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
睜開眼睛,是陌生的房間,熟悉的白。
身旁沒有人。
是的,這裡是上海,而他,還在北京。
飛機上,我突然感到一陣陣胸痛,吸一口氣都針刺一樣疼。我忍著疼,打出租來到了這個醫院。
醫生推門進來:“醒了?家屬呢?”
家屬?我的“魏先生”,還不知道我病倒在上海。
“來了,來了。”他手裡拎著一個食品袋,放在床頭桌上:“買早點去了。”
我才知道,我進來後,被搶救幾個小時,還被開胸做完了氣胸手術,我的魏先生,昨晚趕上了最後一次班機,飛到了上海。
入院,出院,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想,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十五年,想起來很久的樣子。對我來說,那些都是昨天。
2005年,聖誕節的聯誼會上,我們相識。在我眼裡,他高大樸實,是個靠譜男人;在他眼裡,我樂觀向上,是個正派女子。
也許,這就是一見傾心;也許,這裡有一見鍾情。
從那時,我一直叫他“魏先生”。
我在一家韓企公司做會計,是個笑點很低,又“動點”很高的女生。我帶笑的身影,像陽光一樣播撒在整個公司。
我有先天性心髒病,浪漫點兒說,是“心較比乾多一竅”。我的心髒,先天有一個小洞,開了天窗。
所幸,我健康地活了25年,看樣子,也會健康地繼續活下去。
我比別人更珍惜我擁有的一切,誰知道它們什麽時候會從我身邊溜走?
能夠活著,能夠工作,能夠自由地行走,都讓我感到萬物美好。
奶奶總說:能吃能睡的時候,要懂得惜福。
我是一個惜福的人。
魏先生總說,我是一個能給別人帶來陽光的人,看到我就感覺很開心,覺得天都亮堂了,霧霾都消退了。
我沒有告訴魏先生我的心髒問題,我也從來沒有打算結婚。
我想要很多很多的幸福,如果沒有,就要每天每天的快樂。
談戀愛,也使我快樂。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北京的3月,天還是冷得讓人縮手縮腳。
我吐血了。不明原因。
血總是刺目的,有著令人驚悚的戲劇效果。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群醫生護士在我身邊忙碌。我的病似乎不那麽樂觀。醫生把父母叫出去了好幾次。
電視劇中,這種情況下,不都是女主得了要死的絕症嗎?
肺動脈高壓,一個陌生的名詞從醫生嘴裡說出來。
做了一系列檢查,他們認為是我的先天性心髒病並發了肺動脈高壓。這是一種進行性的肺血管病變,號稱“心血管中的癌症”。
別說特效藥,甚至對症的藥,目前世界範圍內也沒有,只能用藥物維持短暫的生命。
我才25歲,就被判了死刑。
很奇怪,從沒有想過死。
我總想堅強地活著,活著,才能遇到更好的人,更美的風景,更遙遠的日子。
那天,下過薄雪的夜晚,安靜的很,朦朦朧朧的亮光來自高遠的夜空,那兒掛著一輪圓的沒有一點瑕疵的月亮,出奇地冷。
出院後,依然去上班。
下班時,魏先生站在公司門口:“你終於出現。”
我啞然。
在醫院幾天,竟然忘記還有這個人存在。我還能跟他說什麽呢?
以前總認為自己雖然有病,但至少能像正常人一樣活著,現在看來,好像不行。
他好像很生氣:“有什麽話就明說吧,大家都是成年人,能別玩失蹤嗎?”
呵呵,跟我生氣,who 怕who?我有病,快死了的病,所以我也不該談戀愛,因為說不定哪天我就死了;我沒有故意玩失蹤,我是去住院了。你現在明白了吧?
他聽了,居然沒有像偶像劇裡的男主一樣,說些豪言壯語,只是呆愣片刻,然後說:我要好好想想。
小樣,嚇跑了吧?
真的嚇跑了。
一天兩天三天,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每天睜開眼就想:男人真虛偽,看我撕下你的假面;臨睡前又罵:那個虛偽的男人,離開我又多了一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失去了,才感覺它的珍貴。
一個月後,他找到我:我不在意。至於今後有什麽問題,我們可以一起去解決,去面對。
深邃的夜空中,好像綻開了無數的焰火,最絢爛的煙花,在心頭怦然盛放。
從沒想過,我還能得到愛,還能奢侈地擁有婚姻。
此前的25年,我都是個樂天派,只和大家打成一片,但從不讓自己陷入感情。
因為,我沒有負擔的能力。
他說:“我們想做什麽就去做。”
他說:“我討厭言情小說裡的愛而不得。” “我想合法地在你身邊照顧你。”
世上還有什麽話,比這更動聽嗎?我們很快結婚。
外表看,我和任何一個幸福的妻子一樣,享受著婚姻家庭帶來的滿足和快樂。
安靜的夜晚,我經常陷入恐懼,我還能活多久?這份幸福,我配擁有嗎?
“不管遇到什麽事情,有我在。”是他常說的話。
“有我在”,這三個字,給我支點,給我定力。
我走路慢,他就等我;我上不了樓梯,他就背我;我生病吃不下飯,他就買來愛吃的哄我。
我常想:前世,我一定是拯救了銀河系。
病依然在進展,我一直好好壞壞地生著大大小小的病,醫院是我們此生進出最多的地方。
悲悲切切是一天,快快樂樂也是一天,為什麽不能簡單快樂地過呢?
結婚十周那年,他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早早地定好了天津—長崎的豪華郵輪行,等著休年假的時候出遊。
人間的一切意外,都是上天的有意安排。
想到還有兩天,就能開啟浪漫的郵輪之旅,我倆都格外興奮。
衣物整理了兩大箱,據說船上有豪華的船長晚宴,還有通宵達旦的舞會,穿著漂亮的衣服,在甲板上吹吹海風,想來是很美很浪漫的紀念。
出行前一天深夜,我忽然腹內大出血,肚子痛的直不起腰來。
我被120緊急送進醫院。
“卵巢囊腫,正常人切除就沒事兒了,可她不是正常人,她麻醉的風險太大。”醫生面無表情地宣告。
不做手術,出血就止不住;做手術,我那衰弱的心髒,可能承受不了麻醉。醫院不願意給我做,勸說我轉院。
他一遍遍去找我的主治醫生,找科主任,術後醒來,主任說:是你愛人的誠意,救了你的命。
魏先生後來說:“我蹲在手術室外的兩小時四十分,是我這輩子感覺最難熬、最漫長的時間,我雙腿發軟,手抖得拿不住手機……我真的怕了,怕一不小心就失去你。”
結婚紀念旅行的時間,我用來生病,半個多月後,才得以出院。
這殘破的身體,我自己都要崩潰了。
“我們離婚吧。”一進家門,我就累倒在沙發上:“我不該拖累你。”
“說什麽呢?你瘋了?我願意,這是我自己選的。”
他瞪著眼睛吼:“說好了,我們要相伴一生,你就別胡思亂想。有病咱就看病,只要你好好的,乖乖聽話,我就心滿意足了。”
“那你愛我嗎?”我一定哭傻了,才這樣問。
“說這個沒意義。”他順順我的亂發,“我發過誓,要照顧你一生。”
“我愛你。”我把眼淚蹭在他的肩上,“就是覺得太拖累你了。”
第二天中午,他發給我長長的信息:
傻丫頭,你總問我是不是愛你,我一直沒有正面回答過你。
昨晚我想了想,答案應該是這樣的,你也許愛我更早一些,我會愛你更久一些,也算扯平了吧。
餘生不長,遇到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不易,我們珍惜每一天,積極面對疾病,攜手面對困難。
就像遊戲中的升級打怪,只要我們準備好,一樣可以通關。通關以後咱們去爬山,不坐纜車的那種,去坐飛機,去國外玩兒。”
每天下班看到有你在家,無論做啥飯,我都覺得暖暖的,都覺得工作一天,回家有個盼頭。
吃吃飯聊聊天,吵吵架拌拌嘴,日子平常溫馨,這就是家的感覺,是你給我的幸福;給你揉肚子揉胃,聽你說覺得舒服多了,我都挺有成就感。
囊腫會好的,咳嗽也會好的,肺炎也會好的。實在不行咱們就去評估,去做心肺移植,問題總有方法解決。
只要你在,這個家就在,我就覺得有奔頭,覺得困難都能過得去,覺得自己有根,有個關鍵時刻給我支持,給我溫暖的港灣。
也許上輩子我是個富豪大地主,你是我家丫鬟,這輩子反過來了,讓我做你的長工。我願意做你的長工,無固定期限的那種。
這輩子我會用盡全力去愛你,我只有你一個妻子,我此生唯一的妻子。我想你是捨不得我孤單難過的。
雖然我體會不了你整天吃藥的辛苦,但是我真的承受不了你不在的痛苦(連想一想我就已經淚流滿面)。
雖然很無理的要求,但是請陪我走過更多的歲月吧,讓我一個人的孤單更少一些吧,我需要你。
我讀著這些信息,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然後,按下保存鍵,把它們永遠存在那裡。
無論多麽艱難,身邊有這個人,我都會咬緊牙關,和他一起,共度每一個白晝和夜晚。
謝謝你,魏先生,你是我此生最美的奇遇。
. END.
【文| 落雪】
【編輯| 毛毛雨】
【排版 | 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