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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靜:真實自有萬鈞之力

文:柴靜

2008年大地震,我在楊柳坪,沒做什麽採訪,沒法兒問,也不想試圖勸誰別難過。

跟葉哥葉嫂回家,他家的房子從後面看是完整的,一繞過來,前頭全塌沒了。他們遇難的孩子前一天跟爸爸下的象棋,還在桌子上。

他們就那麽站著看。

“那你要拍什麽主題啊?”北京的同事問。

“不知道。”

“那怎麽辦?”台裡負責播出的同事有點急,“要不要找找鎮裡和村委會,做個全景式的採訪?”

我們後來誰也沒找,就等在原地。我們幫鄰居打蒜薹、從廢墟裡找點臘肉、修房子……這個片子裡的東西就這樣一片葉子一片葉子似的長出來了。等,是因為我對他們有一種信念,這種信念,用《侏羅紀公園》裡的一句話說,叫“生命自會尋找出路”。

片子裡的那隻小貓是地震後幸存的。

它常常鑽入我的迷彩服的深處,拚命吮吸,似乎以為那黑暗溫暖處是它的母親。

文超也沒有了媽媽。我們送他的牛奶,他倒在礦泉水瓶蓋裡,用手指沾著,一點一點讓小貓舔;吃飯的時候,在掌心裡托一塊萵筍,給它咬。

“村裡人都認為它活不了,你也這麽想嗎?”

“是。”

“那你為什麽還養它?”

“它也是一條命。”他低頭撫摸著它說。

文超走到哪裡,貓就踉踉蹌蹌地跟著,到我走的時候,它已經可以面對狂吠的大狗不躲不閃,面無懼色了。

受難的人不需要被施與,或者唱《感恩的心》。我們心懷敬意拍這個片子。

做回訪的時候是清明,滿山的辛夷花剛開,落得漫山遍野都是。山裡冷,還點著炭盆。我們每天跟大夥兒圍著炭盆喝茶,然後遇上什麽就拍點,沒有就不拍,男人幫著砍木頭,我給文超輔導功課,他將題答對後我倆就一人吃一粒糖,腮幫子裡硬邦邦的一小塊,含一個下午。碰上耳朵背的爺爺,我跟他照個相玩兒,他唱段曲子。

日子像胡適說的“平淡而近自然”。

跟葉哥談戒酒那段,陳威他們的攝影機都是在屋裡,我們就站在外頭說話,誰也看不見機器,那段也算不上採訪,就是說話。

後來看片子的時候,老王說“你有點變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噯,是你教給我的。”

“我?”

“是,有一次片子裡沒記者,你一邊扛機器一邊跟小孩子說話,說的都是人之常情,我當時覺得人之常情是最好的採訪內容。”

前兩天看《讀庫》,看到《霸王別姬》的編劇蘆葦,有一年他寫杜月笙,花了很笨的功夫整理史料。

導演覺得沒興趣,說:“主題沒新意。”

他批評這位導演後來的作品:“隻刻意求新,為賦新詞強說愁,所以矯情虛妄。生活並不需要時時有新的主題,即使是華麗的《霸王別姬》,力量也在於真實的市井人性。”

他說“真實自有萬鈞之力”。

這話讓我想起2008年“六一”時,葉哥葉嫂很不好過,路上摩托車一響,總覺得是孩子回來了。

文超這一整天都在他們家呆著。

午飯後,葉哥為了安慰文超,把象棋拿出來,跟這個孩子下了一盤。

正午的陽光下,蟬聲無休無止,地上都是樹葉的影子,棋盤放在地上,他倆蹲著。

我們站在遠處,久久地凝視這一瞬間寧靜的場景。

我曾經對我的職業產生過懷疑,在那之後就不了。

蒼山洱海邊,還有一間野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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