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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我的小猩猩

作者| 覃月

新媒體編輯 | 尚洛克

外交部曾做過一個粗略的統計,就在非洲的項目投資數量而言,中國排名世界第7。多年來,不同行業、不同崗位的專業人員,從中國啟程,踏上了廣闊的非洲大地。

陳工就是其中之一,他是公司的資深維修技師。

在一次聚餐中,有人問陳工:“在非洲最難忘的是什麽?”

陳工放下酒杯,給大家講了這個滿含著掛念和追憶的故事。

文章為陳工口述。

01

2014年年中,我們新一批的高級維修技師培訓剛剛結束,銷售部同事洽談已久的設備出口訂單就順利簽了約,目的地是剛果(金)。

當時我已畢業5年,父母仍在湘西老家務農,有個交往3年的女友,談婚論嫁時才發現,就我那點存款,距離對方要求的車、房、彩禮還遠遠不夠。

按採購方要求,公司需要指派兩名維修技師隨設備一同前往,提供為期3年的維修服務。那時剛果(金)的時局還有些混亂,屬於“一級危險”地區,公司給出的外派補貼相當豐厚。粗粗算了筆账,如果能堅持兩三年,別說車、房都能解決,還能存上一筆可觀的彩禮。

在和父母、女友商量之後,我毅然報了名。

到了剛果(金),我先在金沙薩駐扎了兩個月,公司設備隨著工程進度又被運往了布尼亞,我也一同跟了過去。

布尼亞在剛果(金)東北部,地處烏乾達、盧旺達、蘇丹交界處,雖然當地有來自孟加拉的聯合國維和部隊常駐,但山區內也常有叛軍遊蕩,紛爭不斷。我所搭乘的金沙薩飛往布尼亞的班機,中途常經停於軍用機場,機場的跑道還是未經混凝土硬化過的黃土地,每一次降落和起飛都黃塵滾滾,讓人心驚膽戰。

塵土滾滾的布尼亞機場跑道(作者供圖)

抵達布尼亞以後,我才知道自己竟是那片區域裡唯一的中國人。我分到了一輛沒有牌照、也看不出品牌的皮卡,凡是機械設備出了任何問題,當地人就會立刻通知我,然後我就開著車前往項目所在地進行“診斷”。

同事們告誡我,如果沒有本地人陪同,最好不要外出,怕遇到搶劫或者其他危險。我個人感覺其實都還好,布尼亞的民風要比金沙薩的淳樸些,頂著一張標準的“黃皮膚”臉孔,一般也沒人怠慢我。

日子久了,我也結交了幾位當地朋友,交往得最深的一個叫布魯諾,是我們工程上的後勤司機,負責接送和採購物資,聽他說,之前也有中國公司外派人員在布尼亞工作,但基本上都沒有待滿3年的。

我也理解,作為當地稀有的外國人,既無法與當地的黑人掏心掏肺地做真兄弟,也沒有談得來的同胞可以結交,沒有網絡、沒有能聽得懂的電台和電視,在這片異域天空下,真也就只能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

這裡沒有餐廳、超市,小商店裡全是本地“土特產”,絲毫無法勾起我的購物欲望。平日裡,除了要注意別生病以外(一是國內能帶來的藥物有限,二是很難相信當地的醫生和藥物),生活倒也沒什麽大問題。日常生活需要的物資,比如洗發水、沐浴露、擦臉油,甚至是老乾媽,公司都會定期從金薩沙郵寄過來;穿的方面,那幾身公司發的製服和工裝足夠,鞋子就是涼拖、運動鞋,怎麽舒服怎麽來,畢竟當地人完全不講究,能遮體就好。

作為湖南人,唯一需要花時間適應的便是飲食了。公司包三餐,但大廚是個土生土長的黑人,別說中國那些精致的包點、小菜,就連最基本的炒菜也是不會的。

當地人吃的食物大多是水煮或者油炸的薯類、肉類,米面也有,但大多都做得極為難吃。麵包太硬太乾、米飯總是煮過頭。用現成的咖喱配料煮一頓咖喱飯,在當地就算是高級食物了。

布魯諾找來了一隻二手電飯煲給我,我這才開始告別頓頓非洲餐,終於能偶爾燜個小鍋米飯或者煮湯燉粥了,再用山間的野辣椒,做出類似湘菜口味的非洲版辣椒炒肉,這才解決了飲食這個大難題。

跟我有工作、生活上接觸的黑人朋友,也不知道從哪裡聽說的“中國人什麽都吃”,經常把抓到的蝙蝠、烏龜等野味拿來給我,問我吃不吃,搞得我很尷尬。

當然,如果有野兔、野雞之類相對正常的野味,我通常都會給他們十幾元人民幣作為酬勞,然後給自己來個非洲燒烤,算是打打牙祭。

到布尼亞差不多快半年,我就已經非常厭倦這樣的生活了。

在設備沒有出問題的時候,出於安全考慮,我只能待在駐地兩公里範圍內的區域,從中國帶來的書籍早就看了多遍,PSP也玩壞了,因為沒有零件,還無法維修。MP3裡面那幾十首歌,早就聽膩了,沒有工作的時候,除了寂寞,還是寂寞。

有人也勸我養隻狗之類,但我想著總歸是要走的,就一直提不起心思。那時還真有點打退堂鼓的心思,但公司把外派補貼又提升了一檔,說希望我能繼續堅持,留在布尼亞。我也就沒再說啥。

遇到平仔的那天,我正百無聊賴地躺在駐地平房的屋頂上看日落,布魯諾興奮地找到我,用英語夾著手語比劃:“陳,下來,有禮物。”

平仔被領來的第一日(作者供圖)

我心想準又是打到什麽野味兒了,待我到了院子,當地工人正圍著一隻猩猩說笑,它看上去只有兩三個月大,也就不到半米高,非常虛弱,正趴在院內一棵倒下的樹乾上一動不動。圓圓的黑眼睛睜得很大,打量著周圍的人群。

有會英語的工人上前解釋道,這是侏儒猩猩,據說全球不超過五千隻,長不大的,它的父母都死在叢林裡叛軍的冷槍下了。

“吃不吃?便宜賣給你。”撿它回來的工人比劃著對我說。

我趕忙擺了擺手。

工人歎了口氣,抓住它的腳踝倒提著,就要往旁邊樹林裡走。我問布魯諾:“他要把它放了嗎?”

布魯諾笑了笑,露出一口歪歪扭扭的白牙:“不,他要把它扔掉,這個猩猩不會自己找吃的,被扔掉以後,很快會死的。”

我當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動了惻隱之心,總覺著它的眼睛是有靈性的,於是伸手攔住了提著它的工人。

最終,我用三百人民幣買下了它,起名叫平仔,寄托著我平安回國的念想。

02

平仔最初非常虛弱,只能用杓子喂面糊吃。

我先帶它去當地防疫站打了疫苗,又托從金沙薩來的當地同事買了奶粉、奶瓶、尿不濕、小餅乾等嬰兒用品。就因為給猩猩花了這麽些錢,我還被當地人當成笑話,調侃了很久。後來遇到了當地獸醫,確定了一下平仔的年紀,果然只有三個月大。

吃小餅乾的平仔(作者供圖)

那時候,設備維修的活兒不算多,我有充足的時間照顧平仔,把它當成人類的寶寶一樣餵養。過了兩個月,平仔的身體就一點點好了起來,活潑、好動的本性也顯現出來。當時,我們時常買些雞鴨幼仔,養幾個月後再吃。平仔最初看到我們買回的雞鴨都非常害怕,但慢慢地,也敢去拽它們的羽毛,到最後甚至滿院子攆著雞鴨跑。

我漸漸感受到平仔一天天長大,不僅體力越來越充沛,智力也越來越高。

它完全懂得自己的名字叫“平仔”,只要我叫它,無論在院子哪個角落玩耍,都會立馬過來坐在我面前。而且,還是個小饞貓,最愛多樣化的飲食,並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樣隻愛吃香蕉。對它來說,食物的種類越多越好。除了不吃肉,各類蔬菜瓜果,小點心、餅乾,甚至啤酒、可樂它都很喜歡。而且還會撒嬌,雙手抱拳上下晃動,甚至抱著我們的腿討要吃的。

喝啤酒和吃西瓜的平仔(作者供圖)

漸漸的,平仔還學會了分辨“喜歡的人”和“討厭鬼”,特別喜歡女性抱它,撫摸它的小腦袋,卻從來不理會之前要把它扔掉的那位工人。甚至還會“狐假虎威”——如果我在旁邊,它就會作勢要跑去打對它做鬼臉的人,如果我不在,則會飛快地爬上屋頂等我回家。

還有一點,平仔非常喜歡“乾淨”。

也不知道跟誰學的,它會定期洗澡、洗臉,還總是做得有模有樣,甚至還偷了布魯諾的小毛巾,當成自己的“擦澡巾”,讓布魯諾哭笑不得。

之前當地的廁所就像國內農村的“旱廁”,一個深坑兩塊木板,不僅蚊蟲多,還惡臭無比。我來了以後,聰明的黑人行政經理以我不能適應為借口,打了報告給總部,竟不知從哪個中國的舊工地上,調來了兩間國內工地常見的活動板房當成臨時廁所,這才解決了我寧願去露天“釋放”,也不願意上旱廁的大問題。

平仔最初在屋內上廁所,被我訓斥了幾次之後,很快就明白,只有在屋外才能大小便,後來甚至學會跟我一樣,去臨時廁所用抽水馬桶了。

這裡的晚上沒有任何娛樂活動,每天,平仔都會拖著我給它準備的乾淨的毛巾或者衣服,準時回屋睡覺。有天晚上,我發現平仔沒像往日一樣按時回屋,以為它貪玩還在外面,但喊了幾聲名字,一直沒有回應,我擔心它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危險,趕忙發動全院子的人一起找。最終在後院雜物堆的角落裡發現了它。原來它是玩累了,抱著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芭蕉睡得很沉,還呼哧呼哧打著鼾,真讓人哭笑不得。

03

平仔一歲半時,就開始跟我一起出任務了。它對我大大的工具箱最好奇,扳手、鉗子、會發光的測電筆都成了它的玩具。

每一次我驅車從布尼亞市區趕往項目地時,平仔都是我路途上解悶的夥伴。維修機械時,最初它喜歡靜靜地坐在我腳邊觀察,後來看的次數多了,甚至還學會了給我遞工具。但平仔搞不清楚在哪個環節,我需要用哪種工具,就常常用兩隻小爪子捧著我最常用的幾種,眼神充滿期待,等著我抓取它眼裡正確的那一個。

我很喜歡平仔的各種“小聰明”,如果它遞給我的正是我需要的扳手或者鉗子,我就會獎勵給它一塊小餅乾,這時它的猩猩本色會彰顯出來,開始手舞足蹈,嘴裡也嘰嘰喳喳的,表示很開心。

平仔與我能在工作中“配合”,使得當地工人也不再把它當原始動物看待。

此前平仔貪嘴,經常偷吃工友們的食物或飲料,偶爾還會惡作劇,故意從高處跳下來嚇人。於是,我也會特意買些啤酒和可樂,分給工友們喝,在他們眼裡,這些都是“高級飲品”,當地的窮人家是絕對不會花錢去買的,而我甚至非常希望他們能接受我的這些小小恩惠,好能在我忙的時候,不要為難調皮搗蛋的平仔。

和工友們一起午休的平仔(作者供圖)

漸漸地,大家也都習慣了平仔的存在,工人們午休乘涼,會主動對著平仔揮手微笑示好,我點頭應允後,平仔就會立馬和工人們打成一片,甚至枕著他們的胳膊安心睡個午覺。有的工友還會故意在瓶子裡留些可樂給平仔,等著它喝完以後,打個滑稽的飽嗝來逗笑大家。

在布尼亞的時光,艱苦、寂寞、緩慢而悠長,卻又無拘無束、充滿未知。

而有平仔陪伴的那段時光,它就像我的兒子、夥伴和助手,讓原本漫長的外派生活,變得與眾不同。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和某種動物產生這樣的情愫,牽掛、迷戀又不捨。

我們外派工程師每年都有回國探親假,整整一個月,在我離開的日子,就拜託布魯諾照顧它。回國後,我才發現自己總是非常想念平仔,但又無法跟它影片,只能發簡訊詢問布魯諾它的情況。

基本上,布魯諾的回復就是:“它很好,只是吃得少,不怎麽開心,像想要你快點回來。”

除了長假之外,我有時也難免需要搭乘飛機回金沙薩購買些零配件,或者給視察的主管匯報工作,需要跟平仔分開幾天。最開始的時候,平仔對我的離開有著深深的恐懼,會明顯地露出“垂頭喪氣”的神色,還會偷偷把我放好的行李拿出來。

後來,經歷了幾次短暫的分別後,平仔明白我還會回來,也就不再搗亂了。只是每次我離開的時候,它會坐在屋頂上默默目送我離開,每次回來的時候,它就會開心地跳竄到我身上,用頭頂蹭我的臉頰,我知道這是它在用猩猩的方式說:“歡迎回家。”

平仔也有犯錯的時候,比如不小心弄爛我的書,或者咬斷了我的數據線,這時,它會察覺出我不悅的神色,可能是從電視裡學到了認錯的姿勢,它還會主動跪下,舉起雙手,睜大無辜的雙眼看著我。

犯錯後舉雙手做投降狀的平仔(作者供圖)

每每這樣,我就完全忘記要去責備它這件事了。在國人眼裡,男兒膝下有黃金,所以我固執地認為,下跪這件事,對猩猩來說也是屈辱的動作,趕忙示意平仔別再做這個姿勢後,平仔竟然也懂了,犯了錯就來抱著我的腿撒嬌,再也沒有跪下過。

大約從那時起,我才意識到,從一開始我就沒把平仔當做動物,而是當做人來對待了。

從衣食起居到工作娛樂,我們朝夕相處,工友們也都笑說,平仔就是“陳”的兒子,而且,平仔也沒有讓我失望。

某天,我們驅車前往項目現場,雨天路滑,車子拋錨撞到了路旁的樹乾上,破皮卡的車頭當即凹陷,卡到了樹乾裡動彈不得,駕駛座的門也嚴重變了形。

平仔反應靈敏,從視窗閃電般滑了出去,並沒有受傷。可我左腳卻卡在了油門和刹車之間,無法脫身,手機也沒有信號。

平仔急得在我身邊跳來跳去、抓耳撓腮。我掏出手機,指了指其中和布魯諾以及其他工友的合影,然後指著我們來時的路,做了個“拜拜”的動作。

平仔像是瞬間明白過來,這是我要它回去找人來,它立馬跳到了一旁的樹乾上,準備回駐地。但還是一步三回頭地望著我,直到樹林間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遠,再也看不到對方了。

在車上等待的那段時間,我感覺異常煎熬,算了算,離駐地已差不多開出十幾公里了,我不知道平仔能否安全找到駐地,它幾乎沒有獨自在森林中穿行過,任何其他物種的攻擊,對它來說都是致命的威脅。即使回去了,又能否用它的語言說服工友出來尋我呢。

沒想到,隻過了半小時,布魯諾和其他工友就在平仔的帶領下,騎著摩托車順利找到了我。

事後他對我說,平仔特別聰明,它在地上畫了個圓比作我的臉,還畫出了我的眼鏡,因為工地上只有我一人在維修時會帶眼鏡。平仔甚至還拿了我的一顆紐扣遞給布魯諾,紐扣是中國公司製服上特定的,有漢字,所以布魯諾一下就明白了,平仔是要帶他去找我。

這件事發生後,我對平仔的感激和愛瘋長了起來。

但我也意識到,今年已是我派駐的第三年,歸期就要到了。

04

在和平仔相處的這兩年多期間,我給它設想過很多結局,比如把它拜託給布魯諾,或者訓練它回歸自然,又或者帶它回中國。可真正到了要下決定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內心早就下了定論,我要想辦法,帶它回國。

這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情。

首先,就算平仔疫苗齊全,沒有任何疾病,但要把它帶出海關需要辦理一系列手續,我甚至寫了一份情況說明,準備好英法中三個版本,要公司長官簽字蓋章,再拿去公證。後來海關的負責人跟我說,就算能出境,但到了中國,能否入境也是個難題。

而且,女友在國內幫我詢問的結果也是,無法讓它入境。

我走訪了中國駐當地大使館,使館的工作人員好心勸說我,不要白費力氣。平仔屬於非洲特有物種,按民間管道肯定是無法入境的,就算大使館出具函件,讓它入境了,但國家的動物保護機構也不會讓我私人養育它。平仔最終的命運,一定是被送去動物園,無法繼續過自由的生活。

我想起布魯諾對我說過的,在非洲,動物們被禁錮起來養大,在所有人來看都是一件極其可憐的事情。它們生來就擁有自由的靈魂,哪怕幼年死在野外,也是它們的宿命使然,只要死的時候是自由的,那麽它們的靈魂很快會再次降臨。

布尼亞當地的工友們也勸我,他們還從未聽說過,有人能把活的動物帶回中國的先例。

內心幾經掙扎,我只能把平仔留在駐地,拜託工友們照顧。

我真正要回國日子終於越來越近了,平仔變得更加敏感了。

它見我這次打包了幾乎所有的物件,包括平時出差並沒有帶過的東西,大概已經意識到,我這次要走得很遠。

平仔又開始搗亂了,把裝好的東西拿出來藏在床底或者其他角落。我只好趁它睡著輕手輕腳地收拾,然後把箱子鎖起來。但平仔很聰明,它見箱子打不開,就去試著拎箱子測重量,發現自己提不動了,就知道我在往裡面“打包”,我還是要走。

走的當天,給平仔備好了幾個月分量的小餅乾和零食、可樂,囑咐布魯諾一定按時帶它打疫苗,抽時間多陪陪它,布魯諾都點頭答應了。

我把不需要帶回國內的物資,分別送給當地的工友們——開小灶的鍋碗瓢盆、剩餘的老乾媽、調料,還有些舊鞋子、衣物、清涼油、藥品等等。

我把最常穿的工裝製服,留給了布魯諾,那上面多少有我的氣味,我希望平仔能和新主人和睦相處。

記得那天,布尼亞氣象晴朗,我要上車時,平仔用了最大的力氣,抱著我的腿不肯松手,我狠下心來,跟它道別。布魯諾把它從我身上剝離的時候,平仔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叫聲,大大的黑眼睛也一直在流淚。

終於,車子距離我生活了幾年的營地漸行漸遠,飛揚起來的塵土,淹沒了後照鏡裡的影像,我隻記得,平仔的哭聲才慢慢變小,最終我耳邊剩下的,只有車輪滾滾的聲音。

這一幕,在我落地中國後,時常在我夢裡出現。

05

回國後,我貸款買了房,全款買了車,按計劃跟女友求婚、上門提親。繁忙生活稍稍治愈了一些我對平仔的掛念。

我很快搬進了新家,只是站在陽台裡的時候,依稀記得我曾經有過打算,把新家裡的一間小屋,留給平仔。

在回國後的第三個月,布魯諾給我發來了平仔的死訊。

自從我們分別後,平仔就不怎麽吃東西了,常常一個人坐在屋頂發呆,後來甚至獨自走了幾十公里的路,去項目現場找過我。在返回駐地的途中,估計被其他同類攻擊過,受了傷。

布魯諾雖然找了獸醫,但最終平仔還是在鬱鬱不樂中死去了。布魯諾對我說,平仔死前,抱著我穿過的那件舊工裝,怎麽都不肯放手。

我時常回想在布尼亞的這幾年,一人,一隻猩猩,或者玩樂,或者它枕著我的手臂呼呼大睡的時刻,想起它的嬉笑、傷心、懵懂的各種小表情,無比懷念和痛心。

很快,我和女友結婚了,過起一個“正常男人”該有的日子,但我卻再也不敢去動物園,不願意重返非洲,不願意觀看、閱讀人和動物題材的電影、書籍,甚至不願意再喝平仔喜歡的那個牌子的啤酒。

因為每當無意中經歷這樣的時刻,我都會止不住地像個孩子一般流淚。

平仔是我此生中,最特別的回憶,我常常想為什麽人與動物能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大概是因為它們總能做到其他人類無法互相給予的事情。

比如,它對我,從不指責,從不懷疑,卻永遠相信,永遠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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