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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大廈:最不像香港,又最“香港”

警察來了。

十分鐘之前,正在喝啤酒的Bosha,與開貨幣兌換店的尼泊爾老闆發生了口角。事情的緣起是,後者要求Bosha不要坐在自己的店鋪門口,Bosha感覺受到了侮辱。

梳著髒辮的他來自西非,人高馬大,握著拳頭,揮舞著手臂。越來越多的人圍觀、聚集,尼泊爾老闆報了警。兩分鐘後,一名巡警、一名防暴警察和一名便衣刑警便來到了現場,在兩分鐘內平息了事態。“習慣了,經常這樣,有經驗。”一名警察告訴新京報記者。

這裡是重慶大廈,香港最著名的地標之一,卻被公認為“最不像香港”的地方。這裡的人們膚色不同,背景各異,對於他們來說,重慶大廈只是一個落腳點,很多人希望通過在這裡過渡,最終融入香港社會。

國慶期間,整個尖沙咀成為一片紅色的海洋,不少大廈的電子屏,打出慶祝國慶的標語。

一牆之隔的重慶大廈,深色皮膚的人們來來往往,店主們也擠在一起看閱兵直播,電視機傳出的聲音提示著,這裡是香港。

“這裡有整個世界”

行走在尖沙咀,即便是初來的遊客,不用看路標,也知道重慶大廈到了。

沿著彌敦道從北向南走,身旁的路人膚色越來越深,空氣中香水混雜著咖喱的味道越來越重。當眼前密集出現南亞面孔時,抬頭便能看到四個字:重慶大廈。

陳美珍從台灣來香港旅遊,住在訊號山附近,在她的心目中,尖沙咀是九龍的核心地帶,“可是為什麽重慶大廈門口感覺很亂的樣子,有點嚇人。”她幾乎沿著人行道一路小跑,遠離眼前的“是非之地”。

不僅是遊客,即便是香港本地市民,也很少會涉足這裡。

“走過的時候都很害怕。”一名路過的阿婆說。另一名女士則直接告訴新京報記者,自己不會允許女兒獨自進入重慶大廈,“基本要去就是唱錢(換錢)的時候,或者去吃咖喱,晚上不會進去,女生一個人不會進去,進去也是快去快回,不會往裡面走。”

兌換紙幣和吃咖喱,是香港市民進入重慶大廈的主要理由,很少會有人在大廈裡久留,幾乎不會有本地人在大廈裡的旅館住宿。

Jakie來自印度的加爾各答,7年前初到香港時,便落腳在重慶大廈。“這裡有很多印度人,有工作可以做,能掙錢。”

他的“工作”是捏著一遝咖喱飯館的宣傳單,站在重慶大廈門口,跟每一個路過的人打招呼,然後把傳單塞過去。

做這個工作的人,大多數來自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和尼泊爾等南亞國家,一些人在香港已經居留超過10年,但幾乎沒有離開過重慶大廈。

Jakie住在大廈裡,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海港城,離重慶大廈不到兩公里。他每天上午9點半開工,一直站到晚上10點,沒有休息日,每個月可以掙到7000港幣。

從外觀上看,這座竣工於1961年,上下共有17層的商住兩用樓,與周圍的建築並沒有什麽兩樣,“重慶大廈”四個字,在兩旁的大幅商業廣告包圍中,甚至顯得不太起眼。

重慶大廈由五座樓組成,彼此互不通行,依靠兩層樓的底座連接。大廈的一樓和二樓是商場,有樓梯可以穿行。但是再往上,需要乘坐通往特定樓座的電梯。

穿過或站、或半蹲的“傳單大軍”,沿著大廈入口往裡走,是一條近百米的走廊,兩旁遍布貨幣兌換店。絡繹不絕的人裡,有穿著長衫的印度人,有包著頭巾的錫克人,也有背包的歐美遊客,中國面孔並不多見。

一樓大廳的店鋪鱗次櫛比,巴基斯坦人吆喝著電話卡和電子產品,一名福建來的阿婆在整理日用百貨攤位,電視機裡印度綜藝的聲音被調得很大,遠處不時響起用菲律賓方言演唱的歌曲。更多的,是各種各樣的印度餐館,咖喱被盛在托盤裡,放在玻璃罩裡展示。在這裡,抬頭是各種私拉的電線,空氣裡是咖喱和香水的味道,節奏強勁的音樂聲中,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穿梭其間。

乘坐電梯上樓,眼前卻是迥異的世界。原本的住宅多數被打上隔斷,改為旅館。有的旅館以“東京”命名,有的名叫“新加坡”,“這裡沒有什麽居民了,樓上都是旅館。”大廈保安蔡勇告訴新京報記者。

重慶大廈的官網顯示,全部五座樓中,開有116家旅館、18家餐廳,“這些是合法的,還有很多沒有牌照的黑旅館、黑餐廳,沒法計算。”蔡勇說。

“這裡簡直是個小聯合國”,來自美國的背包客吉米告訴新京報記者,在背包客的圈子裡,“重慶大廈”是香港的地標,“幾乎每一個來香港的人都會到這裡看看”,他說,“這裡有整個世界。”

暴力已成往事

“如果你是個好人,那麽重慶大廈就是個好地方。”Jakie告訴新京報記者。

重慶大廈曾經以高犯罪率聞名,各種刑事案件高發。一名執勤警員告訴新京報記者,從前進入重慶大廈出警,他們會帶上盾牌,防止出現突發情況。

香港媒體曾經總結稱,重慶大廈的高犯罪率,很大程度源於人員的高度流動性。在港英時期,任何持有旅行簽證的人,都可以在香港合法停留14天以上。一些來自英聯邦國家的“淘金者”,會依靠這一政策滯留在香港。坐落於尖沙咀繁華地帶,交通方便,因為樓齡較老而租金便宜的重慶大廈,成為這些非法移民的理想居留地。

不過,上述警員告訴新京報記者,相比較而言,這幾年重慶大廈的犯罪率已經大為降低,刑事案件一年都難得一起。協調類似Bosha與尼泊爾老闆之間的口角,是警方的主要工作內容。

“暴力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在這裡沒見到多少壞人,基本都是想在香港賺錢生活的人。”鄭太告訴新京報記者。今年已經82歲的她來自廈門,在香港生活了41年,先是在九龍寨城落腳,後來搬到重慶大廈,開一間小小的雜貨店。她是這裡為數不多的中國人。在大廈裡,英語是通行語言。

一間10平方米左右的鋪面,月租金13000港幣,“在尖沙咀,這麽便宜的鋪面很難找。”鄭太的店鋪賣一些高仿的皮包,還有一些10元的小飾品。周末這天,放了假的菲傭成群結隊來到店裡購物,即便是10元錢的小玩意,她們也會精挑細選,有時候還會“殺價”,要求“便宜一些”,“主要做菲傭的生意,因為價格便宜嘛。”

在重慶大廈生活了超過20年,鄭太熟悉這裡的一切,很多人經過時,會叫她一聲“MAMA”。她說,上世紀90年代初剛到重慶大廈時,一樓和二樓還沒有通自來水,地面也是水泥地。10年前,大廈內部出新,新建了很多公共設施,地面也被鋪上瓷磚。

在香港回歸之前,大廈裡衝突不斷,舞刀弄槍的事情也見怪不怪,“有時候就因為一些小小的矛盾,有時候連矛盾都沒有,就因為有人喝了酒鬧事。”鄭太說,因為大廈“惡名遠播”,港英時期的警察很少進來。“現在不會有暴力事件了,都是過去的事。”

警察在尖沙咀巡邏,一個報警電話兩分鐘內就能趕到。

對於旅客來說,重慶大廈是一個難得的價格窪地。大廈裡的床位價格普遍在50港幣每天,單間也只需不到200港幣,通過互聯網預訂,甚至可以再便宜些。在寸土寸金的尖沙咀,這樣的價格只能在重慶大廈找到。

擔心招攬不到顧客,網上大部分旅館的信息會避開“重慶大廈”四個字,直接注明地址“彌敦道36號”。

索菲婭來自菲律賓,到香港旅行。在網上預訂酒店的時候,她按照價格從低到高排列,前幾頁都是位於重慶大廈的旅館,“我就挑了一個最便宜的。”

7歲的印度女孩珍納,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她的父母在大廈A座開旅館。珍納帶著新京報記者來到自家的旅館。不足90平方米的屋子,被隔成9個房間,中間的過道僅能容一個人通行。一個約10平方米的房間,配有獨立衛浴,一大一小兩張床,每晚的價格是200港幣。“這裡的房間是全港最便宜的,不會有更便宜的了。”珍納說。

“來香港的人都會知道重慶大廈”,索菲婭說,自己在來之前也很擔心大廈裡的安全問題,不過幾天住下了,除了電梯裡偶爾會有人搭訕外,並沒有遇到過危險。

在鄭太看來,重慶大廈裡的人儘管國籍不同,但大家來香港的目標都很一致,“其實都是討生活的人,想融入香港,都知道要和氣生財。”

每天都有人來,每天都有人走

重慶大廈的一天從早上10點鍾開始。

當鄭太將卷閘門推上,把裝有飾品的櫃子一個個搬出來的時候,蔡勇已經掛著對講機,在大廈裡巡視過一圈了。他的老家在福建,來香港10年,每天需要巡邏10個小時。除了巡邏外,蔡勇還需要看守電梯。重慶大廈有6部電梯,通往5個樓座,每部電梯都是單雙數隔層停。電梯的空間,只能容納5到6個成年男子,為了防止出現推搡,蔡勇需要站在電梯前,引導大家排隊乘梯。

在一家賣啤酒的小店門前,一陣音樂聲響起,幾名女子伴著音樂開始跳起舞來。動作最惹眼的一位名叫Jane,是一名菲傭。這天是周末。Jane和她的三個同伴來到重慶大廈,逛街、吃咖喱飯、喝啤酒。相較於外面的酒吧而言,5港幣一罐的啤酒,顯然更加經濟實惠。

Jane今年30歲,來香港4年,英語流利,但不會說中文。每周的唯一一個休息日,她大部分時候都會來重慶大廈,“因為便宜,朋友很多。”Jane向新京報記者介紹來來往往的人,“那個老闆來自印度,正在走過來的女人來自印度尼西亞,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老闆,把音樂再調高一些。”Jane揮舞著手臂,靈活地扭動起腰肢。

在一樓靠裡的位置,有一家酒吧,整日都在播放節奏感很強的非洲音樂。光顧這裡的人,大多數來自非洲南部。Nata幾乎每天都會在這裡喝酒,他來自尼日利亞,沒有香港居民身份證,不能工作,以難民身份來港,每月能夠拿到一些食物補貼。大部分時候,他把錢都花在購買最便宜的啤酒上。

Nata不滿意自己的生活,他希望有一份工作。他羨慕那些大廈裡的商人,因為“他們有自己的事業”。

沙瓦就是Nata羨慕的那種人。來自巴基斯坦的他,2008年來到香港,開著一間小小的商鋪,賣上網卡和路由器。沙瓦已經把家人都接到香港了,他說,香港“既安全又迷人”,“我不打算回去了,這裡就是我的家。”

而Jakie已經準備下個月回到加爾各答。他存了一些錢,想回家做點小生意。

從大廈三樓的公共天台向上看去,五座大樓將尖沙咀的天空分割,隻留下窄窄一線。每隔幾分鐘,會有一架飛機掠過。

“香港就是這樣,每天都有人來,每天都有人走。有的人來了又走,有的人再也沒有見到。”Jakie說。

新京報特派香港報導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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