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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輩》:寫出所有無名者的尊嚴

饒曉志

本刊記者/李行

在結束了英國愛丁堡戲劇節回北京的飛機上,話劇《蠢蛋》的演員章宇已經睡著了,導演饒曉志因為“恐飛”,就開始聽歌,轉移注意力。

耳機裡傳來民謠歌手堯十三用貴州方言演唱的《瞎子》:“拉們講是那家嘞,離別是最難在嘞,更其表講現在是秋天嘞,我一哈酒醒來我在哪點,柳嘞岸邊風吹一個小月亮嘞。”歌詞原意來自北宋詞人柳永的《雨霖鈴·寒蟬淒切》,“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飛機巨大的轟鳴聲把饒曉志隔絕在這首單曲循環的鄉愁之中,在他小時候,故鄉是一種約束,是他要盡力掙脫的地方,他覺得那樣一個“小破地方”裝不下他的情懷和理想。18歲離開家鄉,先去貴陽,再到北京。

中戲求學,畢業就一直做話劇導演。在章宇推薦饒曉志聽這首歌之前,他一直是沒有鄉愁的,也許是來自家鄉的方言觸動了他關於家鄉的記憶,他想起貴州老家一位過世的遠房親戚,但又想不起遠親生前生活的任何細節。由遠親,想到老家的一眾凡人,他決心為包括自己在內的無名之輩拍一部屬於他們的故事。

電影《無名之輩》由此而生,它是一部講述小人物的群像故事。在貴州一個山水環繞的小城,一對低配劫匪、一個落魄的潑皮保安、一個身體殘疾卻性格彪悍的毒舌女以及一系列生活在不同軌跡上的小人物,在一個貌似平常的日子裡,因為一把丟失的老槍和一樁當天發生在城中的烏龍劫案,從而被陰差陽錯地擰到一起,發生了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誕喜劇。

圖/電影劇照

影片中,演員陳建斌飾演想當上協警的保安,雖是個小人物,但保安“明知贏不了生活,卻敢和命運作戰”的那股勁兒打動了他,“這種勁兒值得尊重,就算是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也要為尊嚴而戰。”陳建斌說。

演員潘斌龍飾演的劫匪“大頭”,為追求愛情,鋌而走險去手機店搶劫,搶到的卻只是手機模型。整部電影的基調從喜劇出發,一開始包袱不斷,隨著劇情發展,人物身上的悲情色彩愈發突顯,演員的賣力表演讓觀眾的情緒像過山車一樣,先笑後哭。

作為娛樂大眾的類型電影來看,《無名之輩》中一眾實力演員的表演確實容易讓觀眾產生共情,但從電影語言層面來看,導演的技法略顯生澀。但這沒有影響觀眾對這部電影的讚美。從國外多線敘事的電影《低俗小說》《兩杆大煙槍》開始,這樣的講故事方式已經成為一種類型,寧浩憑《瘋狂的石頭》將多線敘事的類型引入國內,並發揚光大。但在話劇導演出身的饒曉志看來,電影語言只是一種表達工具,他更在意的是要表達的內容。“把故事說花哨了或者剪輯得多巧妙,我的high不在這。我只是覺得用這種多線敘事的結構來描寫群像浮世繪,會有更多的太空和可能,我感興趣的還是關於平凡人的普通故事。”饒曉志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電影中每個名字他都暗自念過無數遍

《無名之輩》殺青一段時間後,編劇雷志龍和饒曉志在剪輯房聊天,聊起電影裡的那些人物時,他們有了同一種感觸,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關於尊嚴的故事。

在寫劇本的一年時間裡,圍繞電影的主題,從最初的“孤獨”到最後的“尊嚴”,他們討論不休。電影片名也一改再改,從最早的《孤獨的人都是可恥的》到《人間喜劇》,再到《荒腔走板》,直至最後定下《無名之輩》。

起初,劇本是按照四個獨立故事寫的眾生群像,雖然故事是發生在一天時間內,但彼此之間沒有關聯。但獨立成章的故事太散,像是短片湊成的長片。他們開始尋找這四個故事之間的聯繫,導演從他的話劇《蠢蛋》裡提出來一組人物關係(即兩個劫匪闖入高位截癱的病人家裡)作為一條主線,又生發出病人的保安哥哥尋槍這一主線,兩條主線互為交織,又生出多條支線。

圖/電影劇照

多線敘事類型並不好做,支線與主線的關係平衡不好,就容易支離破碎。

雷志龍先是在北京寫下了三稿劇本大綱,此後在大理洱海邊完成了第一稿劇本,又陪同導演去都勻縣一邊看景一邊調整。從2016年8月初寫到2017年8月末,一年時間裡寫了改了十稿劇本,很大一部分精力都花在幾條線索的穿插、平衡上。改劇本期間,他一度產生放棄的念頭。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只能從頭為每一個主角、配角,甚至客串角色都做了幾萬字的人物小傳,各組人物關係的不同交匯點也都做了不同方案。電影中每個名字他都暗自念過無數遍。

保安馬先勇,確實是“先勇”者,半生先勇,後半生卻難以為繼;劫匪“胡廣生”,是多年前他參與排演話劇裡的角色名稱。另一名劫匪李海根,外號“大頭”,他覺得每個人的身邊都會有一個叫“大頭”的朋友:憨厚、耿直,經常被人戲謔,但從不發火。

劇本裡的每一個人,雷志龍都“見”過。在很多小城市、城中村、縣城、農村,他們用他們的方式在活著,像匍匐在廣袤土地上的頑強植物。“他們都是無名之輩,但他們都有名字,他們都有故事。我有一晚失眠,腦子裡一直都是這些人物,那時電影早已拍攝完畢,我在寫另一個劇本,但他們突然拜訪,像是我虧欠了他們什麽,我還起床為他們每個人都寫了兩句打油詩。”雷志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雷志龍改寫劇本的同時,饒曉志開始尋找演員班底。

由於此前與演員任素汐有過合作,導演沒有直接發劇本,而是先發三個角色給她選擇。任素汐最想演高位截癱的病人馬嘉旗,這個角色在電影裡基本全程坐在輪椅上,看起來很輕鬆,但只靠五官動作來表演,難度很大。事實證明,她用體驗派方式演繹的病人確實觸動了很多觀眾的淚點。

章宇是饒曉志的師弟,他在《我不是藥神》中飾演的“黃毛”只有九句台詞,表演非常克制。與《無名之輩》中脾氣暴躁、台詞誇張的豪放性格反差很大。但由於此前章宇主演過饒曉志的話劇《你好,打劫》,兩人又都畢業於貴州大學藝術學院表演系,很早便認識,他從來不擔心章宇對大反差角色的控制能力。

說服陳建斌來飾演保安馬先勇,並不容易。在一次吃火鍋的聚會上,饒曉志把《無名之輩》的故事說給陳建斌聽,對方並沒有展開這個話題。直到他把劇本遞過去,並多次上門,陳建斌才決定進組。“我當時跟師哥說,你不來我這就開不了機啊。老陳是我師哥,我們對很多人和事的看法,對生活和社會的看法是一路人。我們都喜歡貝克特、契訶夫,長久受戲劇的滋養,在審美上是一路人,我知道他能理解,能詮釋好這麽個人。”饒曉志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演員碰撞的火花都是給導演的禮物

劇組碼好後,主演幾乎都提前一個月進組,學習貴州方言。饒曉志覺得,不用方言,電影的魂就出不來了,方言本身就代表著一種生動的情感。

開機後,導演和演員會在酒店、餐廳會圍讀劇本、梳理人物關係,甚至到了片場還經常調整劇本。

在一場過渡戲中,陳建斌建議加一些生活化的細節:電影中,保安馬先勇和賣水果的大媽插科打諢,買完李子之後還順走了一個雞蛋。

外號“眼鏡”的劫匪本來只是導演隨便起的一個名字,但章宇給他加了前史:由於他小時候撿過一條死的眼鏡蛇,卻被裝橫逞強的他演繹成打死了一隻眼鏡蛇。後來電影中也交待了這段不堪往事,對塑造外強中乾的劫匪性格增加了更多質感。

對導演來說,這些火花都是送給他的禮物。“我們在現場會碰撞很多,包括一些台詞,我已經分不清楚哪些是劇本裡原有的,哪些是現場的了。”

出生於東北的潘斌龍是喜劇演員出身,起初按照此前的表演習慣給導演抖了很多即興的喜劇包袱。導演認可演員的投入,但採用的不多。“大潘有很多搞笑的包袱,是他習慣了過去他做那種喜劇的邏輯,但我必須在規定情境和人物的路數下。我們是有幽默,但國內有時候很難分清楚幽默和搞笑。我們肯定不是在逗觀眾笑,我是奔著劇情片去,有一些是我想要做荒謬感,把假定性打破,比如開頭,我先讓觀眾去感受離奇感,去奠定觀眾心理的基調。”饒曉志說。

圖/電影劇照

在被否定的一稿劇本中,章宇飾演的劫匪胡廣生曾有過另一個結局:被亂槍打死。章宇特別喜歡這個死掉的結局,有一次酒後,還問導演,為什麽不讓他“圓滿的”死去。

任素汐的戲份殺青後,電影中自己飾演的病人馬嘉旗與劫匪胡廣生的命運糾葛還經常出現在她眼前。於是,她悄悄寫了一首名為《胡廣生》的歌,以此為這段人物關係畫上一個句號。直到電影進入宣發期,在一次與導演的聊天中,她提到了這首歌,導演聽後,將之用作了宣傳曲。

堯十三的《瞎子》不僅是片中的插曲,他還在片中客串了一位流浪歌手。電影完成後,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在電影中演唱《瞎子》的片斷時,起身離開。直到第二次看,他才忍住離開的衝動。這首讓導演萌發創作衝動的歌曲,是堯十三大學時期在宿舍裡用八百塊錢的聲卡、一千塊錢的話筒錄製的。同時期的另一首歌曲《他媽的》,也被導演婁燁用作電影《推拿》的片尾曲。“因為這兩首歌曲的製作設備都是非常粗劣的,我一直不太喜歡這兩首作品。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喜歡,也許觸動了他們的哪些情感吧。但後來第二次在電影上看到自己唱的《瞎子》時,也沒像之前那麽不喜歡。可能以後有合適的機會再重新製作一版吧。”堯十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批評我都接受!但演員值得五星!”

合肥路演,一位年輕人在映後交流環節中,表達了對這部電影的強烈共鳴,並含淚分享了自己學習播音專業而越來越不敢說話發聲的心酸故事。導演饒曉志也回應,“不要放棄,你會走到自己想要的那一天的,我懂你的感受,所以我也拍了這樣一部電影。”

的確,對於導演饒曉志來說,他的第一部電影,改編自他同名話劇的《你好,瘋子!》上映時,也經歷過一段人生谷底。

豆瓣評分只有6.8,被觀眾評論話劇味兒十足,票房只有一千五百萬。那段時間,他看了提名奧斯卡最佳影片的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電影中的修理工由於過失使得兩個女兒葬身火海,妻子亦因此而離開了他。此後,頹廢和壓抑成為他生活的全部。

饒曉志理解那種壓抑,他把自己第一部電影的問題逐條記在筆電上,也把這種情感移情到《無名之輩》中的失意保安馬先勇身上。“可能跟我當時也跟電影裡馬先勇的狀態點像。《你好,瘋子!》票房敗北,我拚命地想要做第二部,票房乾出點成績來證明自己,我依然是在漩渦裡的人,沒能跳開。”

對於饒曉志來說,做電影是旅行,做戲劇是家。做電影有生存的考慮,但戲劇已經融入他的生活,是他的信仰。“這兩個東西我分得清,我喜歡講故事,用電影還是戲劇還是小說,都可以。是不是排一出戲去商演,這是工具的範疇,對我來說,是不是把戲劇作為謀生工具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你好,瘋子!》也是編劇雷志龍的第一部電影作品,在那之後,很快就寫了另外一個劇本《會痛的十七歲》,豆瓣評分3.0。他很清楚,電影行業,編劇唯一的名片就是作品,唯一的尊嚴也是作品,那個劇本讓他尊嚴掃地,半年時間“被困在失敗的陰影中,那些來自觀眾的差評,是懸在無數夜晚的利劍,如芒在背,卻無法言說,唯有深深記住尊嚴被剝奪的滋味”。

在那段日子,雷志龍常被饒曉志約吃飯、喝酒,有時會聊起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從雷志龍30歲轉行做編劇起,就與饒曉志合作了舞台劇《東北往事》《左耳》,《無名之輩》是他們第四次合作。導演想讓他知道,他“沒有自己想得那麽糟糕”。

後期剪輯階段,雷志龍也經常去剪輯室看片子,“我更像一個普通觀眾,在做後期的一年多時間裡,翻來覆去,全片整個看下來有十多遍,每次看竟然都還會被打動。那些演員,演得真是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這部電影從殺青後開始,就是他們的故事,是他們的人生,是他們的喜怒哀樂,是他們和觀眾去對話、溝通和最後的共鳴共情,而這一切將會是他們的尊嚴所在。”雷志龍在一篇總結文章中寫道。

在導演饒曉志剛剛注冊的豆瓣ID上,他給電影打了5顆星,並附言,“批評我都接受!但演員值得五星!”

圖/電影劇照

在《我就是演員》的第一期節目中,“選手”任素汐曾眼含熱淚地說道:“其實對大眾來講,我是一個非常普通的相貌,但是我覺得這樣剛剛好,因為我這樣的相貌,剛好可以演一些普通人。我為什麽要來到這兒?因為我看到很多好劇本都不來找我。我就是想要告訴他們,我真的可以演得很好。”

對於演員任素汐來說,《無名之輩》裡感動大眾的體驗派表演,應該可以證明她想證明的。

《無名之輩》上映的同期,《怪獸與牠們的產地2》《毒液》等大片來勢洶洶。上映第四天,隨著豆瓣評分的上升,排片從呈下降趨勢的10%回升到22%,票房過億。

正如編劇雷志龍所說,電影是最為奢侈的表達,耗費巨大的人力、精力、財力去向觀眾講一個故事,什麽樣的故事值得這樣的投入?什麽樣的故事值得讓觀眾在幽暗的影院凝神坐兩個小時?電影票的本質是創作者與觀眾的契約,用時間去交換時間,並且暗含承諾:觀眾坐在影院的這兩個小時應是值得的。

值班編輯:張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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