步時,疾病卻拖住了他的雙腳。

小說愛讀賈大山,平淡之中有奇觀;

可惜作品發表少,一年只有五六篇。

1992年,孫犁致徐光耀的一封信中說:“我也看了賈大山的短篇,我謅了四句脫口說”,即上引四句詩,可見孫犁讀到賈大山小說後的喜悅之情。孫犁還主動送給賈大山一幅自己的書法,只是讓賈“作個紀念”,當徐光耀在信中告訴孫犁賈推薦一批經籍讓他讀時,孫犁又急切地讓徐告訴他是些什麽書,他想了解賈的讀書情況。在一份自撰的簡歷中,賈大山曾寫道:“小時候,我和戲園子做鄰居,於是愛上了戲劇,到了中學裡,又愛上了文學,喜歡閱讀魯迅、孫犁、趙樹理的作品,也喜歡古體詩。”一個生長在北方農村的文學青年,能夠受到的藝術熏陶,大概就這樣有限。戲劇藝術,啟發他琢磨小說的故事結構,影響他的是非曲直道德觀念;魯迅的深刻、冷峻,孫犁的明淨、幽情,趙樹理的幽默、樸厚,是他的文學營養;古詩的凝練、意境,使他樹立起自己的美學原則。賈大山的作品風格,大抵就建立在這三個支點上。他參加過作協組織的文學講學班的短期學習,在北京與各路英豪相聚,算是正式學習文學創作,與同道交流心得體會。他後期的創作,可能還受到《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的影響;儘管他寫的是現實人間社會,不語怪力亂神,狐魅鬼魂,但在中國式短篇小說的內在特質上,他後期的作品與這兩部經典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的短篇創作,有許多篇已進入新經典的行列。

如果把賈大山數量不多的作品分階段論述的話,我認為,他早期的創作,還是表面化地,停留在政策對農村人事的影響。從生活中來,再還原生活,他不能離開小說背景的時代話語和讀者的接受度。他筆下的人物,只是對現實政治和政策的形象折射,還沒有深入挖掘,站在更高的地方全方位掃描生活。其實也不奇怪,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為了穩定和發展農業農村農民,每年都發一個一號檔案,熟悉農村生活的賈大山,當然會更敏感地觀察到檔案下發後在基層的落實動態;同時,政策對基層社會的影響,也成為作家尋找靈感,捕捉形象,進行創作的不竭源泉。不能想象,在20世紀下半葉的中國農村,還會出現沈從文《邊城》裡的翠翠那樣的農村姑娘。系列小說“夢莊記事”,是賈大山創作生涯的第二個階段。在這個創作期,他拂去人物、故事的外部蔽障,在日用倫常拓展他的文學天地,作為成熟的作家,回歸文學的自覺。這一時期,他的作品的背景,是田地、樹木、馬牛,還有婚喪嫁娶,四季輪回,年節習俗。這是作家創作的自我突破。從這一系列作品,他又過渡到第三個階段,仍然站穩正定這塊土地,反芻審視過往的生活,描繪了一幅小小的“清明上河圖”。一直關注他的孫犁,對他這個階段的作品擊節稱賞,產生強烈的共鳴。1995年初,孫犁在致徐光耀的信中說:

賈大山文章,昨日已讀畢,我心中打個比方:目前,無論物質及文化,均受不同程度汙染,如水、菜蔬、糧食、環境等,我輩已無法抵禦,並無處躲避。文化當可自主,電視不願看,關閉,收音機不願聽,不開,報刊書籍亦如此,新的不願看,還可以看些舊書等等。

再比如棒子面,這本是我愛吃的東西,但目前市場所售,據說是已提取味精及維生素所剩渣滓,小販塗以黃色,售之用戶。

但偶爾也有朋友從農村帶來一些,農民自吃自用的棒子面,據說是用人畜糞培植,用石磨碾成者,其味甚佳。

讀賈大山小說,就像吃這種棒子面一樣,是難得的機會了。他的作品是一方淨土,未受汙染的生活的反映,也是作家一片慈悲之心向他的善男信女施灑甘霖。

當然,他還可以寫出像他在作品中描述的過去正定府城裡的餅子鋪,所用的棒子面那樣更精純的小說,普度眾生。我們可以稍候,即能讀到。

對文學作品的社會功用,對賈大山創作的讚美和期待,孫犁在信中有形象的比喻,是晚年孫犁少有的對作家和作品的高度評價。老前輩可能不知詳情,這時,賈大山已是生命垂危,不可能再繼續創作了,雖然他的藝術功力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老前輩和不少讀者都在翹首等待他的新作,但他的生命之火,將要熄滅。

賈大山後期的作品,是他清明淡定的精神世界對他所熟悉的過往生活的梳理和映照。作家對生活的肯定、迷茫、懷疑、諷刺、歌頌,通過一系列小人物展現,是正定府城裡的人物群雕。《好人的故事》裡是普通又古怪的老人,老人懂得生活的辯證法。《擔水的》告訴讀者的是,誠實無欺的勞動,對天地的敬畏,維護人的尊嚴,本身就昭示了和平生活的秩序和美德。《水仙》是人與人之間的無私惦記,是人間應有的誠信。《夏收勞動》展示吃喝歪風對乾群關係的傷害。幹部下鄉幫助農民收割麥子,農民卻誤認為是借口吃喝的。我想,作家寫這些現象,心在酸痛。《門鈴》是生活輕喜劇,描寫退休幹部的心態。《蓮池老人》僅是千把字的短篇,竟然一波三折,構思奇巧,使讀者有峰回路轉的閱讀快感。這一群小人物的生死哀樂,是文學作品,也是社會歷史,它告訴讀者,北方的小城故事,平凡的市民生活,竟然充滿金子一般的光亮。這一群棲息在小城的芸芸眾生,各安其位,各司其職;沒有暴發戶,也沒有特困戶;他們只在庸常的日子裡,說著笑著做著,並收獲著自尊和瑣碎的“小確幸”。

從賈大山的作品和其他作家的回憶,我揣度作家的性格,感到他是個心地善良、幽默樂觀的人,更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他的性格,分明對應著他筆下的人物。他在中年起信,堅定信仰,所以他沒在社會轉型期隨波逐流,自貶身價,在汙泥裡打滾享受低級快樂,在基層社會再往下掉一層,掉進精神“地獄”。他沒有能力直接改變生活,但可以通過他的作品自渡渡人,勸誡讀者,在作家的位置發揮正能量。那些對現實生活一味指責、偏激遣怒的人,如果讀讀《蓮池老人》,也會自愧弗如一位孤寡老人的精神境界吧!“真善美”三個字,是賈大山全部作品的主題和關鍵詞,是支撐他精神世界的鼎足,是他苦苦尋找的文學“三字經”。

有一個不大為人注意的文學、出版現象是,連續獲得好幾次全國性文學大獎的賈大山,雖然作品不多,卻足夠出版幾本集子,但在生前,這位著名作家卻沒出過一本。全國有近百家文藝類的出版社,沒一家找上門來,主動為這位優秀、嚴謹的作家出版一本哪怕是薄薄的小冊子,真正是“介子推不言祿,祿亦弗及”。他的真摯的忘年交徐光耀說:“連大山的不肯出書,也是一種勸誡。”這位在全國文學界知名的作家,終於在他去世兩年後,由堯山壁、康志剛先生編選一集,在作家家鄉的出版社出版了。因為賈大山生前沒出版一本書,因為賈大山逝世後出版了一本書,我對他長久的尊敬,就轉換成了個人修身進德的動力。二十年前,讀完這本帶有紀念性質的《賈大山小說集》,總算比較全面地讀到了作家的作品,概略知道他短暫而光輝的一生。我想,賈大山即使長壽,也不會成為一個高產作家,因為他給自己樹立了很高的標準。在中國文學界,在燕趙大地,他這些風格獨具的作品,沒人能夠替代;在文學史上,他用數量不豐的作品,已佔有一席牢固的位置。我,一個普通讀者,如果要面對作家靈位敬香告語,我就會說:大山,您用尊嚴自塑的個人形象,您用心塑造的一群善良的小人物,他們在平凡的生活裡閃現的人格光輝,像清澈的泉水流淌在我心裡,真成了孫犁所說的“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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