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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膽小人士的閩南迷信故事

也許這幾天很多人都被一個來自台灣的恐怖遊戲刷了屏,不管是遊戲玩家還是各種視頻網站上“捂著眼睛看直播”的“雲玩家”們都在熱烈討論遊戲的劇情,還有劇情背後和現實生活更為息息相關的部分——

振振有詞的神婆、宗教儀式、詭異的偏方、奇怪的迷信……這些我們都或多或少地經歷或接觸過,但是來自閩南的地域色彩卻又仿佛為其籠上了一層紗,顯得格外神秘。

的確,閩南地區多年流傳下來的宗教習俗一直是恐怖題材電影、小說或遊戲絕好的創作素材,很多人現在回想起小時候看過的台灣鬼片和都市傳說,依然多少感到有些心有余悸。

而生長於台灣的駱以軍在講到自己父親的死亡和之後的喪葬傳統時,卻選擇了一種溫柔、可愛又富有人性的講法,為你娓娓道來。

“說到我父親過世的那個夜晚,這些宗教團體裡黑衣服的阿婆們陪著我們悲傷,悲不能已,他們和分崩離析的我,一起度過死亡,這個最沉重、最神秘、最恐怖的夜晚。”

死亡之夜

文 | 駱以軍

選自《故事便利店》有刪減

1.

我父親是2004年春天過世,對我而言,他已經離開世上15年了,他在過世之前有四年的時間,已經是一個中風癱瘓植物人的狀態。

對我小時候而言,他是一個很嚴厲、很高大的形象。1949年,他從南京逃到台灣來,是孤零零的一個孤兒,所以律己特別嚴厲,對我們小孩也特別嚴格。

我想描述一下他過世的那個夜晚,因為那時候他已經是臨終狀態了,我們送他到醫院的加護病房。

我母親是一個很虔誠的佛教徒,她相信有一種概念,就是人死了以後,你要對著遺體念八小時的佛號,死者的靈魂就可以往生。另外一個概念,我想是台灣人或者說整個華人都有的習俗,就是人要死,還是希望回到自己家裡面。

那個時候,我母親跟醫院已經簽了放棄急救同意書,就是說,如果父親真的那口氣上不來,就放棄這些侵入式的急救,像電擊這些方式,就讓他照佛教的信仰,趕快結束。如果人不行了,就把他送回到永和的老家。

2.

那一天,我住在台北郊外,大概夜裡差不多11點多,我姐打電話給我,就說你趕緊回來永和,爸不行了。我母親跟我哥從醫院用救護車趕快把他運回來,我們要來見他最後一面。

那時候也半夜了,我兩個小孩還特小,我太太也比較文弱一點。我就說,那你們就不要跟著,我自己去。

那個夜晚,我非常悲傷,有種孤兒的感覺,我就開車回到永和,永和我們老家那邊,巷弄就像十二指腸,就是迷宮。

我找不到地方停車,就在那很小的巷弄裡繞繞繞,後來我找地方停了。停了車,我就站在那個弄子口抽煙,我正在弄子口抽煙等我媽,她跟我哥把爸運回來。

突然就有七、八個像黑烏鴉一樣,穿著黑衣服的老太太,從我們面前這樣列隊,也不理會我,我心裡還想,我靠,這是他媽死神的十二金釵,然後就朝我家的屋子這樣走進去了。

後來才知道,她們是我母親參加的佛教組織小團體,我後來都開玩笑都稱她們是「CSI」,就是那種屍體鑒證科。

他們這種團體的師姐妹、師兄弟都非常團結,只要這裡的師姐妹、師兄弟誰的家人過世了,不論住多遠的地方,他們都會集結起來,趕到你這邊來,對著死者的遺體念佛號。

念完佛號,念了八小時之後,他們會有各種最專業的、對屍體的專有名詞判斷,根據你被念完八小時佛號以後,死者的臉部狀態,看他容貌的狀態,看他是往神道,還是畜生道。

他們穿的那個黑制服,像黑烏鴉衣服在半夜出來亂跑,真的會嚇到人,但衣服其實是他們的一種制服叫做「海青」。在台灣可能佛教比較興盛,大家就比較習慣。

3.

這些阿婆,包括我母親,她們的這群阿婆組織,她們有一個首腦,她們很尊敬,是一個相貌儀表堂堂的中年人,穿著一身中國古代的唐裝,她們都叫他唐老師。她們對他非常恭敬,她們遞熱毛巾給他,竟然是跪著遞給他,唐老師當然就是地位很高。

這時候唐老師就出來,拿了一個金黃色的手帕,金黃色手帕上面有用朱砂畫了一個圓形,各種咒語的那種叫「往生咒」的經文,寫在金黃色手帕上,這個手帕叫「往生帕」,他就把這個金黃色手帕蓋住我爸的臉。

所有的阿婆她們就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我母親是未亡人,在裡頭休息不能出來。唐老師也是找了裡頭一個小的客房,讓他休息。我跟我哥姐剛開始是跪著,我們是子女,後來我們也坐在小板凳上,她們就開始念「阿彌佗佛」。

我想描述那個感覺。後來我坐在小板凳上,我很累,我白天不知道我爸今天晚上會走,我白天的時候也還是像沒頭蒼蠅一樣,東忙西忙,我要寫小說,我小孩也還剛出生。

所以那時候中間好幾次他們在念「阿彌陀佛」,我就睡著了,睡著了我還把口水搞在我爸的遺體上,說來也很不孝,但這些阿婆從頭到尾都非常穩定。

他們裡頭還有一個人會負責,一個師兄當念到一個段落他會敲一種東西,叫做「引磬」,一個像樂器一個金屬,然後繼續念「阿彌陀佛」,我們大概從一點鍾大概念到四點多的時候,又來了一波黑衣阿婆來換班,原來的阿婆就回去,她們換班超專業的。

她們是怎麽來的?在台灣,這時間其實也搭不到捷運、地鐵,她們可能各自都從蠻遠的地方騎小電動車來。

我想象著她們在街上呼嘯而過,如果經過某個pub,那個pub裡剛剛好是那種喝了酒嗑了藥的青少年,他們出來的時候,突然看到眼前十來個黑衣服的阿婆呼嘯而過,應該都嚇到魂都沒了。

4.

我幾乎是從20歲開始,立志寫小說,我也很用功,父親過世的時候我大概三十七、八歲,那個時候我應該也寫了快二十年小說了,當然我學習那個年代的典範,花了很多工夫,讀這些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福克納這些小說家。

我們這一代的創作者,接受西方現代主義的這些作品,其實我們非常會處理孤獨的個人、孤獨的各種,包括加繆的《異鄉人》也一樣,人在一個孤獨的房子裡,困在一個房子裡。包括後來更年輕一輩人喜歡村上春樹,就是很喜歡孤獨疏離的狀態,這是我這一輩的性格。那時候我已經寫了三、四個長篇了,也出了一些書。

從我二十歲苦練小說,練習寫各種人類存在的狀況,幾乎沒什麽狀況是我掌握不了的,但是其實在那個晚上,當你摯愛之人在你眼前死亡真正展演的時候, 它不只是悲傷或痛苦,它有一種遠超過當時的我能承受的,我完全不理解的經驗產生——死亡到底是什麽

就是那個巨大的恐懼,好像是整個外頭的荒蕪庭院,那個黑是任何一種光都沒有辦法穿透的濃稠黑暗,那個死亡正在你眼前,在你親愛的人身上好像妖術不斷地在升騰著。

那時候,我覺得我會扛不住,當時的畫面會很像蒙克的畫,蒙克有一幅畫叫《呐喊》。就是那個人的臉是整個扭曲的,整個畫面的周邊,整個所有的景觀其實是旋轉扭曲的。

他們也是在講,在19世紀之前,所有包括中國或西方藝術家,像米開朗基羅,他們這些大藝術家當時是集體創作的,米開朗基羅在教堂上,他畫出一個那麽巨大的、超出單一個人能承受的景觀的時候,他會有很多徒弟,各個角色是集體在創作,好像有一個結構物幫你架著。

可是大概就到了19世紀,特別20世紀,這種出版業讓作者、作家成為一個簽名的書本。等於作家你要以一個孤獨的個人,去扛著整個世界的噩夢,這種世界的恐怖災難黑暗,常常是你的腳根本撐不住,你就會垮掉,就會像蒙克那幅畫,畫面其實是垮的。

我那個時候是撐不住的,我突然發覺非常奇怪,好像跑來幫助我支撐住的人,竟然是我二十幾歲就超討厭的這些佛教阿婆,好像哥特式教堂它撐不住的時候,它結構外面會有飛扶壁,幫你支撐。

5.

在我年輕一點的時候,大陸有一個我很尊敬的長輩作家阿城先生,他到台灣去做一個不對外開放的小型演講。

阿城先生大概放了很多幻燈片,大意就是在講商代的青銅器上面,一些所謂的饕餮紋或者是鍾鼎文這一類的紋,他覺得是一種商代的時候的鼓譜或是舞譜。

商代是母系社會、部落社會,他們有一個青銅的鼎,在很重要的部落儀式的時候,這個鼎放在人群中間,可能就會有個大巫師,帶著部落裡的人圍著這個鼎。

他說商代的母系社會裡,他們基本都是吸了大麻,不然就是吃了毒蘑菇,一定是在一個集體經過迷幻、致幻的狀況之後,大巫師會講出神聖語言,旁邊就會有鼓的聲音,這低音的就是像波浪狀的,那高音就是螺旋狀的,有人要學這種鳥鳴之際的聲音。

他講了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在商代或者所有在前現代的社會,人的一生壽命也比較短,身份會移動改變,做劇烈的改變,大概頂多也是十種以內。

你從小嬰孩變成男孩,男孩變少年,女孩變少女,少女可能變成新娘,新娘子可能變母親生孩子,就生老病死這一套。

但是前現代社會它一定會透過儀式,讓這個社團、社群裡的人透過這個儀式陪伴你,群體一定會透過儀式來陪伴你、監視你,完成內部政權穩定的交接。

舉例來說,以前的寡婦,是不能再穿紅裙子的,你只能穿黑裙子,代表你以後在這個社群裡已經被取消了合法的「性」。寡婦如果跟別的漢子,寡婦偷人嘛,你以前趙沈從文的寫法,是要沉井沉湖的,很嚴厲,在老公死的時候,就會有很多前輩寡婦會陪著你,監視你。

6.

我家是外省第二代,我爸是當時他一個人二十歲跑到台灣去,其實沒有長輩告訴他這種儀式。但是我結婚,我老婆他們家是澎湖人,是台灣傳統家庭,他們對於這種古禮非常重視。

我結婚的時候,男方這邊是不太懂要做什麽儀式。可是我太太娘家澎湖那邊,對儀式的要求是非常的嚴格,比如說什麽納彩都是古禮。納彩你找媒人都要用很文言的、很典雅的古文,寫這種來弄,像聘金送上來,想要討你女兒,男方要給新娘子十二項禮。

我覺得很像一個人體買賣,事實上是在農業社會,生子是很神聖、很重要的勞動力的創造,你一個女兒嫁到我們男方家裡,在農業社會的意義就是一個子宮運過來了,你要來幫我們產出牛犢子。

所以那個儀式性是從頭帽子到衣服,當然現在就要什麽皮包,一路裙子、皮帶、高跟鞋,全部都要,這個女孩的全身從頭到尾的物件裡面都要放紅包,這就是十二項禮。

那個時候還有「三牲」也都是古禮,就是豬牛羊這一類,台灣那邊可能是豬肉,其實就是拜神明的,他們叫做三層肉。

我老爸還特別跑去了台北只有老南京人才知道的一個四五十年的老店,在西門那邊,招牌是金華火腿,我們還去買了一個超大金華火腿,用紅紙包起來扛到嶽父家,嶽父嚇「死」了,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很像一個火箭炮。

要出門的時候要拜別,新娘子要拜別父母,我以為是稍微假哭一下,結果我老婆哭到痛哭倒地,我心裡想,你如果沒有很想嫁給我,就早說,幹嘛這樣。

後來才知道,他們的儀式就是你要哭,新娘子要哭得越慘烈,她將來嫁到的夫家才會越旺,出門上車一定要丟扇子,要過火盆什麽之類,這儀式我就不多說,這幹嘛,陪伴你、監視你。

在前現代社會,你是處子之身,你是少女,從此以後你合法進入到性行為中間,因為你的性是跟整個農業社會宗祠的傳宗接代結合,所以這是一個很劇烈的內在變化,團體會陪伴你、監視你。

7.

在台灣那邊,我的大兒子剛出生一個月的時候,我媽家那邊就堅持有個儀式叫「收涎」,「涎」就是口水,收口水。這個小孩剛出生的時候,以前夭折率非常高,很多母子難產就死了。

過了一個月以後,我們本來不確定是哪邊的孤魂野鬼來投胎的,現在過了一個月你還活著,接下來你的存活率會很高,所以你是我們裡頭的人。

有個儀式是,男女雙方家族的所有親戚都要到場,小baby其實才一個月,脖子都還直不起來,是歪的,可是他們要掛很多「光餅」,「光餅」據說是戚繼光帶兵的時候軍隊吃的乾糧,一個燒餅,一串用紅線串著,掛在這個小baby頭上。

每一個成員,這些大人每人要講一句祝福的話,掰了那個餅去粘那個小baby的臭口水,然後把它吃下去。幹嘛?我在這個儀式的時候陪伴你,監視你,你從這儀式之後就不是孤魂野鬼,就是我們人類了。

在商代的母系社會裡,前現代社會裡的,跟著大巫師一起圍著銅鼎的這些人,他們每一個個體,他們每一生能發生的變化跟事件是非常有限的,每一個劇烈的內在變化的孤單時刻,群體都透過儀式來陪伴你,並監視你過度。

集體在這種催眠,吃了迷幻藥的狀況下,大巫師帶著他們,旁邊有這種波浪狀的「咚咚」之後,他們就會把它刻在青銅器上,所以說是鼓譜或舞譜,在青銅器上後來會把它變形成雲紋,或是把這個波浪狀的低音幾何線條跟螺旋狀混在一起,變成裝飾性條紋。

它最後還是這樣的波浪狀,跟這兩個高音、低音,大家一起咚咚。這個時刻的每一個個體,會以為他跟這裡面一百多個人,是一個共同的「一」,一個整體。

大巫師帶著他們所有人就跟著肉的煙一起到天上去,跟天上的祖先一起共享,是一種人跟鬼之間的連接。

8.

我們後來不止念了八小時的佛號,我們念到第二天的十二點,所以應該念了十一個小時的佛號。後來他們那個大巫師,就是他們的首領唐老師從裡頭出來就對我們說,「好,OK了,念到這邊了。」

接下來唐老師,他就跟我母親,我母親是未亡人,他們就坐在板凳上就要討論一件事,討論一件事是什麽?其實這是中國古代傳下來的儀式,有一個守古禮的儀式,叫「做七」。

「做七」是什麽意思呢?死者死掉之後,未亡人會覺得這人死了以後,他一定會不忍心、捨不得離開在人世的這一切,他很像一個離別的旅者,走了幾步以後一定會回頭望一下

他們傳說,每七天這個死者的靈魂一定會回來家裡不忍離去。所以在台灣有很多這種習俗,會故意擺一些沙子,看會不會有鬼魂腳印的形狀。

有時候其實是老鼠的腳印,他們就說,死者是用老鼠的形狀回來;有的時候會說,那天有一隻鳥飛進來,其實是死者的魂魄。

他們就這樣,每七天念一次,頭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一直做七七四十九天。

其實這個真的是很有科學根據的一個情感的療愈的功能,你親愛之人突然死去了,你作為他的妻子,作為他的孩子,甚至作為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你是沒有辦法立即接受死亡發生,但是透過這個儀式,七天一次,想象這個人走了七步回頭,然後在人世的你就跟他揮手說,「去吧,去吧,安心去吧。」

又七天,又走了七步,他又捨不得又回頭,淚眼潸潸地回望,大家又說,「去吧,去吧,安心去吧。」再七天,三七再回頭,到了七次,這種七七四十九天之後,其實大家在情感上也比較能接受死亡和離別這件事。

9.

我那時候後來突然發覺,我旁邊這些阿婆在陪伴著我們。我跟我哥、我姐,我們在對我爸的遺體念阿彌陀拂,我突然就想到阿城講的,我覺得突然我在昏昏沉沉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聲音裡,然後聲音突然變成「嗡嗡嗡嗡」,然後變成「咚咚、咚咚、咚咚咚。」

好像我們一起在那個狀態中搖頭晃腦的,像商代的這些跟著大巫師搖頭晃腦的人們,那其中有一個人可能是我爸。

我爸不知道他自己是這裡頭唯一一個死者,他已經死去了,然後我們陪伴著他,這樣搖搖晃晃的,「咚咚咚咚咚咚」,陪到他走到冥河的河岸,當然最後只有他自己要孤獨地渡那艘船到冥河的對岸,對岸是我們怎麽樣也不了解的死亡的黑暗。

在《故事便利店》裡,駱以軍轉身走到櫃台後面,坐下來和你娓娓道來他的故事。他的台灣口音、小眾冷門的配樂,賦予整個故事無比溫暖的感覺和劇場版的體驗。每一個故事,同時也是一篇現代短篇小說的完整樣貌。

駱以軍用強大的描述力在我們頭頂三尺建造了一個新世界。

他在發刊詞裡說——

「我們經歷過整個20世紀的一百年,這一百年的文學星空,充滿了那麽多小說天才不可思議的說故事方式。我們如果還用19世紀的慣性來想象『說故事』,那就像我們假裝活在一個沒見過宇宙飛船、沒見過航空母艦、沒見過隱形戰機、或是智慧手機、網絡、電影的世界。」

故事不為具像的人生負責。當第一個智人走出森林尋找夢境,他就已經和尼安德特人分道揚鑣,開始塑造想象的共同體。我們不需要試圖從故事裡刻意尋找任何確定的意義,故事會以它自己的方式告訴你它想說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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