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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產房門口,你是醫生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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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果自負」是我們對不遵醫囑的患者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如今,我們拋卻「患德」,開始預謀不遵醫囑。

1

9月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寫「平安醫院」創建方案,老公的親大姐打來電話,慌慌張張道:「小逸血壓180/120,頭痛,眼睛也看不清東西!」

小逸是大姐的女兒, 今年30歲,已經是個準媽媽。她婚後5年一直未孕,最後從我們這個邊陲小城到中原鄭州,幾千里奔波往返數次,花費10多萬,才做成了試管嬰兒,沒想到孕期又得了妊高症(妊娠高血壓綜合症,多見於孕晚期,是危及母親和胎兒生命的死亡率較高的疾病,多見於高齡和多胎孕婦)。不過,剛退休的大姐,之前就是醫院裡的婦產科醫生,有她時刻保駕護航,我們隻當是好事多磨。

孕22周,小逸出現了低蛋白水腫,我建議輸注人血白蛋白,大姐擔心血液製品不安全,堅持讓女兒口服蛋白粉。孕35周,離預產期只剩1個多月,本是「勝利在望」,小逸卻浮腫得越來越重,血壓越來越高,大姐不得已,開始給女兒輸白蛋白。

可剛輸了4瓶,就出現了大姐電話裡說的癥狀。我做過十多年護士,也曾在婦產科輪訓過,直覺告訴我,我隱隱害怕的事兒可能要來了——先兆子癇(子癇是指孕婦因為妊娠毒血症而產生的癲癇癥狀)。但我改行搞行政已經20年,護校和臨床實踐掌握的那點專業知識隨著歲月流逝已經沒那麼紮實了,也搞不清先兆子癇和低蛋白到底有沒有關係,只知道妊高症若是發展到子癇,弄不好產婦就有生命危險,若保產婦平安急行剖宮產,未成熟的早產兒就有生命危險。

我脫口埋怨:「早讓你輸白蛋白非不聽我的!趕緊來住院啊!」

大姐沒功夫理會我情急之下的口不擇言,道:「已經住到我們這兒了,你快找個眼科醫生來會診。」

大姐之前的部門雖也是二甲醫院,卻專事婦幼保健,不像我們綜合醫院各科俱全,技術力量、社會聲譽較我們醫院也差之甚遠。

所以我又急了:「住你們那兒乾嘛?萬一不得不剖,你們兒科能救孩子啊?」

大姐答:「住這裡方便,同事們都上心,而且我們院長業務水準挺高,我信她。」

我趕緊去找我們院的眼科主任,半途大姐又來電話,讓我先別找,先去她那兒商量一下。我趕到時,他們院長正在勸說大姐讓小逸轉院:「這是珍貴兒,不能有半點差池。」

凡是遇到特別渴盼孩子、受孕極其不易、孕後險象環生的情況,醫學上就管胎兒叫「珍貴兒」。每每懷有珍貴兒的孕婦入院,醫生護士都如履薄冰,一邊恪盡職守,一邊千叮嚀萬囑咐,恨不得把芝麻大的風險說成西瓜大。

所以大姐覺得院長照例是危言聳聽,說:「轉院哪有咱自家方便?我不走,就賴上你了,幫我保胎,孩子多保一天是一天……」

院長急得轉向我:「快勸勸你姐!我不是不幫她,是心裡沒底兒啊。先兆子癇病情瞬息萬變,現在小逸血壓居高不下,胎心都時快時慢,別再猶豫了……」

大姐還在強:「胎心改變是點滴引起的……」

院長恨鐵不成鋼:「就你懂!這要是別人,你敢說沒事兒嗎?換成你女兒,你就一直給自己做沒事兒、沒事兒的心理暗示,你要肯按套路出牌,孩子會出這狀況?」

院長言之有理,自小逸懷孕,大姐既擔憂又心懷僥倖,我一提妊娠高血壓的種種併發症,她就總拿幸運的產婦說事兒,說好多人不用藥也堅持到足月生產。小逸為了孩子健康,自然不肯用藥。

於是我替大姐決定:「轉吧,綜合醫院多科會診聯合搶救都比你們這方便。」

他們院長認識我,也有話直說了:「不能往你們院轉!你們能做的也跟我一樣,就是保胎,保不成馬上剖宮產。保大人都沒問題,但誰也無法預知(孩子)到底能保幾天,我最擔心的是孩子剖出來有危險。你們兒科技術力量比我們好,可是你們也沒有新生兒科對不對?除了保溫箱,你們啥設備也趕不上省城的三甲醫院——人家能把促胎肺成熟的葯通過纖維支氣管鏡直接用到肺臟,你們能嗎?恐怕跟我院一樣,連促胎肺成熟的葯都沒有。」

我趕緊電話詢問部門的葯管科,果然沒這葯——因為一萬多元一支,少有人用,進了葯會過期。葯都沒有,就更遑論纖維支氣管鏡、新生兒呼吸機這些設備了。

大姐還在猶豫:「35周+4,孩子應該發育差不多了,心肺也該成熟了……」

院長氣急:「母體低蛋白,你敢確定胎兒能正常發育?彩超不還顯示體重偏低?珍貴兒啊,你老覺得自家不會那麼倒霉,那是在拿孩子的生命賭博呢……」

我不容分說:「轉!去省城,院長你趕快派救護車吧!」

2

大姐是醫生,又可隨時電詢院長,我當過護士,基本技能猶在,所以我們就沒要求另派醫護人員。大姐的同事們開始準備急救藥品,家裡人也兵分兩路,一路湊錢,一路收拾物品,半小時後,我們就出發了。

小逸的老公和婆婆相隨,救護車擠得滿滿當當。車裡兩組靜脈點滴解痙、降壓,我隨時測量血壓調節滴速,大姐負責監聽胎心。中間小逸憋尿,鋪尿墊、用尿不濕均無法臥位排尿,我遮擋駕駛室玻璃隔斷,大姐和親家母架起她蹲下,仍然尿不出。翻遍車上備品,沒有導尿管——百密一疏,深悔沒有在醫院留置尿管再走。最後,我們冒險在服務區下車,扶小逸在殘疾人專用馬桶上解決了痛苦。

滿頭大汗伴著焦慮擔憂,我和大姐討論去哪家醫院——省城有4、5家三甲醫院,我有同事在二院婦產科進修,但院區較遠,進城後通行順利也要再多走1個小時。為節省時間,我們決定去位於市中心的一院。本想網上查詢電話預約急診,都開始百度了,我腦海裡靈光忽現——「不能預約!咱們到那兒得半夜了,半夜時分醫生護士最懶得乾活兒,現在打電話,他們很可能會以沒有病床為借口讓咱去別的醫院——直接去!真到了急診,就算沒床也一定能走綠色通道,情況危急,誰也不敢推諉。」

醫院裡的套路我和大姐都熟,但我還是忍不住叮囑:「到那兒以後,咱倆誰也別說自己是搞醫的,一定要和他們搞好關係。」

大姐正值更年期,急躁、易怒,一上火更難心平氣和,正是醫護眼中「患德」缺失的群體——如今醫患關係緊張,患者指責醫生護士沒有醫德,醫護常常滿腹委屈,私下聊天發牢騷時總會說「那你有『患德』嗎」。在我們眼中,信任醫院、尊重醫生、通情達理、遵守醫囑、不做醫鬧,這樣的患者及家屬才算是「患德高尚」。而「懂醫」的患者,往往會被醫護人員看成是潛在糾紛隱患的危險分子,會引起戒備甚至反感。將心比心,我想隱瞞身份,以良好「患德」交換精湛醫術和優良醫德。

大姐也很有自知地應道:「若遇到上火的事兒,你管著我點兒。」

冒雨疾行7個小時,晚上11點左右,救護車抵達省一院急救中心,小逸的叔叔嬸嬸滿面焦急地過來開門。他們在省城工作,得知侄女轉院的一刻,就表示要輾轉託人找關係,大姐深知大城不比小城人頭熟,怕他們麻煩,沒讓。

分診處護士看見擔架車上掛著吊瓶的孕婦,得知是先兆子癇,果然毫不怠慢,綠色通道暢行無阻。護工領路,在地下室七拐八拐,左一部電梯右一部電梯地上上下下,一刻也沒耽擱就把小逸推到了2號樓24層婦產科。

病房護士把我們領進處置室,一個女醫生過來問診。人挺年輕,30來歲的樣子,一臉的睏倦外加不耐煩。

醫生說:「你們那裡轉診按常規都是轉往二院啊,你們怎來這了呢?」

大姐討好地笑:「我們這不是信任你們嗎?」

她不客氣地搶白:「信任我們的人多了,都往這轉還不累死我們?」

大姐和我交換了一個吃驚的眼神——接診如此語態,我們從來不敢,果然是店大欺客!

我在唇邊豎起食指,示意大姐別再出聲兒,醫生卻一邊看著幾個學生模樣的護士圍著小逸忙活,一邊繼續責怪我們不該來這兒,嘟囔個沒完。

大姐終於沒忍住,用帶了火氣的聲音問:「來都來了,這情況,還能再去二院嗎?」

醫生悻悻道:「走是不能讓你走的,我就是讓你知道,我不該收你,也收了!」

收個病人像欠了她多大情分!我在心裡罵:「這情況你敢拒收,我就敢跟你叫板!」但外在,我們只能異口同聲地致謝——小逸還指望著人家呢!

看完單子,醫生綳著臉吩咐:「家屬去辦住院手續,交2萬押金,再帶2000元去外面藥店買4瓶人血白蛋白。」隨後,護士也開始各種吩咐,語氣冷冰冰,沒一絲溫度。

小逸嬸嬸不解:「都住院了,為啥還去外面買葯?」

醫生不解釋,氣呼呼道:「讓你怎辦就怎辦!」

我拉著嬸嬸出門,低聲道:「現在各醫院都控制『葯佔比(藥物費用佔整體醫療費用的比例)』,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稍微昂貴點的葯,醫生都讓病人外買。」

嬸嬸吃驚:「外買葯沒法報銷,病人負擔不就重了嗎?」

救命時刻,哪還敢嫌負擔重?何況白蛋白本身就是自費葯。我顧不上解釋,忙叨地跑出去找藥店。

買葯回來,大姐正和小逸的叔叔嬸嬸商量住什麼樣的房間。單間1000元一天,普間幾十元,但要擠4個產婦。大姐猶豫——她和姐夫倆人月入一萬出頭,家境尚可,但先前為女兒買婚房置辦嫁妝,後來又要貼補女兒日常生活、為她做試管嬰兒,積蓄已掏得差不多,來省城時帶的現金還是現湊的。小逸兩口子工資微薄,平時也依賴慣了,來時根本沒帶錢,小逸婆家窮困,此時拿不出一分錢。

小逸叔叔卻很果斷:「住單間吧,不能讓孩子跟別人擠!你們4個陪護呢,住單間也方便!」他一向心疼侄女,說,「如果哥家沒條件,這錢我都能出」。

可等走進單間,我心涼了半截:20多平帶衛生間的病室裡,兩張床,一張兩座拚成的長沙發,坐下去還凹陷。沒有衣櫃,頭頂的吊櫃不站上高凳無法使用,電視櫃裡勉強能塞點東西——我們醫院每天100元的病床都比這條件好,800元的家居式高級病房,裡外三進套間,能洗浴能做飯,家用電器一應俱全,還自帶小規模產房,自然分娩都不用走出房間。

「店大欺客啊!」我再一次心中哀嘆。

3

快到晚上12點,醫生又過來交代:「一會兒做剖腹產,術後產婦去ICU監護,早產兒送新生兒科。」

我和大姐頓時面面相覷。

按我們的計劃,是想住院保胎、密切觀察。只要小逸病情無變,胎兒情況正常,能保一天是一天——娘胎裡多呆一天,孩子多一分安全,出生後也少一些花費,能保十天半月的話,孩子就不用住院了——一旦癥狀轉重,再做剖宮產也來得及。

大姐賠笑懇求:「大夫,能不能幫我們再保保看?現在血壓已經下降了一些,頭也不痛了,視物模糊的癥狀也減輕了……」

「你們來之前該用的葯已經全用了,再沒什麼可用的,還等什麼?等著讓她抽(搐)啊?」醫生懟回來,話說得極其難聽。

癥狀重時都沒抽搐,減輕了怎麼會抽?但大姐沒敢那麼說,只是小心翼翼道:「還不到36周呢,現在已經病情平穩了……」

醫生翻來白眼:「你懂還是我懂?」

我趕緊拉住大姐,怕她說「我懂」。

我們更懂的是:此時剖宮產,大人孩子各有去處,後半夜醫護一身輕鬆。而要是保胎,將是無窮盡的觀察、處置,忙累不說,還有風險相隨,哪怕萬分之一,也是風險。

「剖吧!」我說。

將心比心,無可厚非。此刻,我們有些後悔沒能找熟人「通融」。醫意已絕,多求也無用。反正有新生兒科保駕護航,早產1個月也能母嬰平安,無非錢包遭罪而已。

護士來做會陰備皮,臉拉得老長,嘴閉得老緊。好在我和大姐明白步驟,不用她吩咐,三下五除二做好了準備。

操作開始,護士的剃毛刀唰唰帶響,動作麻利而粗暴,彷彿手底下是塊豬皮。我站得遠,看她動作隻當是技術熟練,小逸喊疼,大姐說:「備皮疼啥呀?你別緊張,一會兒就好了。」

等護士收拾完東西,大姐拿紙巾給小逸清理下體,結果,紙巾上不僅沾著陰毛,還有一片殷紅血跡。

驚楞片刻,大姐心疼萬分,對護士說:「你怎給刮壞了呀?」

「備皮就這樣!」護士面不改色,理直氣壯,端起備品盤就往外走。沒說對不起,也沒有歉疚的表情,更沒停下來查看傷口。

「誰說備皮就這樣?你給刮壞了還有理了?」大姐忍無可忍跟出去責備,我低頭查看傷口。

「你態度好點,我還能給你準備得快點!」護士語氣越發生硬,還暗帶威脅。

「你再說一遍,我要投訴你!」大姐拿出手機拍她照片,「你給我孩子弄成這樣,還態度蠻橫,你有沒有醫德你!」

爭吵聲越來越劇烈,小逸又急又怕,跟我說:「別吵了,告訴我媽別吵了。」

我安慰著她:「不吵她們會欺人更甚。」

此刻,氣極的我,也將「患德」拋諸腦後。

聞聲出來的醫生、實習生和剛才的護士一起湧進處置室,小逸的叔叔嬸嬸婆婆和老公也從病房趕來。大姐氣得語無倫次:「還威脅我,讓我態度好點她才能快點!這、這叫什麼護士?」

護士不再囂張,但依舊強辭奪理:「從你們進來我閑著了嗎?我忙成啥樣了你們看不見?」

「你忙你累我們也心存感激,可是忙就是出錯的借口嗎?出了錯就是這態度嗎?」我憤怒地質問。忍了又忍,我沒說出「你忙你累是你應該的」。我知道這是醫護最反感的一句話,畢竟小逸在人家手裡,不敢過分得罪。

醫生打圓場:「消消氣兒吧,都消消氣兒,別吵了。」

我掀開小逸身上的毯子:「你看看這血口子,還說備皮都這樣,你們醫院就是這樣給產婦備皮的?感染了怎麼辦?」

醫生從旁邊的治療車上夾起碘伏棉球:「我給你消消毒。」

指望道歉是不可能了,我們偃旗息鼓。大姐捂著上腹部,顯然是生氣犯了胃疼。小逸嬸嬸將她拉到走廊裡勸慰:「別生氣了,跟她們生不起氣。我們有個頭疼腦熱的都不來這裡,下面的小醫院服務老好了,這大醫院的人,一個比一個牛氣!都是讓患者給慣的!」

聲音很大,但醫護誰也沒敢接話。

小逸叔叔卻擔心侄女挨「收拾」,有點不高興嫂子的「態度不好」:「人家都忍著咱怎就不能忍?在這裡可別跟醫院嘰咕,遭罪的是咱們!」

我冷笑:「我敢說,今夜這幾個人,沒誰再敢欺負咱們!」

果然,護士儘管陰著臉,但一趟趟來得比先前殷勤,說話語氣也平和了。醫生也一改之前的傲慢,解釋說明極其到位。得知給小逸主刀的並不是她,而是另一位二線副主任醫師,我們鬆了口氣。

小逸卻擔心地問:「那護士呢,剛才那護士進手術室嗎?」

恰逢護士進門,我大聲回答:「別怕!手術室有專職護士,不是她!」

跟進來的小逸嬸嬸藉機以開玩笑的口吻說:「看看你給我們孩子嚇得,都有心理陰影了!」

護士面無波瀾,一語未發,也算是知錯的態度了——若非無理,誰肯聽患者的「小話兒」?

4

小逸叔叔讓我們送紅包。侄女的傷口,他覺得是我們「毫無表示」造成的。

大姐決定給主刀醫生和麻醉師各1000元。我有點心疼,說:「主刀可給,你求求她術後讓小逸回病房,別去ICU。血壓穩定,癥狀也不重,沒必要去ICU花冤枉錢,還孤零零一個人不讓家屬陪護。麻醉師就沒必要給了,沒有紅包他也不可能不給好好麻醉,哪有那麼缺德的醫生?」

小逸叔叔急了:「快別高看你的同行了,給給給!」

大姐忙應:「都給,都給。」

但麻醉師找家屬簽字時是在護士站裡,旁邊好多醫護,他壓根沒給我們塞紅包的機會。

大姐在手術室門口截住匆匆趕來的主刀醫生,在一排屏風後面,邊塞錢邊說謝謝,希望醫生別讓小逸術後去ICU。醫生像是對已入衣袋的錢毫無感知,不動聲色地回應:「不用謝,這是我們應該做的,術後的事得看產婦情況才能定。」

大姐看著醫生的背影,麻煩她請麻醉師出來一下。醫生似是心領神會:「好的。」

麻醉師卻始終沒出來,我願意相信他是金錢玷汙不了的人,逗小逸叔叔說:「一會問問小逸疼沒疼。」

他咧咧嘴:「你比我了解醫院,也許你說得對,送紅包都是患者自身問題,怪不得醫生。」

這時出來一個護工,拿著一袋開了封口的紙尿墊,讓我們交35元錢。

大姐說:「我們自己準備尿墊了呀。」

護工道:「那你們不早說,我這都拆開了。」

「我孩子身下都鋪好了你沒看見呀?」大姐生氣,我沖她擺手,趕緊掏錢。

護工進去了,大姐恨恨道:「護工也來揩油,什麼品質的破玩意要35元?誰允許她強賣的?」

小逸叔叔示意她別說了,我也勸:「大錢都交了,還差這幾十元?」

大姐兒嘟囔:「不為錢,事兒氣人。」

剖腹產時間快,20分鐘後,先前吵架的護士姍姍走來,不聲不響地站在手術室門口。

我問:「是孩子出來了嗎?」

她答:「是。」

孩子出來,她要送到樓上新生兒科。她抱起孩子的樣子很有愛心,還告訴大姐孩子出生評分8.9分(滿分10分)。

「太好了!太好了,比預想的好太多。」大姐欣喜萬分,又悄悄跟我耳語,「早知道不來這裡遭罪,孩子心肺正常,在咱那兒剖宮產就行,多保幾天,會更好。」

「天下哪有後悔葯?」我說,「沒見到孩子之前,誰敢賭?」

大姐喜滋滋護送外孫女上樓,護士沒話找話拉家常,彷彿沒有剛才的齟齬。回到手術室門口,大姐已經願意原諒她:「算了,大半夜的人家為咱忙活得也挺辛苦,明天不投訴了。咱求的是母女平安,平安就好了。」

小逸直接回了病房,醫生說情況尚好,不必去ICU。我和大姐高興萬分——一旦進了ICU,一天萬八的花費都很正常。

床上已經鋪好了一疊紙墊,病房護工又來收錢:「42元,都給你們鋪好了,臟一個拽出來一個就成。」

「我們自己備了啊。」大姐說。

「都給你們鋪好了。」護工氣壯如牛。

懶得嘰咕,交錢了事。

小逸老公從新生兒科辦完住院手續回來,說是醫生交代,第一夜要4000到5000元,以後每天2000到3000,讓備好錢。接著又拿出一個紙單,上面詳細羅列所需物品:一次性奶瓶30個,某品牌進口奶粉1罐,爽身粉紙巾紙尿褲等等若乾樣兒,紙單上還附有一張名片。

「明早打名片上的電話就可送貨上門。」小逸老公把名片推給了大姐。

大姐看著自家帶來的東西,又開始生氣:「咱自己都買了啊。這不明擺著是醫商勾結吃回扣嗎?」

我笑:「這樣的回扣,你也不是沒吃過。」

大姐說:「也只是怕葯佔比超標,讓患者去藥店買葯而已,哪裡就逼人買東西了?」

我勸:「算了,破財免麻煩。一質疑,又拌嘴生氣。」

一夜無眠,醫護來來往往各盡其責,已經不是術前的那撥人,可能大小夜班交接,也可能區域不同各管一段。來人都是表情冷漠語少懶言,問話常常無回應。夜靜人疲,也能體諒,看她們忙忙活活壓腹排淤血、換點滴瓶調解藥物滴速,我們一次次賠笑道謝。

躺在陪護床上小寐片刻,天就亮了。迷迷糊糊中,呼叫器裡一次次響起喊聲:

「家屬,帶200元來護士站。」

「家屬,來趟醫生辦。」

「家屬,帶100元來護士站。」

我終於在大姐氣咻咻的嘮叨中醒來。她跟我情景再現:「先讓交的錢都交了,剛又讓我交100買出生紀念幣,我問不買行嗎,答說人家都買。我說我們不買行不行,答說也行,可手裡的買賣登記本合上,啪一下就摔在了我面前……」

我勸:「行啊,你不想花錢還不想受氣,哪有那好事兒?」

大姐又憤憤地遞給我一張紙:「你看看這葯,讓去藥店買,門口那麼多藥店呢不讓去,非讓去先鋒路上一家藥店買,我打聽了,坐車都得1小時能到那兒,這叫啥玩意兒這叫?」

「咱昨夜已經『 起刺兒』了一回,不能再僵了,一定要聽小逸叔叔的,和醫護搞好關係。」

大姐聽勸,看看時間已近凌晨6點,便拿起新生兒科給的名片打電話,照單子要東西。對方在電話那頭聽完,問「還有呢」,大姐說沒有了,對方表示還應該有兩樣葯,大姐從頭核對,還是沒找到。

片時,新生兒科又來電話,讓買那兩樣葯,未等再次打電話給名片上的商家,物品就已經送到,兩樣葯赫然在其中,總計花費1300餘元。

婦產醫生又來,讓再買6瓶單價470元的人血白蛋白。

至此,算上住院押金,臨時湊的5萬現金一夜用盡。我把工資卡和密碼交給大姐,她嘆息著自我安慰:「行啊,大人孩子平安就好。我卡裡也還有錢,咱不愁。」

我附和:「就該這麼想嘛!添人進口,大喜事,咱得好好慶祝,愁啥呢?」

5

小逸母女平安,又有親媽、婆婆和老公在身邊,完成使命的我隨著歇了半宿的救護車回返。

早晨8點返程,下午3點到家。給大姐打電話報平安時,大姐的聲音又帶了哭腔:「小逸血壓還是很高,浮腫不消,蛋白尿,眼睛又看不清東西了!我要求眼科會診,醫生答應了,等半天了也不見會診醫生過來!」

我心裡焦急,嘴上卻安慰:「別上火,妊高症產後不也得一點一點恢復嗎?不是說3到7天內恢復都算正常嗎?」

「大多妊高症產婦生完孩子立竿見影地好,其他的也是癥狀一點點見輕,哪有這樣不輕反重的?去找醫生找主任,一個個都是頭不抬眼不睜的樣子,急死我了!我懷疑他們用藥不到位,先前沒關注點滴執行單,再用藥我注意下。」

「再等等吧。大醫院病人多,她們可能都太忙了。失明是高血壓導致視神經乳頭水腫引起,會診也就是這結果。」我說。

「萬一視網膜出血呢?脫落呢?再說會診之後得趕緊用藥啊!」大姐說,「再不來我就找她們吵架去!」

吵還是不吵呢?我糾結得坐臥難安——在醫院裡,醫生護士的確也「欺軟怕硬」,患方也真是「會哭的孩子的有奶吃」,可是作為整天處理醫患糾紛的我,作為退休前整天也被患者纏得焦頭爛額的大姐,我們若不體諒同行,還能啥樣的患者能體諒?

一遍一遍打電話相問,大姐的回答都是「小逸還那樣,醫生沒來」。我一遍遍安撫她的情緒:「別吵架,別著急,醫生心裡應該是有數的,只要血壓穩定,應該問題不大!」

大姐聲調都變了:「光穩定能行嗎?得下降才成!一天了都在150/100!」

已經是晚上,夜班都接班了,大姐又來電話,說是眼科終於給會診了,小逸就是視乳頭水腫。但醫生用藥,一瓶液體裡隻加了5毫升的硫酸鎂。

「這能起啥作用啊?值班醫生可年輕了,慢條斯理的,也不怎露面,我說啥她都不搭理我。我還是想吵架!」

「先別吵,你要是確定5毫升的量太小,年輕大夫又不聽,就要求讓上級醫生會診吧。」大姐顯然已經暴露了同行身份,她這樣指手劃腳,自然讓值班醫生反感。

「我乾了一輩子婦產科還不知道藥量?這小大夫狗屁不是,我都說多少遍了,要她找上級醫生會診,人家乾脆不搭理我!不行,我還得找去!至少得要來她們主任的電話說說這情況!」

半小時後再問,大姐在電話裡情緒激動,說還是和小大夫吵了一架,吵完小大夫也殷勤了,把主任的電話也給大姐了。不過主任還袒護醫生,話裡話外都嫌大姐事多兒,說病區又不是只有大姐一家患者——我知道,我們應對同類狀況,也這樣說。

我問:「那藥量加沒加上來呀?」

「加了,加大了一倍的劑量。主任偏袒完又讓我把電話給小大夫,我手機漏音,聽見她在電話裡批評小大夫了,讓她加量。藥物達到劑量就成,不稀得跟她們一般見識了。」

看大姐緊張的心放下了,我也心安了,沒料想,一小時後,大姐又來電話:「氣死我了,小大夫開始報復了!不是嫌她不上心嘛,這下可上心了,一會兒來一趟兒,光會診單就開了好幾個。」

原來,被主任批了一頓後,小大夫便讓神經內科、心內科都來給會診,一大堆檢查單,包括腦核磁和各種超音波、彩超等,不說錢折騰不起,剛生產完的小逸,刀口還疼著,這樓那樓也折騰不起。

我氣沖牛鬥:「拒做啊,還能由著她報復?!」

「咱沒理由譴責人家報復,還得感謝人家盡心儘力呢。人說了這是為產婦負責,血壓不降,極有可能發生腦水腫,各臟器也會出現併發症……」

「狗屁!不頭痛不嘔吐怎麼會腦水腫?心率正常心電無異乾嘛做『心超』?你就明確告訴她,一個檢查也不做,病歷上給她簽字後果自負!」我氣得恨不能穿越電波,從手機裡跳出去幫大姐吵架。

半小時後再問,大姐說簽字拒絕了,小大夫啥也沒敢說。

這要是不懂醫的患者呢,如此一嚇,還不就啞巴吃黃連?當然,不懂醫,也不會因為藥量引起齟齬。

我煽動大姐:「既然已經撕破臉了,別慣著她們!再受氣,就去醫務科、護理部投訴!」

但是那之後,小逸得到了全科室無微不至的關心,主任還跟大姐推心置腹,說都是同行,也應該理解同行的苦楚。大姐檢討了自己心急如焚狀態下的不冷靜,也感謝了同行的「盡心儘力」。

按規定時間探視了外孫女之後,大姐見孩子能吃能睡、哭聲洪亮——按這狀態,要是在她的部門,孩子頂多住幾天保溫箱,而剛才醫院又讓孩子做核磁等檢查。

想起這些,大姐又開始不冷靜,覺得這可能是兩個科室串通,新生兒科幫婦產科出氣。

「不會的,最初不告訴你所需費用了嘛。不過你也該問問,沒啥必要指征,乾嘛要做那麼昂貴的檢查?新篩(新生兒疾病篩查)也不用查核磁的。」我只能安撫她一下。

「護士說孩子很好,大夫卻說好不好無法判斷,早產兒有時上一刻好好的呢,下一刻說出狀況就出狀況。這不明擺著嚇唬人嗎?我還不知道啥樣的早產兒會出狀況?」

「你拒了嗎?」我問。

「沒拒。我猶豫又猶豫,怕人家嫌我事兒多。都已經給婦產科留壞印象了,別再得罪新生兒科吧!」

「也好,省得一紛爭你又生氣,孩子好好的,比啥都強。」剛撂了電話,我又打過去叮囑,「如果是讓寶寶做CT一類的放射性檢查,無論如何都要拒絕啊!」

大姐無奈道:「哪裡能知道人家給做啥檢查,我這是探視趕上了,非探視時間人家大門緊閉,也沒有醫護跟咱交流。」

「小逸眼睛好些,你就要求出院吧。不讓出也要強行離院,簽字,後果自負。」

大姐說:「我也是這麼想的。」

直到一周後,小逸才稍稍恢復些視力,好在,兩個科的醫生同時表示可以出院了。

母嬰平安,闔家歡喜。只是這歡喜裡,還飽含著無可名狀的酸楚。

後記

如今小逸的孩子已經兩個月了,白白胖胖長了好幾斤,大姐和親家母輪流幫忙照看,含飴弄孫甚是喜樂。

唯一的隱憂還是小逸的眼睛,強光下視力尚好,若光線稍暗,還是視物模糊。我帶小逸就診,眼科主任說眼底改變很明顯,當時應該給上些激素類藥物控制視神經損害的,錯過最佳治療時機,只能慢慢恢復了。醫生給開了些口服藥和外用眼藥水,還有一種藥物在太陽穴那裡皮下注射,先後兩個療程,注射了42次,總算是稍有些好轉。

承受著一天兩針的注射疼痛,小逸對老媽頗有微詞:「都是你老以明白人的身份找人家醫生的毛病,人煩你,報復我,才不給好好治療。」

大姐則氣得咬牙切齒對我說:「姑娘能恢復好就罷了,真若落下毛病,我非去調印病歷查他們會診記錄跟他們打官司不可!」

「算了吧,我想起那個醫院就心有餘悸,再糾纏,真害怕把你氣出個好歹來。而我寧願相信,我們只是碰上了沒什麼臨床經驗的醫生,對妊高症的後果有所忽視而已。」

若敢相信這珍貴的早產兒發育尚好,一切無恙,何苦費時費力千里奔波花錢買罪受買氣生?

可這世上,永遠沒有後悔葯。

本文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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