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的六個丫鬟和三個孩子——略及《紅樓夢》的命名藝術

常言道”母憑子貴“，在女子社會地位十分低下的舊時代，傳宗接代、生兒育女是女人應盡的義務，兒女能出人頭地對於生母的身份、地位影響至關重要。《紅樓夢》王夫人在榮國府的地位不容小覷，因為她有三個堪稱人中龍鳳的孩子。

王夫人的大兒子賈珠是一個讀書上進的好青年，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只可惜天不假年，年紀輕輕就夭亡了；女兒賈元春生在大年初一，後以賢孝才德加封賢德妃，賈氏家族”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盛世繁華因為賈元春的晉升而榮耀開啟；王夫人還生了一個含著通靈寶玉出生，天賦異稟的人物賈寶玉，在都中傳為新聞，人人都認為此子日後必成大器。賈母看著賈寶玉經常會老淚縱橫，說“我這麽多兒子孫子只有賈寶玉長得像他爺爺”，因此格外寵溺賈寶玉，“竟像得了活龍”。

有了這樣三個孩子，王夫人該是多麽揚眉吐氣啊，盡享一個偉大母親的榮光和驕傲。可事實上福禍相依，我們知道三個給她帶來多少幸福的孩子，最終就會帶給她多少傷痛。而這三個孩子的命運，作者早已經通過王夫人身邊六個丫鬟的命名，透露給了讀者些許草蛇灰線。

賈府主子們的丫鬟都是成雙成對出現的，名字也是兩兩相互對應。例如賈母的丫鬟鴛鴦、琥珀，林黛玉的丫鬟紫鵑、雪雁等等。我們不論人物等級應該配備的丫鬟數目，隻從《紅樓夢》中寫到的丫鬟數目來看，賈寶玉的丫鬟最多，不但八個大丫鬟（包括襲人），還有若乾小丫鬟都有名有姓。其次就要屬王夫人了，王夫人的六個丫鬟名字清清楚楚：金釧、玉釧；彩雲，彩霞；繡鸞、繡鳳。

巧賈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議事情，金釧兒、彩雲、彩霞、繡鸞、繡鳳等眾丫鬟都在廊簷底下站著呢，一見寶玉來，都抿著嘴笑。——第二十歲三回

王夫人聽了，又想一想，道：“也罷，這個分例隻管關了來，不用補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他妹妹玉釧兒罷。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個好結果，剩下他妹妹跟著我，吃個雙分子也不為過逾了。”——第三十六回

賈寶玉號稱”絳洞花王“，是在女孩堆裡長大的人，這些青春妙齡的女孩子雖然身份低賤，但也一樣是賈寶玉心目中的“水做的骨肉”。這與賈寶玉的人物設定以及《紅樓夢》“為閨閣昭傳”的主題是相吻合的。那麽，王夫人的丫鬟為什麽有六個之多，而且為什麽名字交待得如此清晰呢？

在《紅樓夢》裡，丫鬟的名字不但彰顯了自己的性格和命運，也對主子的人物命運起到預示或者照應的作用，王夫人的丫鬟們的名字也不例外，三對丫鬟的名字正好對應著王夫人三個孩子的命運。

菊散金風起，荷疏玉露圓——賈寶玉的懸崖撒手

金釧和玉釧的名字正好對應著“金玉良姻”中的“金”“玉”二字，暗含了薛寶釵和賈寶玉的的名字。而且金釧和玉釧姓白，丫鬟中提到姓氏的並不多，一個“白”姓含義豐富：既體現了兩個女孩的冰清玉潔，潔白無瑕；也與“金簪雪裡埋”之“薛”對應；同時還照應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之“白”。

金玉良姻，薛寶釵的“金”要和賈寶玉的“玉”相配，才能成就美好姻緣，但是最後“終難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賈寶玉棄家為僧了，“金”和“玉”從來不曾真正的在一起。金釧跳井自盡之後，玉釧才得以頂替了金釧的位置，她們雖然同是王夫人的丫鬟，但等級是不一致的。金釧在的時候，玉釧還是一個小丫鬟，而玉釧晉升大丫鬟的時候，金釧已經不在了。

可奈金殘玉正愁。金釧掉進了井裡，寶釵埋在了雪裡。她們的孤寂淒涼是一致的。王夫人是讓金釧絕望的人，她因為誤會和害怕流言而投井自盡，讓王夫人心懷愧疚。賈寶玉將來的懸崖撒手，棄家為僧，又何嘗不是一種誤會至深的絕望呢？他不能見容於世俗，便乾脆拋棄了世間的一切。王夫人也是金玉悲劇的製造者，雖然以愛的名義，卻斷送了薛寶釵的一生幸福。當初薛寶釵的新衣送給了金釧做裝裹，是不是意味著兩個人在命運上的某種相關性呢？

霞衣霞錦千般狀,雲峯雲岫百重生——賈珠的早逝

彩雲、彩霞是美麗的，也是短暫的。飄忽不定的美麗，變幻莫測的命運。就像賈珠曾經帶給王夫人的希望一樣，賈政一直希望賈府的後代可以憑自己的學業求得功名，賈珠的聰明懂事，賈珠的好學上進，是最適合承載著這樣的希望的人。可是就在他的瑰麗人生剛剛現出端倪的時候，戛然而止，留下孀妻弱子和無盡的遺憾。多年以後，王夫人想起來仍然痛不欲生：“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

彩雲和彩霞往往出現在早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非常短暫，就像王夫人之於賈珠，剛剛看到希望升起的時候就結束了。彩雲和彩霞還會出現在傍晚時分，看著絢爛美好，卻永遠無法擺脫“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悲劇氛圍。

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賈元春的囑托

元妃省親的時候，賈政誠惶誠恐啟奏：“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鸞鳳，鸞鳥和鳳凰，是古代傳說中的神鳥，代指尊貴的君王，代表著富貴吉祥。

鸞鳳和鳴也意味著夫妻感情和諧。可賈元春雖然貴為皇妃，也僅僅是三千佳麗中的一個，永遠不可能達到真正的鸞鳳和鳴的狀態。

鳥隨鸞鳳飛騰遠，在寂寞深宮中“愛馳而色衰”的悲劇每天都在上演，更不要提那些錯綜複雜的君臣關係。賈元春的判詞無比悲壯：“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人生有多少未知的命運會悄然來臨，一切看似繁華的景象轉眼間已經物是人非，風流雲散。賈元春又如何能永遠得伴鸞鳳呢？賈府的富貴又如何能永遠依持呢？

繡鸞、繡鳳，讓我們讀出了紙上富貴，空中樓閣的意蘊。想起了張愛玲《茉莉香片》中那痛徹心扉的字句——“她不是籠子裡的鳥。籠子裡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裡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賈元春就是這樣的繡在絹帛上的鸞鳳，看著絢麗無匹，但卻是死的，沒有生命的。

王夫人在賈母眼中是個老實的“木頭人”，她沉默內斂，總是鬱鬱寡歡，一方面是性格使然，一方面則是命運弄人，畢竟年輕的二小姐也“著實響快”；她吃齋念佛，總是無比虔誠，卻無法阻止厄運的一次次降臨，那些給她帶來希望和榮光的子女們，一個個都離開了，而每一次帶給她的幾乎都是毀滅性的打擊。也許，我們以一個母親的角度，更能讀懂王夫人的悲傷、絕望，忐忑、焦慮乃至於瘋狂和麻木。

王夫人的三對丫鬟的名字，暗示著其三個孩子的命運，伴隨著王夫人痛楚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