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頔 胡銀銀/北青深一度
女兒生前和李忠偉的合影 本文圖均為 北青深一度 圖
相比醫院，楊蘭更相信直銷公司的保健品可以挽救女兒的生命。
2013年，楊蘭在妹妹的介紹下進入完美成為一名直銷員，2016年女兒李詩涵被查出神經母細胞瘤。妻子拒絕了讓女兒化療，用服用完美產品代替求助醫生。丈夫李忠偉多次勸說，均沒有能拉回“瘋狂的”妻子。
相反，因為完美他成了家庭中的眾矢之的。妻子說他“什麽也不是”，妻妹楊麗指責他“不顧家，什麽都不管。”，就連女兒會跑來說“爸爸說的不對。”
完美是中國最大的直銷公司之一，據其官網顯示，完美是成立於1994年的僑資企業，2006年獲得直銷牌照。目前，完美在全國設立33家分支機構，開設近4000家完美專賣店和服務網點。根據商務部網站信息，完美的經營品類包括4類130種，覆蓋化妝品、保健食品、小型廚具、保潔用品。
2018年1月3日，女兒李詩涵去世。近一年後，隨著權健、無限極等事件的爆發，直銷公司成為眾矢之的。2019年初，廣東省約談多家直銷企業，完美也在其中。1月23日，100多位完美專賣店店主聚集在完美北京公司，討要款項。加入完美幾年中，他們沒能實現想象中的“暴富”夢，反而擔負了上百萬元的債務。
一個家庭的撕裂也沒有結束。李忠偉認為楊蘭讓女兒服用完美產品導致死亡，而楊蘭無法接受丈夫把女兒的死全都怪罪到她的頭上。兩人依然不停爭吵，李忠偉多次想過離婚。
楊蘭所做的完美筆記
“爸爸應該做完美”
李忠偉永遠記得，在ICU病房的最後一刻，女兒仰起臉，對自己和楊蘭說：“爸爸媽媽不要吵架了。”，本來即將爆發的一場爭吵戛然而止，病房裡突然安靜下來了，那是他們接觸完美直銷後為數不多的和平相處。幾分鐘以後，6歲的李詩涵停止了呼吸。
從此，兩個人對女兒這個話題諱莫如深。
偶爾提起，李忠偉會罵妻子：“如果不是你，我的孩子到今天還活著呢。”李忠偉認為楊蘭在孩子生病期間一直讓她服用完美產品，導致孩子死亡。楊蘭一度沒法和丈夫溝通。她認為自己是不想看到女兒受罪，無法接受把女兒的死全都怪罪到她的頭上。有時候她想，如果不是因為完美，丈夫會不會對自己好一點。
楊蘭是被她妹妹楊麗拉入完美的。
2013年，她在當地的完美服務中心辦過一張卡，購買1000多元的產品，成為完美的優惠顧客，優惠顧客可享受6%-18%的優惠。消費越多，返利越多。
當團隊或者個人總業績達到2.1萬pv（1pv=1.17元），次月一次性達到1.5萬pv時，即可成為完美的直銷員。如果當月沒有完成15000pv，可以自己掏錢賣產品。此後根據業績不同，還有多個“經理”級別，級別越高考核越高。
成為直銷員後，楊蘭試圖去推廣產品，周圍沒人什麽願意購買。但她是一個合格的下線，孩子生病以後，上線經常與她說起，病人是如何通過完美產品治療好的案例。她源源不斷地向完美投入1.5萬元以上，足以完成上線的業績。
楊蘭沒有懷疑過完美公司的實力。據完美公司官網顯示，完美實現年銷售過百億元的目標，公司先後獲得“全國百家明星僑資企業”“中國慈善事業特別貢獻獎”，推廣慈善公益體系項目總額近8億元。
然而，和權健、無限極一樣，針對“直銷公司”的爭議從來沒有斷過。“誇大產品療效、虛假宣傳”不斷被人詬病。根據界面新聞調查，在完美的維權群中，有大量關於產品療效的截圖，來源都是他們的“老師”，截圖中宣稱：有人通過四次（完美）排毒，肝管膽管結石消失了，有人吃了完美產品不再需要做心髒的搭橋手術。
楊麗經常帶姐姐楊蘭去各地開會。楊蘭說，會議上不會推銷產品，只是會進行產品對比。決定權依然在自己手中。
而李忠偉認為，公司與上線給他們洗了腦。楊蘭自稱是自願購買產品，沒有人強迫。完美在全國有直銷市場，服務中心遍地，她堅信每一年的直銷業績與產品療效展示不會騙她。
李忠偉試圖好好勸妻子，但是沒有成功，反倒被罵“沒有人性”。
2016年10月，李忠偉參加過他們2000多人的直銷大會。起初，他沒有打算去。楊蘭抱怨：“很重要的會議，你幹嘛不去？”，連女兒李詩涵夜硬拉著李忠偉。他心疼孩子，就跟著一起去了。李忠偉買了三張門票，一共450塊錢。路上，一位經銷商想請李詩涵去給完美的產品做代言，李忠偉半開玩笑地向他索要代言費，經銷商笑笑沒有說話。
會議從早上9點持續到下午6點，一開始是跳集體舞，兩千多人一同喊出“大家都是一家人”的口號。隨後幾位受益者紛紛上台敘事自己與此產品“相見恨晚”的經歷，曾經的下崗工人如今搖身一變成為身價百萬的富翁，曾經重病在身的朋友沒有聽從“完美調養”的計劃而離開人世，而演講者卻因為完美收獲事業和愛情上的成功。
舞台下人回應熱烈，掌聲不斷。一位資深老師講到興奮處，在台上喊著：“我們的產品能夠抵抗各種惡劣敵人的侵襲，保持人體青春至少100年”。在一份完美成功密碼的PPT中寫道：“要得到信心的唯一方法，是透過言語和行動不斷重複。”
李忠偉在一旁抱怨：“這些都是傳銷，什麽用都沒有。”，李詩涵回頭跟爸爸說：“爸爸不對，爸爸應該做完美。”女兒並不明白“完美”會給她和她的家庭帶來什麽，只是以她稚嫩的方式捍衛著母親。
一月底，眾多店主到完美討要款項。
孩子病了
2016年3月18日，李詩涵在昆明市兒童醫院查出神經母細胞瘤。醫生告訴李忠偉：“最多兩年。”，李忠偉當場就落下淚來。
神經母細胞瘤是嬰幼兒最常見的腫瘤。神經母細胞瘤約佔6-10%的兒童腫瘤，15%的兒童腫瘤死亡率。對於4-9歲兒童，每一百萬人口的死亡率為4例。
李忠偉準備給孩子做骨髓移植，想把之前做小生意攢的20萬都拿出來，這時候才知道，妻子楊蘭已經把這些錢都投到完美裡了。
這只是個開始，在李詩涵最後的日子裡，完美的影子仍然不斷出現。
2016年4月份至2016年8月，李詩涵一共做了四次化療。期間，楊麗來醫院看過李詩涵一次，一進醫院病房，楊麗就說：“有小孩子得了白血病被完美調好，詩涵也可以。”這個意見很快得到了楊蘭的讚同。
化療期間，女兒脫發、嘔吐，一個療程消瘦了五六斤。楊蘭很早就受不了化療。她不忍心看到女兒受罪，也拿不出那麽多錢來看病。她在病友聊天群裡看到，即使有人擲千金給孩子看病也不一定治得好。
楊蘭找李忠偉商量：“化療的錢你來說，吃完美的錢我來出。”李詩涵做的化療的錢都是李忠偉借來的，妻子沒有出過一分錢。
李忠偉不信完美，和妻子爭吵：“要是著東西好的話，醫生為什麽不開給病人吃？”楊蘭對此沒有遲疑過：“這是從細胞裡進行調節，怎麽會調節不好呢。”
李忠偉想了很多辦法勸妻子，他加入反完美的群，把妻子也拉進來，楊蘭退群，再拉再退。他給妻子看過群裡面的文件。楊蘭不信，認為都是假的。
李忠偉去求醫生勸勸自己的妻子。“她做完美被洗腦。”醫生與楊蘭談了半個小時，楊蘭依然無動於衷。
楊麗隨後拿走了他們手上那張完美的VIP卡，在昆明聯繫到她的上線，給孩子買了將近4000多元的產品。高纖樂、肽藻粉、沙棘茶、蘆薈王漿礦物粉一樣也沒落下。在化療期間，楊蘭就開始給女兒服用完美的產品。4000塊錢產品兩個星期就吃完了。
用完美代替化療
2016年8月，李詩涵病情好轉，楊蘭選擇“賭一把”，中斷了化療。回來之後，楊蘭給李詩涵開始大量服用完美產品，每天三次，每次一小碗。大劑量服用之後，詩涵看著完美的產品就會害怕。拒絕服用時，母親楊蘭會嚇唬她或者打她。
李忠偉後來才知道，女兒李詩涵剛出生時，就服用過完美的保健品。那時，他和妻子在外打工，孩子住嶽父嶽母家，楊麗經常帶著完美產品回去。2歲時，李詩涵身體不好，經常感冒。楊麗稱：“吃一吃產品就好了，不要送醫院的。”
李忠偉常年在外打拚，和孩子很少在一起。李忠偉有時覺得自己是一個局外人，妻子、嶽父嶽母、孩子都吃過完美的產品。妻子肯定地和自己說，父親的風濕病在吃了完美之後變好了。
“完美”成為家裡最敏感的點。只要李忠偉一說完美不好，就成了全家的眾矢之的。楊蘭說他“什麽也不是”，楊麗指責他“不顧家，什麽都不管。”，女兒會跑來說“爸爸說的不對。”
化療之後，李詩涵有一定好轉，可以下床走路。在家吃完美調補的那段時間，她的病情又開始嚴重起來。李詩涵經常嘔吐、拉肚子，大量出汗。楊蘭覺得這是好轉反應，身體在排毒。楊蘭還在朋友圈發過一條消息：我的孩子吃完美的產品好轉了。
楊蘭與李忠偉為此爭吵不休。最激烈的一次爭吵之後，李忠偉離家出走。臨走前，他偷偷對孩子說，我把你帶回爺爺家吧。孩子搖頭，要跟著母親楊蘭。那天之後，李忠偉幾乎半年沒有回家。
2017年5月，李詩涵病情嚴重，李忠偉再次回去。他先後幾次決定帶女兒化療，都遭到妻子反對。李詩涵的腫瘤越來越大，到最後她躺在床上，腿和腳趾都不能動彈，楊蘭怕了，終於肯帶著女兒去醫院。最後的化療結果並不樂觀，兩個療程下來腫瘤沒有變小，醫生說：“沒救了，回家吧。”
李忠偉心裡知道孩子的時間不多，他帶孩子去上海迪士尼玩了一次。在迪士尼，女兒沒有力氣走，躺在凳子上睡著了，中途錯過了遊行表演，李忠偉用手機錄下來，等她醒了，放給她看。
回到家中，李詩涵已經無法下床，疼痛不斷地侵蝕著她，一天要吃兩口嗎啡。有一天，李詩涵躺在床上突然問楊蘭：“媽媽，我會不會死？”楊蘭沒敢回答。
2018年1月3日，李詩涵住進了重症監護室，她瘦得皮包骨頭，輸了200cc血不起作用，李詩涵面色蒼白，嘴唇被她咬破。李忠偉喂她嗎啡，她把父親的食指咬出一排牙印。醫生趕來搶救，被李忠偉勸阻，他不想孩子臨走前還經受折騰。晚上10點30分，李詩涵停止了呼吸。
李忠偉睡不下，守在女兒身邊，在太平間裡呆了一個晚上。他心裡暗想，等老爸之後有錢了，一定要給你做一個蠟像。
不完整的家
人也走了，錢也沒了。
37歲的李忠偉一下子感到蒼老了許多。原先的關節炎、風濕、腳痛又回來找他。楊蘭在電話裡讓他別經常加工，還勸他試一試完美的產品調理身體。
聽了這話，李忠偉感有的一點感動瞬間變成氣憤：“你勸其他人調理去，愛找誰找誰。只要你信這個，我們離婚。”他要求楊蘭把家裡的產品都扔掉，楊蘭再也沒敢提這事。
楊蘭說，自己的丈夫並不會關心人。翻開通話記錄，化療期間，所有的電話都是楊蘭打給李忠偉，而李忠偉卻從來沒有主動打過電話給妻子。但李忠偉覺得委屈，他覺得妻子不理解自己，一個人在外打拚，還要承擔“不顧家”的罪名。
除了完美，楊麗這個名字也成為夫妻倆的忌諱。之前，李忠偉每一次回家都會塞給這個娘家妹妹一些錢，孩子去世之後，李忠偉徹底與楊麗斷絕了往來。在他眼中，楊麗一直在“利用”自己和家人銷售完美的產品，“就是她把我女兒給害的……”他拒絕去楊麗家吃飯，寧願一個人在家買便當吃。
沒做完美產品時，李忠偉和楊蘭在孟連市做蔬菜買賣。每一天他們4點多起床，趕到批發市場，之後再運輸到不同地方。冬天冷，他心疼妻子，讓妻子開麵包車送，自己騎摩托車。
如今，李忠偉依然跟妻子住在一個房間。楊蘭曾經跟他提起想再要一個孩子。李忠偉想都沒想就否決了，他解釋自己怕了，“相當害怕，怕又被折磨的這麽慘。”
本期實習編輯 常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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