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勾兌江湖裡的五常大米:本地米賣不出高價,外地人買不到真米

(本文首發於2019年10月10日《南方周末》)

“純五常稻花香十塊一斤是成本價,外地賣的那些四五塊一斤的都不是真的。”

造假者不僅有“內奸”——在五常生產的勾兌米,更有“李鬼”——在五常之外的“域外造假”。

保真,即建立五常大米防偽溯源體系。這個體系包括“五常大米”商標和兩個logo:“五常”產地證明商標(鷹標)和國家地理標誌產品(地圖樣)。體系內的大米產品在包裝袋上印有溯源二維碼,掃碼就能了解這袋大米的具體產地、種植和加工廠商。

2019年9月,剛過中秋節,大興安嶺已經開始下雪,五常的寒意也轉濃。罕見的連續刮風降雨,外加一場冰雹,快要收獲的五常大米稻稈被地心引力拽彎了腰,沉甸甸的稻穗一頭栽在地上,泥濘一片。

“正好在灌漿的時候趴窩了。往年出米率是5個米(50%),10斤稻子能出5斤大米,今年可能只有3個米。”看著倒伏的稻子,50歲的桃山村村民王曉斌(化名)擔心,家裡這全國聞名的五常大米賣不出去或只能賤賣。

這一幕曾在2018年底上演:往年“稻花香”稻穗的收購價就能接近3元/斤,比南方產的精米還貴。2018年收成不好,“稻花香”水稻的收購價格被進一步推高,大量較便宜的外地水稻進入五常米廠,本地稻反而無人問津。

在全國213種大米地理標誌產品中,五常大米無出其右。但進入五常的外地大米提了價,本地招牌就“蒙了塵”。2019年年初,五常市市長在政府工作報告中強調,“持續加強對五常大米市場監管,嚴厲打擊域內外冒充五常大米行為。”

這個哈爾濱的縣級市兼有“五常大米香天下”的名聲和“天下大米亂五常”的煩惱,農民、米廠、政府……都想走出這本地米賣不出高價,外地人買不到真米的怪圈。

“給冒牌勾兌米做了嫁衣”

1993年,農藝家田永太培育出“稻花香”品種後,五常二百多萬畝稻田,大都種植著“稻花香”。“口感跟外地米就是不一樣。煮出來的米飯泛著油光,吃起來軟糯又有嚼勁,剩飯都不會回生。”王曉斌極是自信。

但本地人想吃到純正的五常大米也並非易事。“要到農民手裡去買稻子,送到米廠盯著他們磨出來。”五常人提醒南方周末記者。

外地大米冒充五常大米出售,已是公開秘密。“純五常‘稻花香’十塊一斤是成本價,外地賣的那些四五塊一斤的都不是真的。”王曉斌擺擺手。

五常“稻花香”好吃的代價是比普通水稻品種更高的種植成本和更低的出米率。產量上不具優勢,還不能大幅使用能增產的農藥化肥,甚是嬌貴。像王曉斌這樣經驗豐富的農民知道,今年這樣歉收的大米反而會更好吃,“精華都集中在那30%(出米)上了”。

除了成本高,“稻花香”還不抗倒伏,“往年也趴窩,沒今年趴得這麽邪乎。”王曉斌坐在院裡的小馬扎上曬太陽,叼著旱煙,跟鄰居有一嘴沒一嘴地抱怨。趴在地裡的需要人工收割,王曉斌估計,每畝水田的割地費要從300元漲到600元。

“稻花香”賣得貴,體現了稀缺性,卻在與外地水稻的價格戰中處於劣勢。

王曉斌記得,2018年秋收時,“我們的稻子剛剛下來,就是沒人來收。眼瞅著外地大車呼呼地往五常拉稻子,一落子(東北話,指貨車櫃)能裝三四十噸,排好幾裡地。”在1.8元/斤的外地稻打壓下,他的稻子從2.8元/斤一路跌到1.4元/斤,比外地水稻還便宜後才賣掉,有的包地大戶更是賠了數十萬元。

“我家去年打下的糧,現在還有沒賣掉的,堆在倉庫呢。”龍鳳山鄉光輝村一位村民捨不得賤賣,想等著價格回升後一點點出手。但許多農民卻等不起,為了下一年的春耕,急需還舊账貸新款,不得不賤賣。

和大閘蟹、水蜜桃等農產品不同,水稻不能直接銷售,還得經過加工廠變成大米。“在米廠面前,我們就是弱勢群體。”王曉斌感歎,農民們辛苦耕耘出的五常大米品牌,反給冒牌勾兌米做了嫁衣。

“米廠要保證自身能活下去”

聽到農民的抱怨,一家大米加工廠的老闆鄭欣榮(化名)微微皺起眉頭,“農民是最可憐的,但米廠首先要保證自身能活下去。”

作為五常人,鄭欣榮也鍾愛五常大米。每次出差,他都會在車裡帶口電鍋,裝一袋五常大米。在他看來,五常大米好吃的秘密無外乎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拉林河的好水,肥沃的黑土地;往北的稻子積溫太低,往南的稻子生長期又太短。

在五常大米的地理標誌產品標準中,對地貌的描述更加專業:五常稻作區是一個三面環山開口朝西的盆地,東南部山脈擋住了東南風,而西部松嫩平原的暖流可直接進入盆地內回旋。

多年蟬聯中國大米品牌價值榜首,五常大米滋生出328家大米加工企業、數以千計的農民合作社。中糧、益海嘉裡、北大荒這些糧食巨頭在五常開設了分公司,電商平台上的五常大米也是網紅——在拚多多2019年8月的“農貨節”糧油衝飲類熱銷排行榜中奪魁。

“農民與米廠是相互依存的關係。”鄭欣榮強調,農民種出的稻穗,只有被米廠收購加工銷售,才能轉化為真金白銀。

不過,經營五常大米並非一門穩賺不賠的生意。鄭欣榮認為2018年年底五常米廠收本地稻少,是因為自身也有難處。他分析,首先是當年的五常稻花香品質略有下降,精米在外地賣得不好,“稻子自然收得也就少了”。另外,受經濟形勢影響,米廠很難從銀行貸到款去收購。

此外,鄭欣榮坦言,五常水稻年產量遠遠無法滿足這些大米加工廠的加工能力,需要外地米來彌補、衝量。

而外地米一旦進入五常,當然希望能貼上“原產地五常”的標簽,價格翻個倍。“外地稻子在五常的米廠加工成精米,就算是五常‘生產’的大米了。”鄭欣榮說,外地稻也確實能通過摻混改善口感,“一袋米裡有30%的稻花香,就能有很明顯的改善”。

外地米來源廣泛:近到與五常接壤的吉林榆樹、舒蘭;遠到數百公里外的佳木斯建三江墾區、齊齊哈爾泰來縣,甚至還有江蘇的稻子。品種則有龍洋16、430,以及吉林種的“稻花香”等。

每種米在勾兌時有不同的分工:龍洋16磨出來有香氣,可以模仿稻花香之“香”;430則口感較好,且米粒較長,與稻花香形狀相似。幾種米按比例摻混,就可以做出4-5元一斤的“偽五常稻花香”,普通消費者難辨真偽。

“五常的米廠一起維護這個品牌,都賣純‘稻花香’,把價格和利潤做上去,這道理誰都知道,”鄭欣榮頓了頓,“但米廠不可能靠自己把米賣到全國,總需要有經銷商給你賣。”

鄭欣榮這些米廠有自己的小品牌,也接外地的代工單——用自己生產的大米套上別人的包裝。經銷商各有各的訴求,“好不容易來一客戶,需求就是摻一部分外地米,你五常米廠做不做這買賣?現在能帶來訂單的人就是爺。”

在4-5元一斤的假冒五常大米充斥市場的當下,消費者是否能接受10元/斤以上的純正五常“稻花香”?鄭欣榮覺得,這要打上問號。“很多南方消費者平時吃的1-2元一斤的米,沒有這消費習慣。”他感覺,勾兌米在價格上更易令消費者接受,也促生了經銷商的勾兌行為。

無奈之下,鄭欣榮說五常米廠大多兩條腿走路:賣給熟客的自營渠道大米,一般不勾兌;經銷商有要求,就按要求的比例勾兌。

鄭欣榮坦言,五常的米廠們都對媒體有所抵觸,農民出身的他,自己也對接受採訪有所猶豫:五常大米勾兌現象每年都會被自媒體炒作一番,影響五常大米的聲譽,米廠自然受波及,“最終也會傷害到農民”。

副市長打假上了新聞

2018年底有大量外地米進入,農民強烈抗議,政府也有行動。

2018年12月3日,“五常大米品牌建設與保護專項整治和誠信經營推進會議”召開,五常市市場監管局局長耿軍公布了《五常大米專項整治行動工作實施方案》,五常市副市長出席。

根據五常市政府官網信息,五常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組織了督導巡察組,檢查內容包括是否冒用“五常大米”或者“五常”鷹標、使用普通五常大米冒充精品五常大米、私自印製、販賣五常大米包裝物、異地分裝和域外企業委託米廠貼牌等行為。

“打假”行動並非2018年才有。五常市市場監管局地理標誌辦公室主任張野“打假”多年,他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五常政府也曾采取強硬的“隻出不進”手段。即新糧一下來,隻讓本地車出,攔截外地運糧車入。“但這麽做就被套死了。米廠說,‘我進了外地糧不是用來生產五常大米’,外界反過來指責你搞地方保護主義,妨礙正常糧食流通。”

對於米廠貸款難本地稻滯銷的問題,張野回憶,政府曾要求各個米廠優先收購本地稻子,同時協調銀行給米廠放貸。“但是銀行得考慮,貸完之後米廠還不上怎整。這都是一系列市場問題,不是靠政府行政命令完全能解決的。”

造假者不僅有“內奸”——在五常生產的勾兌米,更有“李鬼”——在五常之外的“域外造假”。在張野看來,這佔五常假大米的絕大部分,由於造假售假地的地方保護主義因素,赴外地打擊的難度更大。

2014年11月27日,張野隨時任五常副市長何廣銘率領的五常大米維權小組,在北京朝陽區東郊批發市場暗訪,“那裡邊遍地都是(造假五常大米),我們已經買了實物,還叫來了央視記者,找到市場管理方辦公室,打算溝通維權。”

沒想到一群“保安”突然殺到,把他們堵在2樓辦公室,“看這情況,我和央視記者嗚嗚就下樓跑了。我們沒辦法,直接就給當地的工商所打電話,工商所過了一段時間才來,來了以後東西(指證據,記者注)全收起來了,沒了。”

這起事件被媒體冠以“五常副市長打假險被打”的標題,在網上廣為傳播。此後,哈爾濱市、黑龍江省都有為五常“出頭”、到外地打假的舉措,亦收效有限。

反其道而行之——“保真”

經過超過十年的內外打假後,張野總結的教訓是“打假很難”,只能反其道而行之——“保真”。

保真,即建立五常大米防偽溯源體系。這個體系包括“五常大米”商標和兩個logo:“五常”產地證明商標(鷹標)和國家地理標誌產品(地圖樣)。體系內的大米產品在包裝袋上印有溯源二維碼,掃碼就能了解這袋大米的具體產地、種植和加工廠商。

在五常政府廣場上,這幾個標識和二維碼被印在一顆雪白的大米雕塑上,夜裡還亮著燈。“我們在電視、報紙上都大力宣傳,讓消費者購買帶溯源碼的產品,在哈爾濱國際機場和中央大街都開了官方體驗店,京東還有線上體驗店。”張野說。

張野介紹,溯源的核心在於總量控制。所有稻田的信息都被錄入五常農業物聯網服務中心,農業部門根據每年的氣候、土壤等種植條件,給出平均的畝產數,再根據耕地面積,就能算出每個農戶的稻田大約可以生產多少水稻,設立交易账戶。

假設農戶A账戶裡有10噸水稻,按照50%的出米率算,政府就給米廠配發5噸大米相應的溯源碼。這樣,米廠來找該農戶收購只能是按5噸大米的總量,“刷卡購稻”。

總量控制外,為防止企業弄虛作假,政府還有後手。人眼看不出大米是否摻混,五常政府從2013年就與深圳計量質量檢測研究院合作,花一百多萬元從德國引進一套檢測設備,根據大米的近紅外光譜檢測是否摻混調和。

不過,這套追溯體系也並非完美。

張野稱,有溯源碼能保真,但沒有進入溯源體系的大米“也不能完全說人家就是假的”。目前只有“稻花香”這一個品種納入到了溯源體系裡,在五常一些丘陵地帶不適合種“稻花香”,也有少量種植東北長粒香等水稻品種,暫不能使用五常大米標識。“我們先抓稻花香這個主要矛盾,正在設法推進將其他品種也納入溯源體系,畢竟都是五常出產的大米。”

另一個問題是,這一整套溯源體系和商標使用,對企業起引導作用而非強製執行。

當地的人大代表提出立法,五常市政府也正在考慮制定五常大米地方保護條例,強製要求企業進入溯源體系。

保真之外,五常大米產量無法滿足五常大米加工企業產能的矛盾仍未解決。張野稱目前已經有271家五常米企獲準使用國家地理標誌,還有30多家正在申請。

1990年代,五常有450多家米企,經過市場整合淘洗,現有271家。隨著規模較小和工藝較落後的米廠自然淘汰,供需缺口可能會逐漸縫合。

“五常大米溯源體系還處於成長階段。”張野希望外界能給五常一定的時間。

2019年9月底,南方周末記者在五常市批發市場看到,有的產品只在包裝上印了“五常大米”四個大字,但沒有廠商名、生產地址、生產日期。有的包裝精美,包裝上也沒有廠商廠址。一位商戶透露,這種包裝主要用來送禮,如果米廠想作為產品包裝直接銷售,“一般也能運得出去”。

桃山村前的公路,是一條外地進五常的必經之路。村民王曉斌這兩天發現,五常“稻花香”開始收割,第一批外地大車也已經來了。

南方周末記者 楊凱奇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