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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知識和美,從書齋中來,到群眾中去

近日,新經典公司引進了日本著名的“教養之書” “岩波新書精選”,這是“岩波新書”創刊80年以來首次成系列地在中國出版——此前國內的學術出版社只是零散地出版過一些“岩波新書”。

岩波書店總編輯馬場公彥和“岩波新書”作者、學者藤田正勝因此應邀訪華,成為近期出版界令人矚目的事件。為何此事引起業界的關注?“岩波新書”到底有什麽來頭呢?這恐怕要從日本的“新書”開始說起。

日本岩波新書編輯部

“教養之書”’是怎麽來的

“新書”不是字面意思,而是日本特有的一種出版形式。已經走過80年歷史的“岩波新書”,無疑是“新書”領域最有資歷的老字號。

“岩波新書”是日本出版人岩波茂雄創立的。岩波茂雄是誰,一篇報導是不足以書寫他的人生故事的。三聯書店曾出版過一本《岩波茂雄傳》,花了24萬字才略寫了他作為“偉大的出版人”的一生。

去世前一年(1945年)的岩波茂雄在鐮倉小町家中

在序言中,或許能速讀到他作為出版人何以“偉大”:“在岩波茂雄的出版事業中,有兩件值得大書特書的革新創造,那就是秉持‘知識屬於大眾’這一強烈信念,精選古今東西的古典,輕便、廉價的‘文庫’形式;以及旨在響應現代的課題和要求、同樣輕便的‘新書’形式,並以這兩種形式將眾多的書籍送到日本民眾的手中。時至今日,在日本的出版界,這兩種書籍形式仍為很多出版社所採用。”

當我們把目光聚焦在“新書”,“岩波新書”可謂是日本出版界的一個專有名詞;在作者上,“岩波新書”薈萃了各個領域大量的權威學者和作家,產生了許多名著。能入選“岩波新書”是一件很有榮譽感的事情,這已成為日本各界的共識。在裝幀上,“新書”樸實、輕盈,小而緊湊,大多為十萬字左右;在語言上,通俗易懂;閱讀感受上,選題廣泛,可讀性強;從學理上,兼具深度與可信度。總結來說,“岩波新書”既不會設定較高門檻讓普通民眾望而卻步,又能充分推動民眾對當下社會的了解和參與。

80年前,中日關係因戰爭而緊張,岩波茂雄對獨斷專行的軍國主義感到不滿,決心用書籍的力量來抵抗日益猖獗的軍國主義思潮。他深受一名在沈陽努力推行醫療普及的愛爾蘭醫師感動,遂將他的回憶錄《奉天三十年》翻譯出版,從此開啟了“岩波新書”的歷史。在這樣的時局背景之下,岩波茂雄創立了“岩波新書”,可以說這個出版項目的“現實感”是從那個時候就拉開序幕的。彼時,他確定“岩波新書”的方針:“放眼於生活、社會常識,積極推動學者、知識分子、文化人與普通民眾的接觸,推動民眾對時事,尤其是(日本民眾)對中國問題的了解。” 以“現代人的現代教養”,“隨著時代潮流的發展,提供作為現代人應具備的一般性教養的好書”。這一宗旨把岩波茂雄學術當代化與普及化的理想發揚光大,它是當代學術與思想的即時呈現,至今仍以每月五種的規模出版,目前已有3200余種。

1938年開始創刊的岩波新書,第一批20種

“暢遊在學術世界裡的學者為將思考和研究成果凝聚成一本小小冊子而傾注心血,執筆著述。行走在‘真實’世界中的新聞工作者冷眼審視時代變遷和社會動向。以鋒利的筆觸向世人傳遞資訊。”現任“岩波新書”主編永沼浩一說。“日本有一個詞叫‘修養新書’,這也可以說是‘岩波新書’的代名詞。讀者可以在書中養型修身,進而構築起一個美好的社會和世界,這便是‘岩波新書’的目標。不止步於獲取知識,而是將獲取的知識和自我的生活、生命相連。”

為什麽說“岩波新書”,培養了一代“有教養”的日本人

“岩波新書”是一場持續了80年日本知識分子的接力,最終培養起的,是一代代“有教養”的日本人。

大學者面對大眾講授新知識,在當今中國的知識界,似乎是一種奢侈,或者說是一種不屑。這當中涉及的兩個關鍵問題:“學者肯不肯”和“學者會不會”。前者說的是“願不願意蹲下來”的態度,後者說的是書寫的方法。

日本京都大學名譽教授藤田正勝,今年已經69歲了,在學術的世界裡,他專攻哲學與日本哲學史,研究對象是西田幾多郎——這是日本近代哲學史上最有代表性的哲學家,京都學派創始人。

藤田正勝

在研究領域,藤田正勝寫的是專業論文,就是那種名字很長、學術術語很多、一般人看不懂、只有領域內少數研究同行能看懂的學術文章。但當他為“岩波新書”寫作時,就帶著一種慈祥。

他用《西田幾多郎》為名寫的“岩波新書”就是在向完全不了解這位哲學家的普通人講述最基本的知識,全書約在10萬字日文左右,岩波書店現任總編輯馬場公彥的此次中國之行,就把這本小書隨身放在上衣西裝的口袋裡。

如果說《西田幾多郎》還是在哲學範疇裡,那藤田正勝的《日本文化關鍵詞》就更說明“一個哲學研究者是怎樣為大眾寫作的”。這本書裡,他把焦點放在日本文化中和大眾距離較近的文學、藝術和宗教上,循著日本文化的歷史來描述日本哲學的特徵。他透過對松尾芭蕉(詩人)、西行(歌人)、鴨長明(歌人)、吉田兼好(歌人)等日本文化裡程碑式人物的作品的觀測,抽取出了日本文化的關鍵詞——如:無常、枯萎、閑寂、遁世和風雅。然後幾乎是默認讀者對這些人的作品毫無背景知識的情況下,來書寫:“要面對普通讀者,就要考慮到如何通俗易懂地把這些東西敲碎了,然後為讀者去講什麽叫枯寂、什麽叫枯萎。比如說書的最後一章提到了松尾芭蕉,就要一邊舉著松尾芭蕉吟唱的俳句,一邊去解釋。”藤田正勝說。

《日本文化關鍵詞》的中文版和日文原版對比

而藤田正勝寫作這本書的目的,並不只是書寫文藝與雅趣,甚至完全與“中產的雅趣”相反——藤田正勝作為日本哲學研究者寫這本書,是希望今天的日本民眾,在此時此刻世界的格局下,認清自己、看清自己的文化,明晰日本文化在世界中的位置。“人們隻關注對經濟利益的追逐,不顧體面地追逐利益,還在各種場合產生了等級的差別……無論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都沒什麽兩樣,產生了試圖從民族和宗教、膚色和性別、政治見解等方面,排斥異質、誹謗他者、來認同自我身份和存在意義的風潮。”他認為這種傾向必須打住,這就必須要從認同尊重自身的文化開始,“讓日本人重新審視日本文化、思想和宗教在漫長的歷史中所產生並創造出來的東西”,繼而尊重他人的文化。

這與“岩波新書”“現代人的教養”的主旨緊密相連。

為什麽要說“岩波新書”是一場修養上的接力?藤田正勝講起自己的研究對象西田幾多郎,“他也為‘岩波新書’寫作。”1940年,西田幾多郎以此前(高深的)哲學論文、哲學演講為底稿,為普羅大眾書寫了一本名為《日本文化的問題》的 “岩波新書”,教育大眾從怎樣的視角來討論東西文化與日本文化的關係。用中國人的說法,這是祖師爺為大眾寫書,大先生就是這樣做的。

“岩波書店”四個字是夏目漱石所書

為什麽說“岩波新書”培養了一代“有教養”的日本人,藤田正勝先生作為一代知識分子,也是被“岩波新書”滋養的一分子。或者說,藤田正勝之所以能成為一位學者,專注於日本哲學的研究,也與“岩波新書”的閱讀密不可分:在他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他在思考之後的人生路線要做什麽:“當時我看到‘岩波新書’的一本講哲學的小書,我就被哲學吸引了。”藤田正勝表示,時至今日,“岩波新書”仍然是他了解新知的一把鑰匙,他曾通過《米開朗琪羅》這本“岩波新書”,來走進藝術史的一角。

學者只在大學裡搞研究,這就夠了嗎?

或許有人又會問,既然是大學者給老百姓講知識,那麽“岩波新書”和“百家講壇”有什麽區別?

這中間的差別可能體現在學科的設定。

瀏覽岩波書店的官方網站,“岩波新書”的目錄下,3000本“岩波新書”被劃分在二十多個學科目錄下:除了經典的“文史哲”之外,經濟、自然科學、環境、社會、教育、心理也都有設定,在“現代世界”“情報”“媒體”和“福祉醫療”的類目之下,能看到許許多多關於民生、現代文化、國際關係等等話題的學術新知科普。

“‘岩波新書’的主要目的是在這些領域解決相應的現代問題。”現任岩波書店總編輯馬場公彥說,“比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日本出現了一些公害問題,比如水俁病之類的情況,當時岩波書店的編輯就在思考,人們其實是為了追逐經濟利益犧牲了大家的健康,犧牲了人們的生活;我們還在思考,企業應當在這些問題上承擔什麽責任,所以針對這些問題出了很多‘岩波新書’;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日本處在泡沫經濟的時代,大家的生活都很富裕。但這也只是物質生活上的富裕。我們想帶領讀者思考這是真正的富裕嗎?從而讓大家開始思考精神上的富裕問題。”

簡單的兩個例子,可以瞥見一個出版項目的天氣——這不是用文藝的情懷就可以消解掉的東西。

2013年岩波書店百年店慶時的展示櫃台

如果登錄岩波書店的官方網頁,看到“岩波新書”的出版訊息和目錄,仿佛是能看到一間現代知識庫,而翻閱各個類目裡最新的“岩波新書”,能看到一種知識的生動與鮮活——

《物流危機不會結束——支撐生活的勞動前途》

推薦語:快遞停止了嗎?其原因在於物流現場的勞動問題!從勞動的視角描寫當代日本面臨的困難。《總介護社會——從看護保險方面重新詢問》

推薦語:多次的制度修改給使用者帶來了什麽?和大量的數據一起,簡單易懂地解說看護保險。

《抗生素與人類》

推薦語:日益增加的生活習慣病、擴大的耐藥菌其背後有抗生素的過度使用、化為諸刃之劍的魔法藥,重新認識抗生素。

《彩色版丨難民營的孩子們》

推薦語:用攝影家的溫暖目光,活映出在戰爭和饑荒中拚命生存的難民孩子們的身影。

《憤怒的方法》

推薦語:怎麽做才能順利發怒呢?自認善於發怒的作者,傳授了通過發怒改變人際關係的方法。

……

這讓我們產生的疑問是:類似的議題,中國出版業和知識界有關注到嗎?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中國沒有誕生這樣成規模、有耐心、有社會眼光的“把學術大眾化”的作品?這當中是不是所有的參與者都缺位了?在我們今天的文化環境裡有多少願意為大眾寫作的學者?大家能把和現實緊密相關的學術問題講清楚嗎?還是說,今日的中國知識界,早已視知識為一種特權?將象牙塔之外的大眾視為需要用一套學術語言來區隔的庸眾?還是說,今天中國的知識精英們,將知識生產體系之外的社會現實視為是與自己無關的存在呢?

也不能說日本的學者都願意與大眾溝通。研究者和一般大眾之間也是隔絕的。”

現任岩波書店總編輯馬場公彥說:“這種情況下,出版社和媒體界應該成為學者與大眾的中介。”他想找一個形象的比喻,來形容這種“中介”關係,他翻出自己隨身帶的類似“文曲星”一類的電子詞典學習機,敲打下日文,電子詞典顯示出來的中文是“接生婆”。

“編輯應當成為接生婆,把學界的研究者重新塑造成知識分子,把專業知識變成給大眾的教養。”在馬場公彥看來,學者與知識分子是不同的:“學者其實在比較封閉的環境裡自己進行研究,但真正的知識分子,就是把這些專業性的知識正確地傳遞給更多的大眾。”

馬場公彥

當然,他也認為,學者更是有責任有義務向大眾講述的,馬場公彥提出了一個反問,“如果只是在學院裡做研究,這些研究者也是可以生存下去的,但是這樣的話,真的可以的嗎?”這個問題擲地有聲。

學者面向大眾的知識普及,在日本也是一種講述的風氣。或許這種風氣,也是岩波書店和一代代的知識分子共同努力的結果。

“有一些退休的教授會在市民講座上把自己的知識講給普通大眾,這些大眾沒有相應的專業知識,他們可能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了一些問題非常感興趣,報名來參加講座。而專業教授就要面對這些普通人,把專業的知識通過各種方法,講述給大家。”

在馬場公彥看來,“學者是為了追求真理而進行研究的,而且我們這些國民納稅也是為了支持他們的研究。作為學者以及出版界,我們有義務把這些真理更加廣泛地、平等公正地傳遞給更多的人。人們創造的真理是公有財產,我們創造的產物應該是公有的,應當是屬於大眾的。”

“把知識和美從特權階級的壟斷下奪回來”

此番中文版引進的第一批7本“岩波新書精選”,重點更多放在了日本史、日本風物的科普上,其中的5本書可被歸在“歷史”類:《京都》《日本的誕生》《日本的漢字》《日本的神話》《日本文化關鍵詞》。其余僅有2本與日本當代社會有關。分別是《過勞社會》和《格差社會》。兩本書觀測到的問題都很好,《過勞社會》講的是日本今天過度勞累的上班族,從全球化、資訊技術、消費社會、管制放鬆等角度,分析了“過勞”背後的社會動向,指出現代人的普遍心理特徵,並介紹了荷蘭、美國以及日本等國家為解決“過勞”現象而作出的嘗試。《格差社會》講的是日本今天的階層固化,日本經濟學學會會長用翔實的數據揭示了一直不受重視的年輕人失業、女性貧困、老年人無依無靠等格差社會的嚴峻狀況,並提出解決之道。作者不拘於經濟學家的立場,以人文主義的關懷,試圖為弱勢群體發聲。

總覺得有些遺憾的是,從這個選目來看,面對3000多本介紹海量知識的“岩波新書”目錄,中國出版人的選擇有些“偏食”了,日本學者對當今社會、針對此間發生的知識大眾化的作品,選品還是有點少。出版者楊曉燕告訴青閱讀記者,“岩波新書精選”還會陸續與讀者見面,未來的6本將以“日本人看世界”為主題,出版其中日本學者看中國和看世界的部分。

位於日本東京的岩波書店本社

而引進“岩波新書”因此讓我們看到的“岩波新書”的故事,則怕是會讓今天中國的出版界和讀者羨慕嫉妒,但更多的或許是汗顏吧。“80年代以來,國內也出現過多種文庫本叢書,發軔之時,烈烈轟轟,現狀如何,毋庸贅言。似不宜將原因統統推給客觀。”一位書評人曾寫道:“放眼岩波書店所處的域外商業化社會,出版機構或有更多的製約和誘惑,但岩波書店從不涉足動漫,不涉足誨淫誨盜的讀物,不興辦八卦雜誌,而日本的出版大鱷們無不將以上幾種作為主打,間或刊行一些學術讀物。長袖善舞乎?神清氣閑乎?”

在中國社交媒體裡人們大膽把在資本浪潮創業失敗者稱為“理想主義者”的此刻,在中國專注學術出版的出版社面臨內外交困的生存困局的現在,在中國互聯網界把知識被無限商品化搞出知識經濟的今天,讓我們再來聽一聽岩波茂雄——這個真正的出版人的渺小巨集願吧——他說:“吾乃播撒學問及識見藝術的投遞員、灑水夫……真理自身願意被千萬人所追求,藝術自身希望被千萬人所愛戴。過去,為了使民眾愚昧,學術曾被封鎖在狹窄的殿堂裡。如今,把知識和美從特權階級的壟斷下奪回來,是不斷進取的民眾的迫切要求……要把有生命力的不朽圖書從少數人的書齋和研究室中解放出來,讓他們全部站到街頭與群眾為伍。”

文/張知依

翻譯鳴謝/成琳、高偉健、邱之玥

編輯/劉淨植

微信編輯/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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