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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宏偉:精華背後是以犧牲千千萬萬的平庸為代價

江宏偉作品秋光

編者按:正如清初石濤所說:“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隨著時代的變遷,中國傳統繪畫被賦予了不同的語境,在歷代藝術家的繼承和探索之中呈現出不同的樣貌。作為中國當代花鳥工筆畫的代表人物,江宏偉選擇了以自然作為創作的切入點。對於江宏偉來說,他筆下的一草一木都來自於這個真實的世界。

李:現代關於藝術的定義比較多元,那麽在這種語境下,你能否描繪一下當下藝術創作應該具備的心理狀態?

江:我們那個時代沒有現在這麽多元,審美標準還是比較單一,基本還是在一種單一的樣式上追求技法的熟練性。現在的人,辛辛苦苦以為造型能力變強了,技術熟練了,人家卻認為你過時了,新的產品出現了,價值觀念改變了。所以現在學生的精神壓力比較大,看似活躍在一種多元的藝術狀態中,其實反面就是茫然。那麽這時他更需要的是鼓勵,不是一個出人頭地的方式,而是在一個紛擾的社會裡能夠關注一個藝術視角,使自己的精神得到慰藉,使之在進行藝術投入的時候至少可以忘掉一切功利的誘惑與煩惱。這並不是說你不可以有雄心,但是它的底線應該是你心靈的需要,你的心靈需要不是古代的,也不是別人的,你要找到適合你自己的心靈寓言,那才是你能夠獨立從事藝術的起點。

我認為藝術家是獨立的,我認為假如他想繼續畫下去,他就要跟現在很多熱門的套路相反。公眾是朝秦暮楚的風情女子,她隨時都會走開。最近很多人都在關注新工筆畫,什麽原因?在過去的二十年中間就不會有人來關注這個問題,現在大家發現這個新工筆既適合現代又保持了傳統的作畫方式,所以才會關注它。有很多個人的這種行為是建立在一個潛意識的時代體制上的,我講的是潛意識,是不自覺的。這種時代的潮流有兩種,一種是時代的典型符號,還有一種是在時代背後產生的一種創造。我覺得藝術史,它所關注的永遠是兩類人,一類是時代裡的弄潮兒,一類是時代裡的偏僻者。像石魯、陳逸飛屬於前者,後者如夏爾丹,他的作品就很平民化,少了以前的神性、文學性,這就是一種非常安詳藝術意境。莫蘭迪也是這樣,一個人躲在房間裡面,擺弄一些瓶瓶罐罐就進入美術史了。那這個標準是先有人物才有美術史,我認為歷史是現象的總結,不能說是我是為了進入歷史才來搞二次世界大戰。

江宏偉作品喜眉圖

李:我讀過你在一篇文章裡談到對傳統的看法,多有驚人之語,在教學中你是怎樣引導學生正確地對待傳統的?

江:就像從生物學的角度看物質,一個叫細胞,一個叫晶體。細胞一直是處於活躍狀態的,而這個晶體卻是固定的。細胞有它的分裂、分化和成長,而晶體,基本上是穩定的。這就使我想到繪畫教學裡面的一個問題,我們常常歸納前輩畫家的經驗,一旦將之歸納以後,它就是一個恆定不變的東西,就是所謂的傳統。而處於個體藝術家的成長過程卻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都有著自身的生命體驗與成長軌跡,學習藝術的關鍵就是看你能否將個人體驗與前輩經驗吻合起來。

比如我們談到傳統的問題,中國畫繞不過傳統觀,但是這個傳統怎麽解釋?從我個人的經驗來說,我認為對某些作品是不需要一開始就達到某個程度。這是什麽意思呢?因為有很多東西的成立是有它特定的文化情境,歷史上優秀的作品,最後被看到的都是它的精華,但是這個精華並不是孤立存在的,其背後是以犧牲千千萬萬的平庸為代價。所以,我們看古代作品的優點可以理解它的樣式,理解它的表現手段,也可以把它理解成某種體悟。但是,它為什麽會形成這樣的體悟?這是離不開它的本質的,因為千千萬萬的人都在玩同一個花樣的時候,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毫無意義的。

李:傳統是歷史的,藝術是當代的。

江:在中國歷史上,統一的觀念越弱,其思想的自由度就越大,像春秋戰國、魏晉南北朝,還有民國都是如此。一旦國家完全統一以後,他在秩序和自由二者之間,肯定會選擇秩序。傳統的精華是經過歷史選擇的,有過昔日的輝煌,這個精華是不是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我們這樣做是否真的就能實現?誰都不會來討論這個問題。

再說,講傳統的人未必一定懂得傳統,很多人只是將偏愛當作傳統。在我學畫的這麽多年間,傳統就變過好幾次,連環畫時代認為傳統的是陳老蓮,《清明上河圖》;講求生活和藝術的時候就是石濤、董其昌;等到改革開放的時候就是米友仁、龔賢、金農,因為其圖式感強;後來研究塞尚、研究後印象派的時候,又談到了董其昌;而現在恰恰卻是王原祁。所以我認為對待傳統就像對待老祖宗,要尊重,但總有人一直拿著老祖宗來壓你就不成了。我認為老祖宗的成立,是它本身的天真爛漫,而不是擺個嘴臉來教訓你。直白地說,討論一幅畫不能看它有傳統還是沒傳統,而是要看這幅畫畫得好還是不好。可是現實有時候又變成這樣,你畫好了,傳統點的人就說因為有傳統了才會好,你畫得不好,他就說因為你沒有傳統,著實荒唐。

江宏偉作品薔薇繡球雙鸚

李:西方繪畫似乎沒有產生類似於中國的傳統包袱?

江:在油畫領域,並不要求你畫得像米開朗基羅、拉斐爾才受尊重,因為它的母體國家也沒有把傳統視為教條,西方繪畫發展是以藝術形式的不息流變與超越為目的。但是在中國畫領域,往往不太在意你是否有創造性,是否感受到新的視覺方式,而是講你有沒有傳統。今天,如果中國畫還滯留在這個思維模式裡,那麽中國畫就沒有任何美感而言了。比方是搞文學,始終跟你談《楚辭》,說你沒有它的韻律等等,那你說你還有什麽興趣。因為任何藝術的產生不僅是為了形式產生的,它更是為了使用與時尚而產生的。如宋詞,其實在當時就是歌詞,配上曲調就能傳唱的。所以我認為中國畫裡面,在不停的大談傳統的時候,很容易出現一些負面的問題,因為他所談的傳統,是要求今天的藝術也要符合古人法則,殊不知今人的視覺方式、視覺感受已經與古人有了天壤之別,同時今天的藝術場域的文化背景也是多元的。

有人跟我談到以後的年輕人就不會來買中國畫了,說他們不會喜歡中國畫的,比如80、90後。我說,你講錯了,像石濤、文征明以後的拍賣紀錄肯定是他們創造的,他們不會購買的是現在認為有傳統的中國畫。由此回到美術史上,一部美術史是轉換角度、標準、技法、方式才能成為美術史的,一個觀點的形成意味著這個觀點要轉換,如果一種繪畫風格變得很泛濫,那這個它就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江宏偉作品 碧桃

李:可見,藝術永遠是標舉個人與時代氣質的,所以經驗與體驗對於學生恐怕更為重要?

江:是的,藝術之所以能成為藝術還在於它的個性與時代敏感性,也就是個人性格必須能夠跟進某一時期的時代氣質,他的作品才能夠具有感染力。因為藝術不同於一般產品,民間匠人的作品是可以按照一個模式來製作,而藝術作品必須具有風格意義上的創造性。一般來講,音樂分演奏與作曲,我們都知道鋼琴、小提琴是需要從小時候開始學,主要是講求熟練的操作技能。給他一個樂譜,他就會有一個規範的讀譜、演奏方式,這個時候哪個老師教的就是哪種規範。但是,繪畫是在演奏中又帶上了作曲,沒有聽說學演奏是一定要從小教作曲的,因為作曲包含有很多因素,不是誰拜在哪個老師門下就可以教出來的。所以我認為,在教學中有一些常規的東西,比如要具備某一種能力,有技術層面也有見識上面的。如學習寫作,首先你要熟悉語言,能夠熟練地遣詞造句。到了你表達你自己的感覺,這時候就不好教了。因為教師無法在個人的藝術體驗上替代他的學生,同時也因為藝術一個很重要的特徵就是它的不可重複性,不可重複就意味著在教學上無法確定一個固定的模式。

所以,我覺得在教學中盡量避開這一點,現在的中國畫教學分工很明確,其實有很多都是技術性的,跟藝術雖然沒有太大關係,卻是一定要掌握。而那些跟藝術性相關的東西,我個人認為是要靠學生自己去體悟,只有當他有了同樣的經驗之後他才能觸及,那就是為什麽即便是藝術大師,他也無法將自己的子女教成藝術大師,因為藝術是不可以重複的,藝術體驗更是無法重複的。很多人怕走彎路,當他把自己的精華濃縮給學生的時候,他們不知道這些精華是獨特的,是需要自己體會的,強加給學生,反而成了枷鎖。其實人生當中許多東西,它的好與差,高與低,都是對比出來的,如果什麽都不想走彎路,那麽他就無法產生真正的體驗。

江宏偉作品利至圖

李:藝術的感覺學不來,但是可以培養的?

江:我在教學當中強調個體感受,什麽是個體感受?古人有古人的感受,我有我的感受,你有你的感受,真實的感受是時代賦予賦予個人經驗的東西。比如,老一輩的人認為很真實的感受對我來講一點也沒感受,如果我拚命要說這個東西有真實的感受,那它就是虛假的。同樣來講,假如我現在把我真實的感受強加給我的學生,除非他沒有才氣,有才氣的人肯定是不適合的。那麽,真實的感受是怎麽產生的?真實的感受離不開畫家個人的成長環境、教育背景、社會交遊。現代人的自然觀跟古人是不同的,譬如說前面有一片竹林,坦率說我是看不出一點鄭板橋的,因為我不是那個時代的人,相反我可能會從中看到了莫奈,那是我很真實的感受,但是如果你讓我說看出畢加索來,那就違背了我的知識結構。這就牽涉及到了一個教學的問題,如果教師將的真實強加給任何一個學生,那對於學生來講就是矯飾,那恰恰就是教師的狹隘所至。

無論你的藝術處於何種體系裡面,你都不能將自己的藝術觀無限放大,因為沒有放諸於四海皆準的藝術觀,藝術有很多未知領域,沒有誰能夠一網打盡。嚴格地講,我的教學也不能算是教,我和學生始終處在一個討論階段,可能更多的時候我會憑借自己的經驗與閱歷,設身處地地為他們想一下。我有一個學生,她的花鳥是選修,畢業以後畫了一批畫給我看,很好看,但不是畫。因為在我的觀念裡,雖然我覺得它很好看,但我不承認它是一幅畫。有很多東西,我們認為它很好看,但是它卻沒有文化性。文化性反映在繪畫中是什麽?說到底還是感受,也就是說這種感受一定是你的生活空間裡的東西,脫離感受一味地追求形式的作品表面雖然很好看,但沒有文化性它一定會淺薄。

所以,我認為在教學工作中間,第一,你也要有一點好與壞的抉擇,這反映了你的認知水準。第二,你不要把一個固定的認識強迫給人家,要設身處地地為他著想,以換位思考的方式來理解他,這個時侯就比較客觀了。同時,教師與學生就像搭檔,未必一定都適合。比如有些人他可能不適合我,適合另外一個人,就像夫妻一樣,並不是人都不錯就可以在一起。

江宏偉作品海棠

李:那麽也就是說,藝術上的師承關係,應該更技術層面的東西關係不大,更體現在一種觀念的互動與引導上?

江:不能否定教師的作用,就像不能將老師的作用絕對化一樣。在某一個階段你接觸這個人有作用,在另一個階段這個人說不定就是障礙。一個畫家的成功,首先並不是由哪一個老師作用的,而是出現了一個群體。我認為群體的作用和影響是超過某個老師的,這就像名校效應,因為名校是精英群體的聚集,群體的氛圍對一個人的影響是超過某一個老師的。比如當時的上海,是由一批藝術精英聚集在一起,才出現了“海上畫派”。所謂的“新文人畫”,當時在南京,它也是由一個交遊圈構成的。現在的新工筆也是在你們的關注下形成了一個互相交往的圈子,以後也會再形成另外的一些藝術思潮。

每個人都會有老師,但不是你成為了藝術家,你就是老師教出來的。個人才力與藝術氛圍、藝術圈子等外部環境的互動作用,跟某一種藝術思潮接觸了,那麽他才產生了一個自己追求的動力,最後才形成了他自己的藝術面貌。所謂拜師,我更願意將之視為一種交流,畫得好的人都會有一個圈子。李可染到了北京看到齊白石的畫很崇拜,拜齊白石為老師,但他並不是衝著齊白石的技法來的,而是藝術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必須要有交流。所以千萬不要把老師誤解為一個手藝的傳授著,就像大家都有老師教過你認字,但是你成為一個文學家以後,你能說他培養出一個文學家了嗎?

李:現在很多的繪畫專業研究生,從技法到修養都實在不敢恭維,你是怎麽看待或者是要求你的學生素質的?

江:確實,我對中國畫的教育現狀是抱失望的態度的。首先在招生上你是沒有選擇的余地的,現在的社會精英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文人士大夫階層,這就是精英群體在職業及地位上的轉移。像陳逸飛、陳丹青等如果不是處在那個年代,現在可能在搞計算機,可以說現在從事繪畫考美院的人,很多是被其它行業給淘汰出來的。進入了美院以後,畫得好一點、有才氣點的選擇設計或其它實用專業了,等而次之是是油畫,等輪到中國畫裡面的花鳥肯定是最沒有成績的學生。假如是導師挑學生,那我就看你的繪畫作品,不管你是什麽專業,我並不一定要看你的花鳥畫。搞美術史也一樣,如果讓你挑學生,有一個邏輯思維很清晰、文學素質好的學生,哪怕他是學物理專業的,那麽你也願意招他,問題是現在是你出幾個美術史題目讓人來背,而那些成績好的學生對此沒有興趣。

江宏偉作品聚禽圖

李:你對你的學生有讀書要求麽?

江:讀書是一個日積月累的過程。比如讀周作人的一本書,那它裡面肯定會涉及到很多人物,如廢名、徐志摩;讀徐志摩又連帶出林語堂、梁實秋,如此類推沈從文、張愛玲、冰心等等也都了解了。最近我在看一本自然主義小說,是因為之前讀一部美國作品,裡面就提到愛默生,我就去看愛默生。還提到還有梭羅,我就去看看梭羅,這都是連帶出來的。還有一個重要的詩人,寫《草葉集》的惠特曼,這個時候又跟英國的某些常識聯繫到了一起。

讀不讀書,那也是關乎每個人的成長經歷,對於我個人而言,輕鬆的閱讀已經成為了我的一個愛好。現在的考試制度使任何都東西都帶著功利性色彩,我認為我們現在的“科舉制度”是為科技服務的,而文科是這個領域的犧牲品。因為學生讀書都要看所謂“有用”的、符合他們的考試的知識,而跟興趣鏈接不上。比如,馬上要寫論文了,他才想到要看書,看書也並不是趣味驅使,他只是想應付畢業。要考試了,他才去看英語,那也不是對英語感興趣,考試完了又一竅不通。也就是說沒有真實的體驗,我覺得看書就跟散步一樣,閱讀在最後就養成了一種習慣。但是,你現在讓他們來培養這個習慣的過程是很難的,我也不去批評他們,換位思考一下,現在的考試制度逼著他們確實沒有閑暇。我是沒有考過試的人,自己要看書,也就是自己的興趣所至,而他們到最後,讀書則變成了一個恐懼症。

李:據我了解,你的很多研究生都為自己設定一種製作圖式與繪畫題材,這是出自你的建議麽?

江:在目前的狀況下,我認為學生的當務之急不是一個知識面很廣的攫取,首先要有一個定位,根據自己畫面中出現的某些跡象,確定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子。有人認為知識“廣”了以後才能“專”,我的觀點恰恰相反,當有了一個目標和範疇以後,安心的深入下去以後,你才會“廣”出來。在這個情況之下,教師的關鍵作用就是要幫他找到適合他的方法與題材,要鼓勵他,這樣他更容易產生一種成就感。一個畫畫的人,他不自信的時候,問的一百個人會有一百種答案,有很多意見都是出於善意,但都不切實際。

所以我認為,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知識面很廣,對於現在的學生來說,只有在有了一個目標以後才可能去充實這部分知識,這個知識必然是圍繞他的生活空間的,換個領域他就不懂了。假如你是考官,你問我唐寅是哪個朝代的?我回答是明朝的。但你要問我他是明朝哪個皇帝時期的人,那我就不知道,因為我不是藝術史家,作為知識,這個知識我就可以沒有。一個學生如果沒有自信的時候,你要先建立他的自信。如果他沒有畫出這個圖,他連畫畫的心情都沒有,一旦他畫了他才會發現一些基本功的問題。繪畫有很多時候不是按照設想來的,所以我主張先選擇一個題材畫下去,然後你才能發現問題,總不能苦思冥想,等到了這些問題都找出來了才去畫畫,那才是紙上談兵。

江宏偉作品春

李:選擇一種藝術圖式其實就是選擇一種可能性。

江:一個人的成功,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不能過於奢望偶然性,這樣不牢靠。但是我認為一個人在偶然性中間,自己要有主動性,那麽最後才有資格談你的人生選擇。在教學中,教師只有幫助學生,讓他慢慢產生這種權利感。選擇是需要權利的,每個人都在根據自己的權利來選擇。就像高考,你考了六百多分,全國就有很多學校讓你選擇,假如你隻考了三百分,那你就沒有權利選擇。所以我認為選擇要有權利,你具備條件了可以往下選擇,但是不具備條件你就不能往上選擇。

江宏偉

現為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畫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央美院兼職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中國畫協會常務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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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王成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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