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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化史背後, 劉邦真的是一個流氓嗎?

編者按

漢高祖劉邦,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按照某些人的說法,是一個流氓。

一個流氓居然能在秦朝末年的戰亂中,擊敗諸多強敵,一統天下,

當上皇帝,創立一個延續兩百餘年的的強盛王朝,這,可能嗎?

當然不可能。

那麽,劉邦就是被抹黑了?

抹黑簡史

史上抹黑劉邦第一人,不是寫《史記》的司馬遷,而是三國時期的阮籍。這位阮先生曾在某一天考察了當年劉邦與項羽對戰過的古戰場,然後發表了一番個人意見:“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大意為秦朝末年,天下沒有出現真英雄,所以劉邦這樣的家夥才得以成功。

看來他不僅瞧不起劉邦,還連帶鄙視了項羽等秦末群雄,覺得這都是一群“矮子”,劉邦是從這群“矮子”裡面拔出來的將軍。

說的就是他

阮籍之後,元朝一位坊間藝術人士睢景臣,堪稱劉邦抹黑史上一位裡程碑般的人物,他寫了一部名為《哨遍·高祖還鄉》的元曲,將劉邦當上皇帝後回到故鄉的所作所為描述了一番,當然,全是醜行,同時還借由曲中百姓之口,將劉邦微末之時的諸多劣跡,一一道出,比如偷鄉鄰東西、賴账不還、詐騙勒索……

睢景臣之後,比較有名的抹黑者當屬民國時期的李宗吾,“厚黑學”的發明者,在其看來,劉邦此人可謂是臉皮夠厚、心性夠黑的“天縱之才”,而且還得了張良的幾分功力:

“劉邦的面,劉邦的心,比較別人特別不同,可稱天縱之聖。黑之一字,真是‘生和安行,從心所欲不逾矩’,至於厚字方面,還加了點學歷,他的業師,就是三傑中的張良,張良的業師,是圮上老人,他們的衣缽真傳,是彰彰可考的。圮上受書一事,老人種種作用,無非教張良臉皮厚罷了……劉邦天資既高,學歷又深,把流俗所傳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五倫,一一打破,又把禮義廉恥,掃除淨盡,所以能夠平蕩群雄,統一海內,一直經過了四百幾十年,他那厚黑的余氣,方才消滅,漢家的系統,於是乎才斷絕了。”

他就是厚黑學的發明者:李宗吾

再之後比較有名的接力者,當推活躍於上世紀中後期的柏楊先生,隻不過他的抹黑,要“軟”得多,因為他同時也在肯定劉邦的過人之處:

“劉邦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最傳奇的君王之一,他出身於地痞流氓階層,可能還不識字(即令識字,教育程度也不會高)。世界上有很多頭目,其蠢如驢,卻自捧或被捧為天縱英明,實在使人背皮發緊。劉邦閣下確實先天地就有超越普通庸才之處。他所有的重要決策,都來自部屬們的建議,自己幾乎完全沒有主見。但他大多數時候,對部屬的建議,都有正確判斷,而在發現判斷錯誤時,會立刻認錯、馬上改正。劉邦身上,找不到予智予雄的鏡頭,這要歸功於他恢巨集的胸襟,和對新事物吸收消化的強大能力。”

柏楊曾寫過一部影響很大的著作《醜陋的中國人》

然後就到了二十一世紀,一個資訊泛濫、假貨甚多的年代,抹黑劉邦之事,依然在繼續,隻不過抹黑的技術越發低下,相比於這一行的幾位前輩,在水準上是大大不如了。

比如某位知名學者認為,劉邦是一個流氓,項羽則是一個貴族,因此項羽敵不過劉邦,因為貴族的手段對流氓無效,這位學者還為劉邦高喊:我是流氓我怕誰。

又有一位知名學者,對此說甚為讚同,與其遙相呼應,稱:“史書上說,早年的劉邦好吃懶做,沒啥本事,又不肯苦乾,坐吃山空,是一個窮光蛋。常被父親訓斥為’無賴’”,他還故作驚奇道,“在當年,能文能武的人不計其數,為什麽無賴的劉邦最終成就了帝業?”

大聖之帝

後世對於劉邦之認識,最原始的材料,來自於司馬遷所著《史記》。所以,在劉邦是不是流氓這個問題上,最有發言權的人,是司馬遷。

“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複始。周秦之閑,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

這是《高祖本紀》,也就是劉邦傳記中的司馬遷之評語,其大意是從夏朝、商朝到周朝,其治天下之法的變化,都有吸取前朝教訓,更正前朝錯誤的一面。但到了秦朝,其治天下之法,不僅未能糾正前朝之失,反而增添了許多更加錯誤的成分。漢朝建立後,在改正前朝錯誤這件事上,做得就很不錯,可謂是符合天道。

這段評語看上去,並未直接評價劉邦其人如何,但從對於漢朝建立後治天下之法的肯定意見——“得天統矣”來看,司馬遷無疑也就是在肯定這個王朝的建立者,也就是劉邦。

再來看看司馬遷在《秦楚之際月表》中所言:

“然王跡之興,起於閭巷,合從討伐,軼於三代。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故奮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

在這段話中,司馬遷對起於鄉野之間的劉邦,推翻秦朝統治,創立漢朝,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和讚揚,稱劉邦為“大聖”——各方面都極為傑出的偉大帝王。

那為什麽後來那些人要罵劉邦為流氓?

大約因為以下幾點。

第一,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了劉邦發跡前,“不事家人生產作業”——不參加生產勞動。劉邦出生於農戶之家,又是男丁,按理說當早早下地乾活,但他對此毫無興趣,後來他當上皇帝,也曾拿此事和父親開玩笑:“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以前父親總埋怨我不種地乾活,養家糊口,比不得大哥,現在我當皇帝了,父親覺得是大哥的家產多,還是我的家產多?

第二,劉邦有好酒和好色的一面,用司馬遷的話說,就是“好酒及色”,這方面的事例可不少,就不在此一一列舉了。

第三,劉邦不尊重知識分子,他不僅經常辱罵儒生,還有向儒生帽子裡撒尿的行為。

第四,劉邦不講親情,他曾為了逃命,將自己的親生骨肉推下車,父親被項羽俘虜後,面臨被人家煮了吃的危險,他還在大言:“分我一杯羹!”

第五,劉邦大殺功臣,韓信、彭越、英布等等,後來都被他殺了。

第六,劉邦沒有文化,是文盲,有反智傾向。

《楚漢傳奇》中陳道明飾演的劉邦

先來看第一點。

不參加生產勞動,這種人在當時被稱為“無賴”,劉邦被戴上流氓的帽子,這個“無賴”可謂頭號功臣。

無賴與流氓,在今天是近義詞,但在兩千多年前,兩者區別還是比較大。當時“無賴”,主要是指不乾活,不能給家裡帶來收入,成為家庭經濟支柱。今天的“無賴”,則是蠻橫無理的地痞流氓之意。

顯然,劉邦距離地痞流氓的“境界”還差得遠。

西漢太中大夫陸賈(劇照)

第二點,好酒好色,這是毛病,但不是大毛病,何況劉邦在關鍵時刻,總能以高度的自製力,壓抑住這個毛病,不至於耽誤了正事。如他進入秦國都城鹹陽後,面對各種誘惑,就能管住自己的手腳,同時也管住自己手下那支軍隊,並未沉迷於酒色之中。

第三點,不尊重知識分子,這是表面現象,他不尊重的是那種只會空談的“腐儒”,對於有真才實學的讀書人,則是極為推崇信賴,這一點,從他麾下人才濟濟就能看出來。陸賈、叔孫通等著名的儒生紛紛投入其麾下,並得到劉邦信賴與重用,也很能說明問題。

第四點,不講親情。劉邦推孩子下車,與“分我一杯羹”,這兩件事,看上去是畜生所為,但實際上則是情非得已,理性使然。在殘酷的政治軍事鬥爭中,長官人物經常要面臨個人親情與集團大局之取捨,他們往往會選擇犧牲個人親情,保全集團之大局。若劉邦選擇講個人之親情,那麽結局很可能就是他的喪命,以及這種喪命帶來的集團毀滅,包括他的孩子與父親,也不會幸存。尤其是在“分我一杯羹”中,劉邦知曉這是項羽的詭計,他反其道而行之,看似不顧父親死活,實則是將不仁不義之罪名,弄到項羽頭上,迫得他不敢加害其父,從而達到保全父親性命的目的,是走了一招險棋。

電影中的劉邦、韓信、項羽

第五點,大殺功臣,這條最經不起推敲,劉邦前後分封功臣35批,王侯總計有161位,其中“謀反被誅”者,有幾位呢?5位。臧荼、韓信、陳豨、彭越、英布。

再加上兩個被逼叛逃出境的——盧綰與韓王信。一共7位。

韓信、彭越、英布、臧荼4人,在楚漢相爭之時,便已表現出明顯的逆反苗頭和割據傾向,是大漢王朝統一安定局面的潛在威脅,可謂不得不殺。陳豨、韓王信則是兩個投機分子,又多有不法行徑,罪有應得。唯獨盧綰,其乃高祖發小,一直忠心耿耿,卻因對於漢初政治形勢的錯誤判斷,走上了一條不歸路,甚是可惜。

第六點,劉邦是文盲,且反智。這是看書不認真或者根本就不看書犯的錯誤,司馬遷明明在《史記》中寫了劉邦曾在幼年學習文化的事情,隻不過沒寫在《高祖本紀》中,而是在《韓信盧綰列傳》中。劉邦留給太子的遺訓,其主要內容也是鞭策太子好學,並對自己早年不精於學問十分後悔,那表明他有一定的文化基礎,只是不太高而已。至於他反智,更是胡說八道,他不僅不反智,還以善於駕馭他人,借其智謀為己所用而著稱。

別有用心

司馬遷沒有說劉邦是流氓,他認為劉邦是“大聖”。

那麽為何後來有如此多的人,要將劉邦往流氓這個角色上靠呢?

首要的原因,在於劉邦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帝王,他的形象與世俗價值標準中的“明君”相去太遠,導致一些人很難接受。禮賢下士、仁慈愛民、睿智深沉、嚴於律己……這些都是世俗價值標準中“明君”當具備的素質,符合這些素質的帝王,只有上古時代的黃帝、炎帝、堯、舜、禹,什麽唐宗宋祖、秦皇漢武,都不夠格。

劉邦更不夠格,他在47歲之前,是混跡於社會底層的無名小卒,既無高貴出身,也無高深修養,是某些酸腐文人所鄙夷的山野村夫,這個山野村夫卻當上了皇帝,統一了天下,這讓那些挑剔的酸腐文人如何接受得了?於是便要罵他為流氓得勢了。

山野村夫當上了皇帝

更多的,則是別有用心。

如那位極盡醜化劉邦之能事的元朝藝術家睢景臣,他的本意,是要借罵漢高祖,來諷刺批判當權的元朝統治者。元朝實行兩都製,每年九月至次年三月,皇帝和一班臣僚待在大都(今北京),每年四月到八月,則回元朝發家之地——上都(今內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正藍旗境內)避暑。睢景臣是以罵劉邦回鄉的方式,來暗諷元朝皇帝每年回上都之事。可惜的是,他所發明的巧妙暗語,需要高級別的政治智商才能理解,但偏偏其載體元曲是一種流傳於民間的東西,普羅大眾哪裡知道他的意圖,只知道他在大罵特罵劉邦了。

又如民國的李宗吾,他所發明的厚黑學,本身就是一種對國人“厚黑”的諷刺,其中所引劉邦等人的例子,也是他為了諷刺所需而故意歪解。不料他的厚黑學,卻被許多國人當做了“厚黑真經”,劉邦等人也被當做了“厚黑大師。

遠見卓識

凡事分陰陽,既然有抹黑者,自然也有崇拜者,有罵劉邦為流氓的人,也有推崇劉邦的人。

司馬遷自不必說,在他之後,有東漢史學家班固,在其所著《漢書》中,對劉邦推崇備至:

“初,高祖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自監門戍卒,見之如舊。初順民心作三章之約。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製禮儀,陸賈造《新語》。又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雖日不暇給,規摹弘遠矣。”

這段讚語大意是劉邦雖文化程度不高,卻悟性過人,善於用人,雖在位時間不長,卻做了許多長遠的規劃,對後世影響至深。

班固之後,東漢末年,有一位荀悅,乃曹魏名臣荀彧之族兄,他在其所著史書中,將劉邦讚為“上古已來,書籍所載,未嘗有也”的雄俊之才。

荀悅之後,有一位石勒,是從奴隸做到皇帝的傳奇人物,他在西晉末年的亂局中,打下一片江山,建立起一個強大的政權,稱雄於一時。此人目不識丁,卻好學不倦,他學習的方式,是讓一些知識分子給他讀史書。他是政治軍事鬥爭的參與者,也是勝利者,對於歷史人物之評判,自有他的標準。

在他看來,劉邦雄才偉略,無人能及,他如果遇到劉邦,那麽只有俯首稱臣,遇到劉秀的話,那還可以爭一爭天下,曹操、司馬懿之流則是只能搞陰謀詭計,令人鄙夷:

“朕若逢高皇,當北面而事之,與韓彭競鞭而爭先耳。脫遇光武,當並驅於中原,未知鹿死誰手。大丈夫行事當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能如曹孟德、司馬仲達父子,欺他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也。朕當在二劉之間耳。”

唐太宗李世民,一位重量級的帝王,他對劉邦也是極為推崇:

“正主禦邪臣,不能致理;正臣事邪主,亦不能致理。唯君臣相遇,有同魚水,則海內可安也。昔漢高祖,田舍翁耳。提三尺劍定天下,既而規模弘遠,慶流子孫者,此蓋任得賢臣所致也。”

這段話的大意是劉邦極善用人,顯然李世民也是在借題發揮,以讚劉邦用人來暗揚自己的眾望所歸,並以劉邦為自己的標杆,進行參照。

遼朝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也是劉邦的“粉絲”,他為自己取漢名為劉億,以示仰慕劉邦之意,又賜姓外戚“蕭”姓,以示蕭何輔佐劉邦之意。

北宋文豪蘇軾與他的兄弟蘇轍,都對劉邦有頗高的評價,蘇軾稱劉邦為仁德之明君,蘇轍則認為:“夫古之英雄,唯漢高帝為不可及也夫。”

胡軍版朱元璋

最最崇拜劉邦的人,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

在他統治時期,劉邦之地位,被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其所選定的古代十七位帝王祭祀名單中,劉邦僅次於三皇五帝、大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排在了東漢光武帝劉秀、隋文帝楊堅、唐太宗李世民、宋太祖趙匡胤之前。

朱元璋本人則喜讀《漢書》,因為此書對劉邦讚揚甚多。他認為,劉邦是歷代帝王中排第一號的人物:“惟漢高祖皇帝除嬴平項,寬仁大度,威加海內,年開四百。有君天下之德而安萬世之功者也。”

愛屋及烏,朱元璋不僅推崇劉邦,還連帶推崇劉邦的那些臣子,他將李善長比喻為自己的蕭何,將劉伯溫比喻自己的張良,將徐達比喻為韓信,當然韓信因為後來謀反的緣故,在比喻時比較含蓄,沒有那麽直接。

這個是蕭何,那個是張良,那麽朱元璋是什麽呢?

是劉邦。

這便是朱元璋推崇劉邦的主要原因所在。

他們二人的經歷,十分相似,都是出自於社會底層,在天下大亂中,以艱苦征戰成為群雄之中的王者,進而蕩平四海,建立起一個全新的王朝。作為“後輩”,朱元璋將自己向劉邦靠攏,太正常了,當時就有人看出其中端倪——“太祖以漢高自期。”再考慮到朱元璋的文化水準,比劉邦還要差上許多,在涉獵歷史範圍不太大的情況下,劉邦更是成為了他主要的效仿對象,可謂是他的人生導師和政治楷模。

明朝官員

這種對劉邦的推崇和效仿,一直延續到明朝末年,許多大臣在參與政治事務時,經常要搬出劉邦時期的一些事例,來做為自己意見的支撐。如崇禎年間,一名為王象雲的大臣,為了彈劾屍位素餐的首輔周延儒,就以當年蕭何盡心盡力輔佐劉邦,搞好後勤為依據:“將謂錢谷非輔臣職耶? 彼漢高帝經營天下 ,何以蕭何運糧關中 ?”南明時期,權臣馬士英一手遮天,學者張岱上書,將其指為比劉邦麾下擁兵自重的韓信、彭越還要惡劣之人——“較之韓 、彭 ,其坐視更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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