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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故宮古代書畫給我的眼福

一九二四年時,前宣統皇帝溥儀被逐出宮,故宮成立了博物院,後來經過點查,才把宮內舊藏的各種文物公開展覽。宣統出宮以前,曾將一些卷冊名畫由溥傑帶出宮去,轉到長春,後來流散,又有一部分收回,所以故宮博物院初建時的古書畫,絕大部分是大幅掛軸。

王原祁藝菊圖 禹之鼎 卷紙本沒色 縱32.4厘米 橫136.4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我在十七八歲時從賈羲民先生學畫,同時也由賈老師介紹並向吳鏡汀先生學畫。那時正是故宮博物院陸續展出古代書畫之始,每月的一、二、三日為優待參觀的日子,每人票價由一元錢減到三角錢。在陳列品中,每月初都有少部分更換。其他文物我不關心,古書畫的更換、添補,最引學書畫的人和鑒賞家們的極大興趣。有些前代名家在著作書中和畫上題跋中提到過某某名家,這時居然見到真跡,真不敢相信這就是我曾聽到名字的那些古人的作品。隻曾聞名,連仿本都沒見過的,不過驚詫“原來如此”。至於曾看到些近代名人款識中所提到的“仿某人筆”,這時真見到了那位“某人”自己的作品,反倒發生奇怪的疑問,眼前這件“某人”的作品,怎麽竟和“仿某人筆”的那種畫法大不相同,尤其和我曾奉為經典的《芥子園畫譜》中所標明的某家、某派毫不相乾。是我眼前的這件古畫不真,還是《芥子園》和題“仿某人”的藏家造謠呢?後來很久很久才懂得,《芥子園》作者的時代,許多名畫已入了幾個藏家之手,近代人所題仿某人,更是輾轉得來,捕風捉影,與古畫真跡渺無關係了。

這時所見宋元古畫,今天已經絕大部分有影印本發表,甚至還有許多件原大的影印本。現在略舉一些名家的名作,以見那時眼福之富,對我震動之大。例如五代董源的《龍宿郊民圖》,趙乾的《江行初雪圖》,巨然的《秋山問道圖》,荊浩的《匡廬圖》,關仝的《秋山晚翠圖》。北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郭熙的《早春圖》,南宋李唐的《萬壑松風圖》,馬遠和夏圭的有款紈扇多件。元代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高克恭的《雲橫秀嶺圖》,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等等,都是著名的“巨跡”。每次走入陳列室中,都仿佛踏進神仙世界。由於盼望每月初更換新展品,甚至萌發過罪過的想法。其中展覽最久不常更換的要屬范寬《溪山行旅圖》和郭熙《早春圖》,總擺在顯眼的位置,當我沒看到換上新展品時,曾對這兩件“經典的”名畫發出“還是這件”的怨言。今天得到這兩件原樣大的複製品,輪換著掛在屋裡,己經十多年了,還沒看夠,也可算對那時這句怨言的懺悔!至於元明畫派有類似父子傳承的關係,看來比較易於理解。而清代文人畫和宮廷應製的作品,已經沒有什麽吸引力了。

內務部的古物陳列所

夏圭《溪山清遠圖》(局部)

比故宮博物院成立還早些年的有“內務部古物陳列所”,是北洋政府的內務總長熊希齡創設的,他把熱河清代行宮的文物運到北京,成立這個收藏陳列機構,分佔文華、武英兩個殿,文華陳列書畫,武英陳列其他銅器、瓷器等等文物。古書畫當然比不上故宮博物院的那麽多,那麽好,但有兩件極其重要的名畫:一是失款夏圭畫《溪山清遠圖》,一是傳為董其昌縮摹宋元名畫《小中現大》巨冊。其他除元明兩三件真跡外,可以說乏善可陳了。以上是當時所能見到宋元名畫的兩個地方。

至於法書如王羲之《快雪》、《奉橘》,孫過庭《書譜》,唐玄宗《鶺鴒頌》,蘇軾《赤壁賦》,歐陽修《集古錄跋尾》,米芾《蜀素帖》和宋人手劄多件。現在這些名畫、法書,絕大部分都已有了影印本,不待詳述。

故宮博物院初建時的書畫陳列,曾有一度極其分散,主要展室是鍾粹宮,有些特製的玻璃櫃可展出些立幅、橫卷外,那些特別寬大或次要些的掛幅,只好分散陳列在上書房、南書房和乾清宮東北頭轉角向南的室內,大部分直接掛在牆上,還在室內中間擺開桌案,粗些的卷冊即攤在桌上,有些用玻璃片壓著,《南巡圖》若乾長卷橫展在坤寧宮窗戶裡邊,也沒有玻璃罩。這在今天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也足見那時藏品充斥、陳列工具不足的不得已的情況。

在每月月初參觀時,常常遇到許多位書畫家、鑒賞家老前輩,我們這些年輕人就更幸福了。

隨在他們後面,聽他們的品評、議論,增加我們的知識。特別是老輩們對古畫真偽有不同意見時,更引起我們的求知欲。隨後向老師請教誰的意見可信,得到印證。《石渠》所著錄的古書畫固然並不全真,老輩鑒定的意見也不是沒有參差,在這些棱縫中,鍛煉了我自己思考、比較以至判斷的能力,這是我們學習鑒定的初級的,也是極好的課堂。

不久博物院出版了《故宮周刊》,就更獲得一些古書畫的影印本。《周刊》是畫報的形式,影印必然是縮小的,但就如此的縮小影印本,在見過原本之後的讀者看來,能喚起記憶,有個用來比較的依據。繼而又出了些影印專冊,比起《周刊》上的縮本,又清晰許多,使我們的眼睛對原作的認識更進了一步。

歲月推移,抗戰開始,文華殿、鍾粹宮的書畫,隨著大批的文物南遷,幸而沒有遇見風險損失,現在藏於祖國的另一省市。抗戰勝利後,長春流散出的那批卷冊,又由一些商人販運聚到北京。故宮博物院又召集了許多位老輩專家來鑒定、選擇、收購其中的一些重要作品。這時我已到中年,並蒙陳垣先生提挈到輔仁大學教書,做了副教授。又蒙沈兼士先生在故宮博物院中派我一個專門委員的職務,具體做兩項工作:在文獻館看研究論文稿件,在古物館鑒定書畫。那時文獻館還增聘了幾位專門委員:王之相先生翻譯俄文老檔,齊如山先生、馬彥祥先生整理戲劇檔案,韓壽萱先生指導文物陳列,每月各送六十元車馬費。我看了許多稿子之外,還獲得參與鑒定收購古書畫的會議。在會上不僅飽了眼福,還可以親手展觀翻閱,連古書畫的裝潢制度,都得到進一步的了解,同時又獲聞許多老輩的議論,比若乾年前初在故宮參觀書畫陳列時的知識,不知又增加了多少。

收購古書畫的兩次鑒定會

第一次收購古書畫的鑒定會是在馬衡先生家中。出席的有馬衡先生(故宮博物院院長)、陳垣先生(故宮理事、專門委員)、沈兼士先生(故宮文獻館館長)、張廷濟先生(故宮秘書長)、鄧以蟄先生、張大千先生、唐蘭先生。這次所看書畫,沒有什麽出色的名作,隻記得收購了一件文征明小冊,寫的是《盧鴻草堂圖》中各景的詩,與今傳的《草堂圖》中原有的字句有些異文,買下以備校對。又一卷祝允明草書《離騷》卷,第一字“離”字草書寫成“雞”,馬先生大聲念“雞騷”,大家都笑起來,也不再往下看就卷起來了。張大千先生在抗戰前曾到溥心佘先生家共同作畫,我在場侍立獲觀,與張先生見過一面。這天他見到我還記得很清楚,便說:“董其昌題‘魏府收藏董元畫天下第一’的那幅山水,我看是趙乾的畫,其中樹石和《江行初雪》完全一樣,你覺得如何?”我既深深佩服張先生的高明見解,更驚訝他對許多年前在溥先生家中只見過一面的一個青年後輩,今天還記憶分明,且忘年談藝,實有過於常人的天賦。我曾與謝稚柳先生談起些事,謝先生說:“張先生就是有這等的特點,不但古書畫辯解敏銳,過目不忘,即對後學人才也是過目不忘的。”又見到一卷緙絲織成的米芾大字卷,張先生指給我看說:“這卷米字底本一定是粉箋上寫的”,彼此會心地一笑。按:明代有一批偽造的米字,常是粉箋紙上所寫,隻說“粉箋”二字,一切都不言而喻了。這次可收購的書畫雖然不多,但我所受的教益,卻比可收的古書畫多多了!

第二次收購鑒定會是在故宮絳雪軒,這次出席的人較多了。上次的各位中,除張大千先生沒在本市外,又增加了故宮圖書館館長袁同禮先生和胡適先生、徐悲鴻先生。這次所看的書畫件數不少,但絕品不多。只有唐人寫《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一卷,不但首尾完整,而且裝訂是“旋風葉”的形式。在流傳可見的古書中既未曾有,敦煌發現的古籍中也沒有見到。不但這書的內容可貴,即它的裝訂形式也是一個孤例。其次是米芾的三帖合裝卷,三帖中首一帖提到韓乾畫馬,所以又稱《韓馬帖》。卷後有王鐸一通精心寫給藏者的長劄,表示他非常驚異地得見米書真跡。這手劄的書法已是王氏書法中功夫很深的作品,而他表示似是初次見到米芾真跡,足見他平日臨習的只是法帖刻本了。趙孟頫說:“昔人得古刻數行,專心學之,便可名世。”(蘭亭十三跋中一條)我曾經不以為然,這時看王鐸未見米氏真跡之前,其書法藝術的成就已然如此,足證趙氏的話不為無據,只是在“專心”與否罷了。反過來看我們自己,不但親見許多古代名家真跡,還可得到精美的影印本,一絲一毫不隔膜,等於面對真跡來學書,而後寫的比起王鐸,仍然望塵莫及,該當如何慚愧!這時細看王氏手劄的收獲,真比得見米氏真跡的收獲還要大得多。

其次還有些書畫,記得白玉蟾《足軒銘》外沒有什麽令人難忘的了。惟有一件夏昶的墨竹卷,胡適先生指給徐悲鴻先生看,問這卷的真假,徐先生回答是:“像這樣的作品,我們藝專的教師許多人都能畫出。”故先生似乎恍然地點了點頭。至今也不知這卷墨竹究竟是哪位教師所畫。如果只是泛論藝術水準,那又與鑒定真偽不是同一命題了。如今五十多年過去了,胡、徐兩位大師也早已作古,這卷墨竹究竟是誰畫的,真要成為千古懸案了。無獨有偶,馬衡院長是金石學的大家,在金石方面的興趣也遠比書畫方面為多。那時也時常接收一些應歸國有的私人遺物,有時箱中雜裝許多文物,馬先生一眼看見其中的一件銅器,立刻拿出來詳細鑒賞。而又一次有人拿去東北散出的元人朱德潤畫《秀野軒圖》卷,後有朱氏的長題,問院長收不收,馬先生說:“像這等作品,故宮所藏‘多得很’。”那人便拿走了。(後來這卷仍由文物局收到,交故宮收藏。)後來我們一些後學談起此事時偷偷地議論道:容燒的瓷器、爐鑄的銅器、板刻的書籍等等都可能有同樣的產品,而古代書畫,如有重複的作品,豈不就有問題了嗎?大家都知道,書畫鑒定工作中容不得半點個人對流派的愛憎和個人的興趣,但是又是非常難於戒除的。

再後雖仍時時有商人送到故官的東北流散書畫卷冊,也有時開會鑒定,但收購不多,而多歸私人收藏了。

解放後,文物局成立,鄭振鐸先生任局長,王冶秋先生、王書莊先生任副局長,鄭先生由上海請來張珩先生任文物處的副處長。這時商人手中的古書畫已不能隨意向國外出口,於是逐漸聚到文物局來。一次在文物局辦公的北海團城玉佛殿內,攤開送來的書畫,這時已從上海請來謝稚柳先生,由杭州請來朱家濟先生,不久又由上海請來徐邦達先生,共同鑒定。所鑒定的書畫相當多,也澄清了許多“名畫”的真偽問題。例如梁楷的《右軍書扇圖》卷和倪瓚的《獅子林圖》卷,都有過影印本,這時目驗原跡,得知是舊摹本。

後來許多名跡、巨跡陸續出現,私人收藏的名跡,也多陸續捐獻給國家。除故宮入藏之外,如上海、遼寧兩大博物館,也各自入藏入許多《石渠》舊藏的著名書畫。此外未經《石渠》入藏的著名書畫也發現了不少,分藏在全國各博物館。

《石渠寶笈》所藏古代書畫,除流散到國外的還有些尚未發見,如果不是秘藏在私人家中,大約必已淪於劫火;而國內私人所藏,經過十年動亂,幸存的可能也無幾了。已發現的重要的多藏於故宮、遼寧、上海三大博物機構,散在其它較小的文物、美術機構的,便成了重要藏品。經過多次的、巡回的專家鑒定,大致都有了比較可靠的結論,但又出現了些微的新情況:即某些名跡成為重要藏品後,就不易獲得明確結論,譬如某件曾經舊藏者題為唐代的書畫,而經鑒定後實為宋代,這本來無損於文物的歷史價值,卻能引出許多麻煩。古書畫的作者雖早已“蓋棺”,而他的作品卻在今天還無法“論定”。後以在今天總論《石渠》名跡(包括《石渠》以外的名跡)的確切真偽,還有待於幾項未來的條件:(一)科學的鑒別技術,如電腦識別筆跡和特殊攝影技術;(二)全國收藏機構對於藏品不再有標為“重望”的必要時;(三)鑒定工作的發展和其它自然科學研究一樣,後來的發明、補充、糾正如超過以前的成果,前後的科學字都不看做個人的高低、得失,而真理愈明;(四)歷史文獻研究的廣博深入,給古書畫鑒定帶來可靠的幫助。那時,古書畫的真名譽、真面貌,必將另呈一番繽紛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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