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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際遇日記所見陳寅恪佚聯及其他

胡文輝

近承老友裴大泉贈與新刊《黃際遇日記類編》三冊(黃小安、何蔭坤編注,中山大學出版社2019年),一眼看去,頗覺體例怪異,是將日記原文打亂,按內容重編作山東大學時期、中山大學時期、師友鄉誼錄、疇盦坐隱、疇盦聯話、疇盦學記、疇盦雜記七冊,古今似無此等做法。待檢畢《疇盦聯話》,倒是稍能理解編者的用意了——雖則我以為,理想的辦法還是照錄原文,然後另將聯話部分摘出重編,如由雲龍據李慈銘日記輯錄《越縵堂讀書記》之例。

這冊《疇盦聯話》系照日記編年摘錄,沒有分類,半日記半聯話,不免顯得凌亂,錄文、標點亦時有錯漏,但內容頗有可觀。最讓我驚喜者,是有好幾首陳寅恪佚聯,雖竹頭木屑,亦屬難得。

其1933年7月18日雲:

陳寅恪所為諧聯傳誦一時,題《新月》(一種新文學雜誌)雲:

都是新時髦者,何須月下老人。

這是嵌字聯,上下聯分別嵌了“新”“月”兩字。又題傅孟真一首: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年大時不如年少時。

也是嵌字聯,上下聯首字嵌了傅斯年之名。上句出《論語》,下句黃際遇謂出《後漢書·孔融傳》“小而聰,大未必奇”,若就字面來看,似不如說出自《世說新語》“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又題羅家倫一首:

不成家數科學玄學,語無倫次中文洋文。

此聯也是嵌了羅家倫之名。不過流傳極廣,世已熟知。還有一首:

濟濟眾委員,為幾個折腰錢斯文掃地;堂堂省政府,掛一片裹腳布臭氣熏天。

黃際遇說明:“此民十六七年(1927、1928年)時河南、陝西政事也,一指清潔運動,一指天足會而言。”以“裹腳布”對“折腰錢”,以“臭氣熏天”對“斯文掃地”,皆不避俗而工。

1934年8月23日又有雲:

己卯庚辰聽鼓河洛之間,有天足會者,有清潔運動者,服官委員親下民間,躬執箕帚,時人為之語曰:

濟濟眾委員,為幾個折腰錢斯文掃地;堂堂省政府,掛一片裹足布臭氣熏天。

語妙於時,不脛而走。

羅家倫長清華大學,禁雀戰,廢菊圃。寅恪集杜句聯曰

莊夢未知何日醒,鞠花從此不須開。

有曰:鞠可通菊乎?則將應之曰:吾適思《月令》“鞠有黃華”耳。

此處第一聯與前引者重複(只是“裹腳布”作“裹足布”),卻是說“時人為之”,則其是否即陳寅恪所擬,還得存疑。

再看1936年2月25日:

清華大學館諸教師橫舍中,不免有盧呼雀戲,羅某長斯校時下令禁之,又適有廢菊圃一事,陳寅恪集唐句為聯雲:

莊夢至今猶未醒,鞠花從此不須開。

傳誦幾遍。此亦有所本,但影射不同耳。《淡墨錄略》(按:或系《淡墨錄》?):莊方耕(存與)好取短文,與山東鞠愷典試浙闈,檢遺卷,高毓龍領解元,決為名宿,鞠不敢與爭。榜揭,乃素乏鄉曲之譽者,故浙人集此嘲之雲。莊、鞠切兩主考姓,而寅恪則以莊為博場莊家,彌征射覆之巧。

此處所記,又與前引重複,這且不說。檢索此聯,又見於梁章钜《巧對錄》卷之六:

《熙朝新語》雲:浙江乾隆丙子科鄉試,兩主考一姓莊,一姓鞠。莊顢頇,而鞠不謹,有集杜句嘲之雲:“莊夢未知何日醒,鞠花從此不須開。”鞠試畢回京,語陳勾山太仆雲:“杭人真欠通,如何鞠可通菊?”公不答,鞠詰之,公曰:“吾適思《月令》‘鞠有黃華’耳。”鞠大慚,未幾死,人以為語讖。

這樣來看,此聯本出清人所集。原句“莊夢”之“莊”,本借莊子指莊姓,而陳寅恪順手拈來,戲指打麻將之莊家,益覺可喜——此亦屬陳氏所謂“今典”之一例。不過需要說明,此聯下句雖出杜詩《九日五首》,然上句出處不明。自梁章钜而至黃際遇,所述似皆因襲傳聞,並不準確。

總之,這冊《疇盦聯話》內容駁雜,有關掌故者尚多。試另舉數例。

黃節於1935年1月間逝世,此編同年2月25日載錄多人的挽聯,其中有胡適一副:

南州高士徐孺子,愛國詩人陸放翁。

徐孺子,名稺,東漢名士,世稱“南州高士”。此聯語雖平平,但出自反對舊文學的胡適之手,仍有別樣的價值;檢龔聯壽編著《中華對聯大典》(複旦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此聯未見,可視為胡氏佚作。

又如1932年6月10日:

聞梁啟勳言,太炎先生嘗出聯雲:“古今三更生,中壘、北江、南海。”歷數年始為予友符九銘對出雲:“世間一長物,孔方、墨哥、佛郎。”自是巧妙可喜。

這又是有關章太炎的掌故。中壘,西漢劉向,原名更生,曾任中壘校尉,世稱劉中壘;北江,清代洪亮吉,號北江,晚號更生居士;南海,康有力,流亡海外時曾改名更生。而符九銘聲名不傳,所擬下聯卻堪稱語妙天下。“世間一長物”,猶謂“阿睹物”,指錢幣而言;孔方,即孔方兄;墨哥,指墨西哥銀元(鷹洋),清末時廣泛流通,甚至成為中土主要貨幣;佛郎,即法郎。孔方之“孔”、墨哥之“墨”、佛郎之“佛”,字面又正契合於孔子、墨子、佛陀三大思想宗主。

又如1933年5月24日:

洪憲二君子,顧鼇薛大可;摩登五條件,潘驢鄧小閑。

這當然是戲謔之作。顧鼇是袁世凱的乾將,薛大可是支持洪憲帝製的報人,自稱“臣記者”,聯語稱之曰“君子”,亦如“籌安六君子”,系反諷之意。至於下聯“潘驢鄧小閑”語出《金瓶梅》,宜眾所周知。其所以借“潘驢鄧小閑”對“顧鼇薛大可”,除了顧、薛、潘、鄧皆姓氏,更因鼇、驢皆動物,而“薛大可”之大與“鄧小閑”之小。此外如集《孟子》:

萬物皆備於我,一介不取諸人。

集宋詩狀吸鴉片者:

重簾不卷留香久,短笛無腔信口吹。

都是極工整的集句聯。

又如題揚州廿四橋聯:

勝地據淮南,看雲影當空,與水準分秋一色;扁舟過橋下,聞簫聲何處,有風吹到月三更。

清麗流暢,自是題詠名勝的佳作。

最後應說明,我至少是從中大肄業之後,才知陳寅恪之名,而更遲至今年,才知黃際遇之名。事緣上海朱銘兄傳示《黃際遇先生紀念文集》的幾頁書影,系黃氏在1906年與陳寅恪相識的記錄,我才對他稍有留意。

大約黃氏其人,涉獵多而著述少,近乎少林掃地僧一流。陳、黃兩位都是中山大學的先賢。陳學兼文史,曾兼任歷史、中文兩系教授;黃際遇更猶過之,學兼文理,曾兼理、工、文三院教授。而對聯一道,顯然是他們兩人共同的興趣。不過黃的趣味主義太過強烈,專業雖屬理工,喜好則在文史,專業與喜好斷裂,故所成無多,恐怕惟此日記最可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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