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苦命與喜喪:農村老人最後的畫像

今年上半年,我們的製作人梁珂在一場放映會上認識了獨立電影導演張濤(微博@張濤導演),張濤所分享的是他的長片處女作《喜喪》。兩年前,這部電影在西寧 FIRST 青年電影展上獲得了最佳導演和最佳劇情片獎。

很多電影導演在創作第一部作品時,都會從自己的成長經歷裡汲取靈感,張濤也不例外。《喜喪》這部電影所描繪的是一位鄉村老人臨終前的日子,而片中那位老人的原型來自張濤的兩位親人,一個是他的外婆,一個是他的奶奶。

—下面是本期故事的文字版—

1 .「我不是故意的,我由不了我自己」

很多很多年前,我就想寫這個故事了。那時候,我還在上中學,外婆去世了。我喜歡寫作,我想把外婆的人生寫成小說。

她是 1914 年生的,身上留存著清末的痕跡。記憶中,她是一個小腳老太太,喜歡穿那種偏襟的打瓜子,發髻上差一個黑色的簪子。她是個很愛乾淨的女人。直到今天,我都記得她在水盆前洗臉,還有平時拿手絹擦臉的樣子。

我外婆有 9 個子女,我媽媽在女孩中排行老三。她臨終那五年大部分時間是在我家過的,後來又去了別的子女那裡。

那段時間,她患了腦血栓,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中風,半個身體是偏癱的。有的時候,她會冷不丁地突然發笑。大人們說這叫「笑病」,她控制情感的神經中樞出了問題,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有的時候,家裡來了人,她還是會時不時地發笑,搞得大家毛骨悚然。她很不好意思,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由不了我自己」。

如今回憶起來,在那個時候,我的外婆可能已經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我們不想讓她走,但對於她自己來說,在那個身體狀態下,她已經失去了生命尊嚴。

她是大家閨秀的出身,一生都想做個體面人。一個一輩子愛乾淨的女人到了晚年,竟連自己的大小便都控制不了,你可以想象到她的無助。這是一件令人悲涼的事情。

2 . 外婆的小腳是冰涼涼的

小時候,我跟外婆走得很近,我的童年最多姿多彩的記憶都是和外婆相處的時候。她喜歡摟著我,給我講那些年代久遠的往事,講年少時的記憶,講她和她的家族所經歷的戰亂。

她所帶給我的是一種割捨不斷的感情。

我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每天放學回家,我第一個要找的就是外婆。她見了我,就會打開話匣子。到了夜裡,外婆摟著我,哄我睡覺。她的腳是小腳,到了冬天是冰涼涼的。我睡在她的另一頭,摟著她的腳。可過了一整夜,我還是捂不暖她的腳。

有一次,我感冒了,外婆一整夜沒睡覺,給我熬中藥。我也裡迷迷糊糊睡過去了,感覺她在床邊看著我。一覺醒來,她還坐在那裡看著我,那個眼神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夏天的時候,氣象炎熱,我睡不著,外婆會拿著芭蕉葉的扇子給我扇風。直到我沉沉睡去,她只要是清醒著的,就還是會一直給我扇風。

她就是這樣的一個老人。對於每個子女和晚輩,她都是全身心地付出,完全不考慮自己。後來回想起來,我猜她之所以會得病,跟這一輩子的操勞過度可能是有關係的。

3 . 臨終前,她是快樂的嗎?

我最後一次見她是 1992 年春天。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放學回家,外婆已經被送走了,去了她的一個兒子家。大概過了不到兩個月時間,我聽大人們說,老人家過世了。

我專門去外婆臨終前住的那間屋子看了一眼。那是一間老草房,裡頭有一張爛板床,一個粗瓷大碗,一雙發黑的筷子,還有一頭驢。

我看著她臨終前常坐的那把椅子,不住地猜想,她是如何在這間屋子裡度過人生的最後兩個月,又是如何死亡的。

二十多年來,這個問題一直盤旋在我的腦子裡。有的時候,我做夢時都會想象,我的外婆究竟是怎麽走的。我聽說她被發現的時候,是一個人趴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但我不知道她走之前經歷了什麽,沒有人能告訴我。

在她住的那間草屋前的院子裡,有一顆枯樹,樹上有一個鳥窩。我猜,在她還清醒的時候,她大概會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院子、枯樹和樹上的鳥窩。我想知道,一個經歷了一生坎坷的女人,一個愛乾淨的女人,在那樣的一個院子裡看著樹上的鳥窩,看上兩個月時,她在想什麽。

我希望她仍是快樂的,自在的。我從來沒見過外婆掉一滴眼淚,她總是笑呵呵的。

後來,家裡人給她辦了熱鬧的葬禮。我還小,沒參加,只聽大人們說,那叫「喜喪」

4 . 二十年後,又一場「喜喪」

外婆走的時候,我還有點懵懂,生老病死、家族命運這些抽象的命題對我來說,還只是一點隱晦的知覺。

很多很多年以後,在我的家中,另一位年長的女性,也即是我的奶奶去世了。我突然意識到,她與我的外婆似乎有著相似的家庭、相似的性情、相似的晚年生活,甚至相似的葬禮。

我的奶奶也是一個很苦的女人。14 歲那年,她就被父親嫁到了我們的村子。很快,她的父母就去世了。很可惜,我從沒問過奶奶,她的父母是怎麽走的。

三十多歲,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爺爺也走了。從那以後,她守了六十多年寡,一個人把六個孩子拉扯大,什麽樣的苦都吃了。

最後一次見她,是 2011 年冬天。那時候,我還在中戲讀研,寒假回了趟老家。當時,她剛好在我家住著。

臨走前,我對奶奶說,「奶奶,我走了」。

她在打盹,眯著眼睛,抬頭看了看我,說,「嗯,走了」。

回北京後沒過多久,有一天,我在食堂吃飯,突然接到家裡的電話說,你奶奶走了,趕緊回來。

回家後幾天,一家老小給奶奶發了喪。葬禮很熱鬧,又唱歌跳舞,有人來唱老戲。在我的認知裡,這種老百姓自發形成的葬禮形式是有它的意義的。那種氣氛會在一定程度上驅散人內心的悲哀,引導你去樂觀地看待死亡。

我還記得,葬禮的場面很壯觀。我奶奶的孩子多,全都穿著孝服聚集在那裡,綿綿延延,很長一條隊伍,對著遺像三叩九拜。

我不是家裡的長孫,所以磕頭時排在後面。後來下葬後,我還和家族裡的兄弟們一起代替長輩,給奶奶守靈。當時是冬天,天特別冷,守靈時不準生火。長輩們都七老八十了,身體肯定撐不住,所以由我們晚輩來盡孝。

那之後不久,我寫完了《喜喪》的劇本。從奶奶和外婆的人生中,我似乎能看到那一代中國女性的某種共同命運。出於紀念,我給劇本裡的老人取名為「郭林氏」,因為我的奶奶姓林,外婆姓郭。

我希望大家不要忘記家庭,不要忽略老人,如果能走進她的精神世界,那樣會更好。

*本期配圖 |《喜喪》劇照、截圖

感謝分享故事到朋友圈

文字 | 梁珂 運營 | 劉軍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